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晚上，我走進夜市洶湧的人群裡，緩慢地跟著人潮向前移動。
狹窄的街道兩旁盡是商家和餐廳。使路面更形擁擠的，是擺著一箱
箱小飾物和維多利亞式春衣的攤販。
我的都市遊魂症又犯了，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只是茫然
地前進。眼前色彩流動、人聲喧譁，但實際上沒看見什麼，也沒聽
見什麼。
突然周圍人群散開，好像有人在滷味攤前起了爭執，有人大聲怒罵，
混雜著尖叫聲，我被幾個人推擠到另一邊，踉蹌了一下，不經意抬眼
的時候，看見滷味攤老闆揮舞著湯勺，露出閻羅發怒般的神情。他也
許是瞪著插隊的顧客吧，但他那樣怒氣沖沖，彷彿對方圓半里內的人
都懷著深仇大恨。
我一怔，接著便跌倒了。
「妳沒事吧？」
有人在我身邊蹲了下來，等昏花的眼睛恢復視力，看見一張年輕時髦的
女人面孔。
「我……我沒事謝謝。」我慌亂地應聲，然後試圖爬起身來。
「那就好，麻煩妳趕快起來哦，不然我的客人被妳擋到了。」
「抱、抱歉」，我本能地立刻站起，微微一躬身，倉卒地離開賣耳環的小
攤子。
但一離開那兒，我的膝蓋又疼了起來，我在路面轉角處蹲了下來，一股
自怨自艾的情緒湧上心頭，不禁想哭。這是我的壞毛病，一遇挫折就馬
上同情自己，以致於老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
正當我沉浸在自己的悲慘世界時，忽然一縷甜甜的香味將我喚回現實世界。
接著有聲音在我上頭說道：「小姐不好意思，我們開始營業了哦，妳擋到
門口了。」
我嚇了一跳，自己明明是蹲在一道牆前面啊，況且今天是怎麼搞的，自己
簡直就像會移動的障礙物。
我拍拍塵土，站定以後回過頭去，看見這次說話的是一個小鬍子男人。
他嘻嘻一笑，開口說道：「我們家新店開張沒幾天，有打折哩，要不
要進來看看？」
我看看他身後的牆，我前幾天還經過這裡，竟不知那裡何時裝上一道
泥灰色拉門，看起來跟牆壁的顏色相去無幾，難怪輕易就被我忽略過
去。
「我們店在地下室，很多好東西哦，全部都很有意思，不來看一定會
後悔。」
男人的聲音低沉卻熱切，帶有一種職業商人的催眠口吻，我愣愣地說
好，隨他走進地下室。
到地下室前要先下一道漫長的旋轉梯，這是一座很簡陋的石梯，紅色塑
膠扶把表面也間隔性地剝落，每個樓梯迴轉處上方皆垂掛一盞燈泡，提
供恰堪辨路的光源。
大約下了將近平常爬五層樓那樣的深度以後，眼前才出現兩扇可以對開
的木門，門上用噴漆寫了「香料大街」四個黑體字。
我本來心裡滿腹狐疑，並且中途一度想離開，但男人不停地跟我說話，迫
使被動的我嗯嗯啊啊作回應，想開溜的念頭一直無法化為實際行動。
男人推開木門，向裡頭大聲說道：「莎莎，客人上門了。」
我跟隨他進門，撲鼻而來的強烈氣味讓我一時感到暈眩。那是一種非常奇怪
的香味，像是酸梅，又似乎是草蓆，也有點玫瑰花的氣味，再仔細點分辨，
也像是石榴或者牛奶。總而言之那是一種綜合性氣味，並不是很難聞，習慣
以後，反倒令人頭腦出奇地清醒。
我定睛一看，感到無比驚異，門後是一條寬闊的地下商店街，各式各樣的
商店陳列在兩旁，行人竟也往來不絕。
「好多人啊！但之前我怎麼都沒瞧見別人走進來？」我問男人。
「那是因為入口有十二道啊，妳進來的地方不過是其中一道罷了，而且
這道是最近才開通的，還沒什麼人知道。」男人輕鬆答道。
「走這邊吧！我的店在前面。」他指向前面不遠處一家店，店門口有個
棕褐色捲髮女孩對我們揮手招呼，想來就是莎莎。
那家店一眼望去便教人印象深刻，因為門面全部塗上亮紅色顏料，櫥窗擺
置七八只洋娃娃，娃娃身上衣物不盡相同，只是一律綁上紅色蝴蝶領結。
店門環把掛著一小塊長方形招牌，寫上「Your Lovely Red Room」。
「妳好啊。」待我們走至門口，莎莎對我微笑，然後說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
緒的話：「今天是星期六，所以我們店是快樂的紅色喲。」
難道她的意思是如果今天是星期日或者星期三，這家店就會變成不同顏色
嗎？
男人好像看穿我的疑問，隨口說了聲「是啊」。
我一走進門，便感覺走進一間深紅色的臥室。三面牆都是紅色的，其中靠
裡一面鑲上兩扇拱形窗。至於擺設的床鋪、單人沙發椅、梳妝檯、時鐘等
，倒都是一般常見的顏色，否則我想自己一定會馬上感到壓迫而頭暈。
「好華麗的房間啊！」我忍不住開口驚嘆，因為陳設在裡面的傢俱看上去大
多係高等木料製成，不僅色澤溫暖飽滿，上頭的雕刻和繪畫裝飾也都盡其所
能地繁複精細，例如梳妝檯前的高背椅，就雕上兩支羽毛絢爛的立體翅膀，
而地毯圖案則是千嬌百媚的歐洲宮廷仕女圖。另外覆蓋床鋪桌椅的天鵝絨、
蕾絲緞布及印花棉等，花式也多鮮豔可愛，奪人眼目。進一步留神觀察左右
兩面紅牆，上頭用深淺不一的紅色油彩描上各種姿態的玫瑰--或者含苞、
或者盛放，有的紮束、有的單枝在瓶，讓人不禁感到一種狂歡的氣息。
下意識走近窗邊時，我著實嚇了一大跳，窗外居然是一大片燦爛的紅玫瑰花
園，我原以為透過窗戶會看到別家商舖的門面呢。
女店員莎莎愉悅地說道：「很漂亮吧，我們今天的顏色都是用香料玫瑰染成的
呢。」
「請問，這家店每天換顏色嗎？」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是啊，因為比方說星期天我們的店名是『Your Lovely White Room』，所以牆
壁顏色不換是說不過去的，那時候我們就會用白色香料雛菊來染牆壁。」
「所以花園裡的花也會換成雛菊？」我越聽越驚奇。
「的確是這樣沒錯。我們跟花商簽訂契約，他們會提供我們租賃星期一到
星期日的花園，因為說實在話，自己養一整座花園實在是費神又相當花
錢哪。」女店員頓一頓又補充道：「但是為了避免客人覺得單調重複，我
們也打算不定期更換固定日的花園，比方說白色星期日的雛菊好了，我們
會在下個月更換成桔梗。至於玫瑰，我們還在傷腦筋哪種紅料花可以跟它
媲美呢。」
「那那那……對不起，我還是搞不懂，請問妳們這家店到底要賣些什麼呢?
是傢俱行嗎？？」
「唉呀，客人方才進商店街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香料大街』四個字？我們這
裡不管是哪家店，都是賣香料的商店哪！只不過有的賣香料音樂、有的賣香料
花布、有的賣香料書籍，當然外面常見的精油、乾燥花和沐浴用品這裡也都有。
至於我們哪，是綜合性香料雜貨店，你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鼻子聞到的，
全部都可以買。喏，要不要吃塊香料糖，請妳的。」小鬍子男人一邊解釋，一
邊遞過一顆紅底白圓點花紋包裝的糖球。
我趕忙稱謝，剝了糖紙，糖果滾進舌間，心中忽然一陣甜蜜，原來是晴天的滋
味。
「我們家莎莎最喜歡這種太陽口味的糖果，每次還輪不到客人吃自己就吃進
一大把。」男人笑起來，莎莎卻轉過身去放唱片，假裝什麼也沒聽見。
我不禁想到，眼前的男人和莎莎說不定是一對情侶。
接著房間裡頭忽然流洩出清脆悠揚的音樂，室內盈滿蘋果的香氣，掩蓋過原
本淡淡的玫瑰香。莎莎說道：「我覺得這張專輯很適合您呢，價格也相對合
理，要不要考慮看看？」
我覺得相當心動，一時拿不定主意，後來又突然很想知道其他店家都進些
什麼新鮮有趣的玩意兒，於是說道：「讓我考慮看看好嗎，我先到外頭晃
一圈，回來再作決定，我保證我一定會回來的。」
男人很大方地拉開店門說道：「沒關係，請您盡情地逛吧。」
於是我步出紅色房間，展開我的香味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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