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一 雨滴】
歐凱俊15歲留洋，在美國一待9年。
年少時的凱俊個性強烈，喜歡的、不喜歡的，他可以分得
一清二楚。例如，他喜歡自由自在、不喜歡受到拘束；他喜歡
打棒球、不喜歡讀書；他喜歡留在台灣、不喜歡去到陌生的美
國。
當然，一切都如不了他的願，他的父親歐東文要他出國留
學，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凱俊必須盡力壓抑自己，於是喜歡
的、不喜歡的，在他心中逐漸變得模糊。
異國情懷苦悶，加上西方文化薰陶，凱俊剛去的兩、三年
舉辦過無數次的交際舞會，前前後後換過12任女友。等他長
大，每當有人用羨慕口吻提起他的豐功偉業，凱俊就感到悶悶
不樂，因為他認為自己根本不懂愛情是什麼。
後來，君慧說，每個人生命裡都註定要遇見一個對的人，
只是他還沒遇見。
凱俊畢業後，回台灣立刻走馬上任，接下『永佳房地產公
司』的總經理。這兩年來，他總是北中南三地奔波，平常沒有
太多機會交上知心朋友，即使是有，他來來去去自然也難遇上。
今年仲夏，凱俊因公停留在台中分公司一段時間，恰好碰
上梅雨季節，整天整天都在下雨，就連牆壁、床單、被窩都是
濕的。那晚，大約凌晨三點，凱俊的心情百般煩悶，就像是剛
進蒸籠的包子，被灰白色的水氣悶得半生不透，心中餡兒沒有
滋味。幾次榻上輾轉，確認睡不著，凱俊毅然起身；三更半夜
的，一個人不知往處去，他想起『鋼琴』酒吧。
穿上輕便衣服，駛進沉睡街道，四周只有梅雨還醒著。雨
刷左右左右在擋風玻璃上搖擺，卻甩不乾凱俊的淹水心情，反
而令他更感煩燥。
挨到酒吧，已經凌晨三點多，凱俊知道酒吧剛剛打烊。他
和酒吧老闆已經相識一年半，許經理對他的態度一向親熱，凱
俊沒有遲疑，推門進入。
門一推開，他就聽見琴聲了。
不用好奇心驅使，凱俊本能的往內走入，經過擺著常青花
卉的玄關，就能一覽酒吧的陳設——酒吧格局不小，裝潢豪華
不失精緻，四周牆上掛滿真假難辨的西畫，頂上美術燈是希臘
藝術家的傑出作品，最盡頭有一張展長的吧檯，外側站著十多
張白銀色高腳椅，而中央廣場還能擺開整整十張摩登造型的小
圓桌，圍著最最中央那架巨大的平台鋼琴。
那個時候，鋼琴前方坐著一名女孩，她閉上眼睛，任由纖
細手指在琴鍵與琴鍵之間翻雲覆雨，彈的是貝多芬的『月光曲』
第三樂章，如此激烈狂熱，有如怒濤飛濺的急流，向遼闊的海
洋狂奔而去。
凱俊曾經在少年時代學過幾年鋼琴，留洋時也常撥空去聽
音樂劇，鑑賞能力遠比親自彈奏來得高明，這時聽見四處流竄
的琴音，凱俊除了吃驚還有喜悅，一顆心隨著琴聲高低起伏而
激昂雀躍。女孩彈琴的技巧很好，艱深樂曲在她手指下有如信
手拈來，隱然還有一股舞惑人心的魔力，即使是『月光曲』背
後那段唯美傳說的盲眼美少女也有所不及。
凱俊一面聆聽，一面輕聲躡步的走，許經理已經看見他，
立刻露出最親熱的笑容要上前招呼，凱俊連忙搖手示意，許經
理會意，退回原位，繼續聽女孩彈琴。
凱俊猜想這個女孩應該是來應徵琴師的工作，他無意干擾
她的演奏，挑選7號桌坐下，這張桌子的角度，正好讓凱俊可
以清楚看見女孩的側面輪廓，一股柔和優美的線條。
正聆聽之間，許經理突然插話。
「小姐，妳能不能彈一些比較輕柔的曲子？」
琴聲戛然停止。女孩張開眼，停頓一下，回過頭看許經理。
「請問，你要聽哪首曲子呢？」女孩怯生生的說話，嗓音
柔嫩乾淨。
「都可以，就是比較輕柔的那種。」
「好的。」
只見女孩先想想，又將雙手放上琴鍵，這次彈的是蕭邦的
『雨滴前奏曲』，很完美的，降D大調，升C小調，一顆一顆
愴涼的雨滴從屋簷上掉落，那迷濛的琴音不但可以媲比整片梅
雨季，更要浪漫毫不惱人。
凱俊聽得入神，沒到末了，許經理又插話了。
「等一等，小姐。妳是不是能彈些流行的曲子？幾年前的
也行。」
「流行？……」兩次演奏被中斷，面對許經理稍微的不耐，
女孩似乎心中慌亂，連頭都不抬的，看著琴鍵凝靜不動。思考
過後，女孩說：「……我對現代的鋼琴樂曲並不熟悉，可是只
要有樂譜，我就能彈。請問能給我樂譜嗎？」
「算了，今晚就先到此為止。」
「那……」
「如果有消息，我會再通知妳。」
女孩聽許經理說完後，低垂著臉，默默走下琴臺，長髮飄
飄遮掩住她的容顏，凱俊沒能看個仔細，只是直覺女孩很年
輕，還有一股涉世未深的沉默。等到女孩禮貌的向許經理鞠躬
行禮，輕輕說了一句『謝謝』，在她轉身離去的同時，凱俊看
見一顆雨滴從她的髮梢飛濺到地板上，發出無比沉重的歎息
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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