我並不喜歡三月，不過那是從去年才開始的。
理論上，春暖花開，寒假剛過，卻可以期待春假…
三月應該是很討人喜愛、充滿希望的季節。
不過那是理論上…
去年的這時候，是我有生以來最悲慘的一段日子。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三號的那個晚上開始，整整一個月，
肚子突然只剩下三種感覺，痛、脹、和餓。
為了選擇其中最舒服的一種，我在短短一個月內瘦了八公斤，
在麵包、餅乾和止吐藥中過了地獄般的三十天，
稍能進食的下個月打了對折…四公斤。
兩個月總共十二公斤，之後並不是結束了，只是可以不用照三餐吃藥。
即使已經病癒的今日，我已成了驚弓之鳥，不只是抽屜，
連隨身的背包中都放著胃藥…
對那段日子有著很複雜的情感，
縱使多想拋開那樣可怕的日子，卻永遠像發生在昨天般的歷歷在目…
下定決心去面對它後，在日記上默寫出那整整一個月的點點滴滴，
病發的痛苦、哪一天跑哪家醫院、甚至連醫生的名字，開的是什麼藥，
和去年的日記對照之下，竟然寫得分毫不差！
被醫師開單照胃鏡的瞬間，像被判了死刑般的震憾。
不知為何，大大小小的病痛中，我特別怕嘔吐。
不談穢物通過喉頭間時，心中的那股厭惡和恐懼，
那一瞬間如同窒息般的痛苦，彷彿下一秒就要見閻王一般。
胃鏡則是更厲害的玩意。含在喉頭的麻醉劑有跟沒有一樣，
管子插下去，那感覺就像你一口吐了一分鐘還沒吐完！
學醫的老哥卻說我大驚小怪，比起插管，化療、心臟電擊、
這些為了救人卻徹底違背人道精神的醫療方式，
可是每天在醫院中，一次又一次的上演著…
這不是重點。
那一個月幾乎在病榻中度過，包括我的生日。
我記得那天還被罵，連躺在病床上都沒有因此得到同情…
我並沒有說出那天是我的生日，因為那並不能做為省下一頓罵的理由。
只是那晚想得特別多：『我會不會死？』
突然有了這種很可笑的想法，誰都知道這種病是死不了人的。
只是看著鏡子，一直以為漫畫上畫那種臉頰陷下去是誇張的筆法，
直到那一刻才發現那並不是假的…一點都不誇張。
真的，第一次覺得有種油盡燈枯的感覺，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生命這樣一文不值過…
而且我還身陷重考班的水深火熱中，連養病都是奢求。
到底什麼才是幸福？
那陣子最讓我感到快樂的時光，竟是請上一整天或一整晚的病假上醫院，
暫時什麼都不去煩惱…領回新的藥，讓我期待著那個晚上可以不用痛醒，
坐著公車、捷運，一邊看著夕陽或夜景，一邊聽著隨身聽，
對一個只剩三個月就要聯考的學生而言，有些奢侈了…
但是我真的什麼都不想管了。雖然書還是乖乖的念，我已經開始做心理建設，
不斷的設想，萬一考壞了，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要做什麼打算？
還寫下了隱居的計畫，可能從此和所有的熟朋友斷絕連絡，
沒有臉去見所有對我引頸期盼的人…
包括我最尊敬的老師的遺照，都不敢再看上一眼…
可能痛苦到一個程度，就什麼都能妥協了吧？
我開始覺得，沒有理想、沒有希望、而過著隨波逐流的日子，似乎也不是那麼悲哀？
只要餓不死，可以在閒暇之餘，隨心所欲的做著想做的事，
甚至只要像是坐著公車、看著夕陽、路到哪裡我就去哪裡，
那樣的悠閒…已經夠了，夫復何求…
有時我認真的思索著，當初為什麼要踏上這條路？
說實在的，我並不喜歡東海大學。即使老師和同學們都對我很好…
這讓離開的我更羞於面對他們，後來我在進了台大半年後，鼓起勇氣回去了一趟，
熟悉的氣味、以及感覺都依然存在，
卻讓我立刻明瞭了我重考一年半的勇氣是打哪來的。
因為那對我而言，是一種熟悉的憂鬱感。
那半年…即使表面裝得嘻嘻哈哈，整個人就是快樂不起來，心中的陰霾一天比一天擴大。
對我而言，我只願意做兩種人：努力去做最好的，或是乾脆做最快樂的。
我不願意為了很久以後才能得到的收穫，而在覺得自己委屈的狀況下去努力。
畢竟你不能保證明天是什麼樣的世界，比起展望未來，我寧可把握現在。
而那樣的大學生活，卻使我覺得像個卡人，不是最好更不是最快樂，
忙的找不到自己的空間，卻又不認同自己努力是為了什麼。
看著別人就讀於自己嚮往已久的學校，心中既是羨慕又是無奈…
第一次念大一那個寒假的一個下午，我在公館一帶亂晃，
最後晃進了台大校園，在一個地方坐了好久…
直到我自己進了台大，才知道那地方叫小福廣場。
『要念大學就該念這種的！』我在那裡下了決定，然後…
當我爸媽答應我重考時，竟有種如釋重負、想要痛哭流涕的感覺。
但是之後一年，那段在醫院和補習班間奔波的日子，
我慢慢意識到了…我可能必須開始學做一個快樂的人。
懂得去掌握再也平凡不過的幸福…
『我受夠了！打完這一仗，就當給「立志做最好的我」一個交待！如果沒有成功，
今後誰也休想逼我衝鋒陷陣！我要比誰都快樂！』
我並不一定會輸，
在那一年中，連我都感覺出我的實力進步了、更正確的觀念和更敏捷的思路，
但那必須是在沒有發生意外的情況下，才有發揮的餘地…
曾經因為劇烈的腹痛而在小考交過白卷，沒有人保証那不會在七月一號重演…
幸運的是我贏了。
暑假時一連接了兩個驚喜：第一次是接成績單，我的分數比自己揣測的高了三十分。
第二次是放榜，我所不敢期待的科系排名落下來，把我接個正著。
像中了彩券般的錯愕…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穫得了重生，很高興卻又很恍惚。
好像有點不太真實…
接下來的半年，只是短短六個月，卻讓我覺得活了二十個年頭已值回票價。
記得去年底的一個網路謠傳，說公元兩千年會有慧星撞上地球，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蠻可笑的流言…但我真的想過，如果就這麼死了，或許對世間會有留戀，卻不會再遺憾了
因為我突然擁有了不敢置信的幸福，待在自己所愛的地方、念著自己所愛的學校。
放榜的那天，親戚跟我爸恭賀我考上台大，
我爸卻只是淡淡一笑，說：『那是他自己的事了。』
家裡雖然不盡滿意我的抉擇，有時還會不經意的抱怨兩句，
還是默默的支持我走在新的路上，而我也學會了在和他們爭執的時候嘴閉緊一點。
我相信他們也做了相當的讓步與容忍…
有些家長是會為了左右孩子的選擇而斷絕對他們的經濟援助的，
更有些人是家裡的經濟能力不足以支持他們去完成自己夢想的。
想到這裡，突然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在沒有任何支持和希望的情況下，經過了這些苦難，然後又重新走在陽光之下…
像個哭過的孩子，手裡突然被塞滿糖果而破涕為笑了…
然而我還是一隻驚弓之鳥，
晚上會作惡夢，夢見自己回到重考班，或是被二一，一切突然又歸零了。
然後嚇得盜了一身冷汗而醒來…
勝敗真的只是一線之間的事，
只是僥倖的被我贏了，所以隱居的計畫和『平凡就是幸福』的心裡建設就被丟開，
而我又變回那個立志要頂天立地的我了，雖然未來還是充滿了未知數…
最起碼我知道要拼命去努力，也變得比從前更懂得珍惜，
即使那段日子曾讓自己覺得痛不欲生，
那時領悟出的一些道理、一連串的懷疑、思辯，
現在再想來，反而是知道自己要努力活下去的動力。
把對生命的熱愛，發揮在對理想的堅持和執著上，人就會變得堅強。
即使遭遇了什麼委屈，熬過了、或是偷偷地哭過了，
明天出來又是好漢一條。
為了不再讓過去的悲劇重演，或是為了悍衛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
這些回憶我仍是將它們放在心頭，一次又一次的提醒自己，
只能吃麵包和藥丸的日子、還有虛弱的靠在公車椅背上看夕陽的日子、
慘淡之中，其實還有點溫馨…
如果痛苦中還能意識到什麼是自己該掌握的，那也就沒有白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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