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童話】（Italo Calvino，第71篇）
從前，有一位富裕的猶太人，他的妻子在生孩子時死了，
因此，他只得將嬰兒交給一位信仰基督教的農夫撫養。
起初，農夫不肯承擔這一重任。
他解釋說：
「我自己也有幾個孩子，
而且我們基督教徒也不能按你們猶太人的信仰去教育你的女兒。
她天天跟我的孩子們在一起，會習慣我們基督教生活方式的。」
「那沒關係，」猶太人回答，
「請幫個忙吧，把她收留下來，你會得到報酬的。
等她十歲時，假如我還沒有來接她，那麼一切就都由你來作主了，
因為那就意味著我再也不會回來，這個孩子就永遠跟你們在一起了。」
猶太人跟農夫談妥後，便到很遠的地方去經商了。
嬰兒就由農夫的妻子撫養。
她發現這個女孩很可愛、很漂亮，漸漸地，就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再也離不開了。
這個孩子不久學會了走路，跟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做同齡孩子所做的一切。
但是，從來沒有人向她講基督教的教義。
她看到其他人都做禱告，但她不明白別人信的教。
就這樣，一直長到十歲，她對基督教仍然一無所知。
孩子十歲了，農夫跟他的妻子一直盼著那個猶太人回來，把女兒接走。
可是，她過了十一歲，接著是十二歲、十三歲、十四歲，那個猶太人仍毫無蹤影。
於是，他們認為他已經死了。
「現在，我們已經等了那麼長的時間，」他們夫妻說，「應該讓這個女兒受洗禮啦。」
他們先教她教規，然後舉行了隆重的洗禮儀式，全城的人都來觀看。
他們給她取名為奧莉芙，送她去上學，學習女紅，還教她讀書、寫字。
就這樣，到了十八歲時，奧莉芙已真正出落成一位可愛的姑娘。
她文靜溫柔，心地善良，非常漂亮，人人都喜歡她。
農夫一家人都生活得很幸福，心裡感到很平靜。
可是，有一天早晨，門口來了一個人。
聽見敲門聲，農夫的妻子打開門一看：原來那個猶太人來了。
「我是來接女兒的。」
「什麼！」農夫的妻子驚叫起來。
「你當初說過，如果到她十歲時你還沒有回來，一切由我們作主，
那時她就是我們的女兒了。
已經過了十八年，你有什麼權利來要她呢？
我們已給她受洗了，因此現在奧莉芙是個基督教姑娘。」
「我不在乎，」猶太人回答，
「我沒有早點回來，是因為我來不了呀。
不管怎麼說，這姑娘是我的女兒，我要把她帶走。」
「我們就不讓你帶走，這可沒有商量的餘地！」
全家人異口同聲地高聲嚷嚷。
雙方吵得不可開交。
猶太人把這件事鬧到了法庭上，
法庭把姑娘判給了他，因為姑娘是他的女兒。
可憐的農夫毫無辦法，只好依從法律。
他們全家人都哭了，
哭得最傷心的是奧莉芙自己，因為她的父親對她來說完全是個陌生人。
她熱淚滾滾地跟兩位心地善良的人分別。
多少年來，他們就是她的父親、母親。
道別時，農夫的妻子偷偷塞給奧莉芙一本《聖母日課經》，
叫她永遠不要忘記自己是個基督教徒。
就這樣，她和兩位好心人分手了。
回到家後，猶太人對奧莉芙說的第一件事是：
「告訴妳，我們這兒都是猶太人，妳也是。
妳要服從我們的信仰。
假如我看見妳閱讀那個女人給妳的那本書，哼，妳當心點。
第一次我抓到妳，就把那本書丟到火裡，還打妳一頓；
第二次，我要砍斷妳的雙手，把妳趕出家門。
妳當心點，我說話是算數的！」
受到了這樣的威脅，可憐的奧莉芙沒有辦法，只好表面上假裝自己是猶太人。
可是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便偷偷地做起基督教的祈禱。
這時，她的心腹女僕就替她把風，以防萬一她父親闖進來。
然而，到頭來還是防不勝防。
有一天早晨，她正跪著讀那本書的時候，猶太人突然跑進來抓住了她。
他氣得像發瘋似的，把那本書扔進了火裡，狠狠地打了她一頓。
這並沒有使奧莉芙灰心喪氣。
她讓女僕又替她買了一本同樣的書，仍舊在房間裡誦讀。
不過，猶太人也警覺起來，經常暗中監視她。
有一天，他突然闖進女兒的房裡，又一次的抓住了她。
這一次，他一句話也沒說，
他把她帶到工作臺上，叫她伸出雙手，用一把快刀，一下子砍下了她的雙手。
接著，他讓人把她抬到樹林裡，就把她扔在那兒不管了。
這個不幸的姑娘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兒。
這時，她已經沒有手了，還能幹什麼呢？
她站起來向前走著，最後走到一座大宮殿面前。
她想要走進去乞討一點食物，
但宮殿外面圍著一堵無門的高牆，牆裡面是一座美麗的花園。
牆頭上，一棵梨樹的樹枝伸出來，上面掛著黃橙橙的熟梨子。
「啊，要是我能吃一隻梨子該多好！」奧莉芙感歎道，「但是能搆到嗎？」
話音剛落，高牆開了一道豁口，梨樹枝低垂下來。
這樣，沒有手的奧莉芙用牙齒也能咬到梨子了。
梨子在樹上，不用摘下來，她就啃著吃。
她吃飽後，樹枝升上去，高牆又合攏了。
於是她就在每天上午十一點鐘的時候來到梨樹下，靠這些水果維生，
然後回到密林深處過夜，
這是她當時最好的辦法了。
這是一顆非常名貴的梨子樹。
有一天，宮殿裡的國王想吃梨子，派手下去摘。
內侍滿臉不高興地走回來說：「陛下，有個動物爬上樹去，把梨子啃得都只剩下核啦！」
「我們要捉住牠，」國王說。
他用樹枝搭了一個篷子，每天晚上守在那兒。
可是，雖然他沒有睡著，梨子卻還是被啃掉了。
於是他決定白天也要去守。
到了早上十一點時，他看到宮牆裂了開來，梨樹枝低垂下去，
牆外的奧莉芙一隻接著一隻地吃著梨子。
國王原本準備開槍射擊，卻突然吃驚地放下了槍。
他只是楞楞地看著那位美麗的少女，
看著她吃，看著她離開。
牆在她走之後又合攏了。
國王立刻叫人來，要他們在樹林裡搜索盜賊。
終於，他們發現了在樹叢下睡覺的奧莉芙。
「妳是什麼人？在這兒做什麼呢？」國王問道，
「你竟敢來偷我的梨子？我差一點就開槍把妳給打死了！」
奧莉芙給他看自己的殘肢，作為答覆。
「可憐的姑娘呀！」國王驚叫起來，「哪個惡棍竟然如此殘酷地傷害你？」
聽她講完自己的身世後，國王說：
「我不再計較梨子的事啦。跟我到我的宮殿裡去住吧。
我的母親一定會收留你，照顧你的。」
於是，奧莉芙到了老王后身邊。
不過，國王沒提梨樹枝自動垂下的事，也沒提高牆裂開的事，
因為他怕母親會認為她是個妖精而厭惡她。
王后果然沒有拒絕收留奧莉芙，
但她也不怎麼喜歡這個姑娘，很少給她東西吃。
因為老王后看出國王被這個沒有手的姑娘的美貌迷住了。
為了讓兒子打消這個可能已經產生的念頭，王后說：
「孩子，你應該找個妻子了。
有許許多多公主，你都可以向她們求婚。
帶著僕人，帶著錢，騎馬去旅行吧，找到了妻子再回來。」
國王順從地啟程了。
他到了許多國家，走訪了許多宮廷。
但六個月後，他回到了家，說：
「媽媽，您不要生氣，世界上的公主多得很，
但我沒有遇到一個像奧莉芙這樣善良、美麗的姑娘。
因此，我已經決定，奧莉芙就是我要娶的姑娘。」
「什麼！」王后氣得叫嚷起來。
「要娶從樹林裡撿來的那個沒有手的姑娘？
你根本不瞭解她的來歷！你就這樣降低自己的身份？」
然而，王后的話是說給聾子的耳朵聽的。
國王毫不在意，就跟奧莉芙結了婚。
讓一個身世不明的人做自己的兒媳婦，老王后實在是忍受不了。
她抓住每一個機會虐待奧莉芙，使她難堪，同時又儘量避免使兒子不高興。
聰明的奧莉芙忍受著，從來不吭聲。
不久後，奧莉芙懷孕了，國王很高興。
可是，幾個鄰國的國王突然向他宣戰，他只好率領軍隊去守衛疆土。
出發前，他想將妻子託付給媽媽照顧，但老王后說：
「不，我不能擔當這份重任；再說，我自己也要到修道院去靜養一段日子。」
就這樣，奧莉芙只得一個人留在王宮裡，
國王要求她每天都要寫一封給他的信交給信使。
國王奔赴戰場後，老王后進了修道院。
每天，信使帶著奧莉芙的信去見國王。
同時，老王后的姨母也奔走在宮廷和修道院之間，
幫她瞭解宮廷裡的情況。
聽說奧莉芙生下了兩個白白胖胖的孩子，
老王后藉口說要回去照顧兒媳婦，便離開了修道院，回到王宮。
她喚來衛士把奧莉芙拖下床，讓她用兩條胳膊分別夾住兩個孩子，
又命令衛士把年輕的王后送到國王從前發現她的那片樹林裡去。
「把她丟在那兒，餓死她，」王后對衛士說，
「要是你們違抗我的命令，或者透露風聲，我就叫你們人頭落地！」
老王后還給兒子寫了封信，說他的妻子在生孩子時連同兩個嬰兒一起死掉了。
為了使兒子相信她的謊言，她又叫人做了三個蠟像，
然後在王家教堂裡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埋葬了蠟像。
安葬時，老王后穿著喪服，還流了不少眼淚呢。
前線的國王遭受了妻亡子喪的不幸，
從沒懷疑過這是母親搞的騙人把戲。
再說說奧莉芙吧。
她在樹林裡，既餓又渴，沒有手，胳膊下還夾著兩個孩子。
她不停的向前走著，最後走到了一個池塘前，一位矮小的老婆婆正在那兒洗衣服。
「好心的婆婆，」奧莉芙說，「請您擰衣服時讓水滴到我的嘴裡，我快渴死了。」
「不行，」矮小的老婆婆說，「妳照我說的做：跪下來，直接喝池塘裡的水。」
「可是，您沒有看到我沒有手，還得用胳膊夾住我的孩子嗎？」
「那不要緊，試試吧。」
奧莉芙跪下來，
可是當她探著身子喝水時，
兩個孩子從胳膊下滑了出來，接連掉進了水裡，在水下消失了。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救命啊！淹死人啦！救命呀！」
那個老婆婆一動也不動。
「不要怕，他們不會淹死的，把他們撈上來。」
「我怎麼撈呢？我沒有手呀？」
「把你的殘肢伸到水裡去。」
奧莉芙將殘臂浸在水裡，頓時感覺到手又長出來了。
有了手，她抓住了兩個孩子，把他們安然無恙地撈了上來。
「妳現在走吧，」老婆婆說，「妳再也不缺手做事了，再見。」
還沒等奧莉芙向她表示感謝，老婆婆就已經消失了。
奧莉芙在樹林裡轉著，想找尋一個安身之處。
突然，她來到了一所嶄新的別墅前，大門敞開著。
她走進去，想請求借宿，但裡面根本沒有人。
爐子上燒著一鍋粥，旁邊放著一些好吃的食物。
奧莉芙餵了孩子，自己也吃了東西，
然後走進一間放著一張床、兩隻搖籃的房間裡，便在那兒休息。
從此以後，她就住在那所別墅裡，什麼東西都不缺，也沒看見附近有什麼人。
另一邊，國王在戰爭結束後回到家，發現全城的人都穿著喪服。
他的母親想盡辦法要安慰他，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國王卻只是變得愈來愈悲傷。
為了消除憂愁，有一天，他決定要到樹林去打獵。
在樹林裡，國王自言自語地說：「沒有奧莉芙，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透過樹叢，他模模糊糊地看見有光亮，
便朝著那裡走去，想找個避雨的地方。
他敲了敲門，奧莉芙應聲開門。
國王沒有認出奧莉芙，她也沒說什麼，但她熱情地歡迎他，請他到火爐旁取暖。
她跟兩個孩子忙碌著，使他覺得在這兒很舒服。
國王盯著她看，覺得她很像奧莉芙，但看到她的兩隻手好端端的，便搖了搖頭。
兩個孩子在他身邊跑來跑去地玩著，他說：
「我本來也應該有這樣的福氣，有像他們這樣的兩個孩子，
但他們死了，天哪，跟他們的媽媽一起死的。
現在我孤獨一人，真慘哪！」
這時候，奧莉芙為客人鋪好了床，把孩子叫到身邊。
「聽著，」她對兩個孩子低聲說，
「我們回到另外那個房間時，你們要叫我講故事。
我不講，甚至還做出要打你們的樣子，但你們還是不停的求我講故事給你們聽。」
「好的，媽媽。」
當他們回到火爐邊時，
兩個孩子央求道：「媽媽，說故事給我們聽！」
「你們怎麼搞的！這麼晚了，這位先生很累，根本不想聽什麼故事！」
「講呀，媽媽，講呀！」
「你們再淘氣，我就賞你們耳光！」
「可憐的小東西！」國王說，
「您怎麼能打他們呢？講吧，讓他們開心。我根本不累，倒也很想聽聽故事呢。」
奧莉芙得到了鼓勵，便坐下來開始講故事。
漸漸地，國王很認真地聽了起來，
而且越聽越覺得緊張，一次又一次地問：「後來呢？後來呢？」
因為這個故事跟他那可憐的妻子的經歷一模一樣。
可是他不敢抱什麼希望，因為兩隻手的事情依然無法解釋。
後來，他插了一句，問道：「她的兩隻手被砍掉以後，又怎麼樣了呢？」
於是，奧莉芙將洗衣服的那個老婆婆的事情講了出來。
「啊，真的是妳！」國王叫了起來。
他們相互擁抱、親吻。
可是，他們興奮了一陣之後，國王的臉色沉了下來。
「我必須立刻回到王宮去，讓我母親受到應得的懲罰！」
「不，不能做那種事！」奧莉芙說，
「如果你真心愛我，你就必須答應我，絕不要動你母親一根手指頭。
事實上，她也會後悔的。
再說，那個可憐的老人以為，她那樣做是在維護國家的利益呢。
饒了她的命吧，因為儘管她對我做了那些事情，我還是寬恕她。」
於是國王回到王宮，沒對他的母親說什麼。
「我剛才還在為你擔心呢，」她對兒子說，
「外面風雨那麼大，你怎麼過夜的呀？」
「我睡得很好，媽媽。」
「什麼！」王后變得懷疑起來。
「真的，住在一戶心地善良的人家裡，他們使我精神愉快。
自從奧莉芙死後，這是我第一次感到高興。
喂，媽媽，奧莉芙真的死了嗎？」
「你這是什麼話？全城的人都參加了葬禮嘛！」
「我很想到她的墳墓上獻花，想親眼看看……」
「你幹嘛這麼多疑呢？」王后說，她的臉都氣紅了。
「懷疑母親說的話，這難道是兒子對母親應有的態度嗎？」
「得了吧，媽媽，謊話還沒說夠呀！奧莉芙，進來吧！」
奧莉芙帶著兩個孩子走了進來。
老王后的面孔原來氣得血紅，這時嚇得都蒼白了。
然而奧莉芙說：
「不必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
我跟國王能夠再相見，實在太高興了，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了。」
於是，老王后住進了修道院，
國王和奧莉芙從此平靜地生活著，度過他們的一生。
後記：
奧莉芙這個名字在一個神秘劇《奧莉芙王后》和一首民謠《奧莉芙王后的故事》
中都出現過。這兩部作品都是講一個沒有雙手的女人所忍受的巨大痛苦。這些內容在
托斯卡納地區流傳的民間故事《奧莉芙》裡都有：殘酷的折磨，宗教上的互不相容和
故事的歡樂基調。這些方面的題材結合得自然而又巧妙，就像保羅．厄塞魯在烏爾比
諾畫的祭壇油畫一樣。姑娘受到迫害，雙手被砍去的故事在整個歐洲和亞洲都普遍流
傳，在義大利的每個地區都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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