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ID:hotlatte
筆名: hotla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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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羅拉多州有一隻狗,沒人知道牠平常哪裡吃、哪裡睡,只知道在洛磯山脈某個小村鎮
,是牠偶爾出沒的地方。也許那裏有人餵食。
牠是隻紅色的混種狼犬。這個地方,有紅色的土石、紅色的林木、紅色的房屋、紅色的
人種、紅色的語言;所以一隻紅色的狗的存在,其實也是很正常的。西班牙人最清楚,這
裡就該是這樣。
這隻生長在科羅拉多州的狗,平時離群索居,不會與其他野狗廝混。據說,據一名身穿
牛仔裝的印地安老酋長說,這隻狗,牠會辨認「孤獨」與「不孤獨」。牠平常不叫,但如
果牠望著一位陌生人狂吠,那可能就是:那個人當時是孤獨的。如果牠望著某個方向低鳴
,那可能是牠感應到那個方向有什麼孤獨的,或者類似的東西,正在蘊釀。
那天晚上,我住在距離洛磯山脈有一段路程的「巴哈斯旅社」,濃濃印地安風味的名稱
。當時,從下榻的旅館聽完這位印地安酋長說的之後,我好想去看看這隻狗。也許會摸摸
牠的頭,讓牠不那麼孤獨。也可能會問問牠,讓牠告訴我牠是怎樣辨認孤獨的,是嗅覺?
或是聽覺?或者視覺?因為這隻紅色的狗,既然都有這麼神奇的能力了,如果會說話,應
該也不是什麼特別怪異的事情吧。我心裡這樣想著。
因此第二天早上離開這間便宜旅舍,我就搭著搖搖晃晃的小卡車,沿著山麓繞去了。小
卡車的主人叫威爾斯,是個具有一半印地安血統的白人。很愛喝百事可樂,很愛聽爵士樂
。我首次遇到他的時候,他正好在開一罐瓶蓋凹入以致於卡住的百事可樂。威爾斯是旅館
主人的表弟,那天早上他說剛好要去洛磯山脈附近一個叫做「杜安」的小村莊,我就央求
他順道載我去了。旅館主人剛好差遣他送貨,也不介意多送我一人,於是答應。但威爾斯
對於酋長說的那隻狗,倒是沒什麼興趣。
「牠並不存在啊,朋友。那是老故事。」威爾斯的話,包裹著濃稠的口音與苦菸味。
「無妨呀!我只是去看看。孤獨這回事呢......」我沒說下去。車上的爵士樂也搖搖晃
晃,跟風景不太相襯。
一個小時後,我在印地安酋長說的村莊下車,他繼續前往目的地。「我中午會回來。我
在這村口等你。嘿,朋友,若你趕不回來,相信我,我會通知老闆找個人扮成你的身分,
替你回台灣。」這位中年人很開朗地笑著,我聽得到一點點百事可樂的味道。然後他繼續
駛去,遠遠離開,直到消失在赭黃色調的叢林裡。雖然他很友善,但實在不適合說笑話。
我走入這個人煙稀少的村落,眼前所見盡是黃土、紅石,還有低矮的灌木叢。有幾間房
子看起來破舊不堪,全蓋上了紅塵。我越走越進去,繞了個彎,才漸漸看見幾位老人。他
們坐在一塊大石縫之間,頂上架設了遮陽棚,雖然當時的陽光看似連遮陽棚都照不到,但
他們卻躲得很裡頭。老人們可能在聊天。我朝他們點點頭,但他們看到我跟沒看到一樣。
真是令人不舒服的感覺。
再走幾步路,沒了!什麼都沒了,只有一個小砂場,後面是高聳的紅灰相間的山壁。是
的,就這樣一條老舊的街;佇立幾間涼亭、幾棟有住人的房舍、幾棟沒住人的房舍,還有
一兩間破舊的商店。我開始後悔把早晨的時光留在這裡。
我拿出數位相機以及LOMO機,隨意但認真地拍了幾張照片。接著拿起素描本和方便的鉛
筆,勾勒一些人物、風景,偶爾寫兩句不成文句的心得,中英夾雜。
無聊之餘,再混合一點好奇心,我收起相機與素描本,走向一間沒人住的房子。房子裡
頭煙塵很厚重,但都貼死在地面,連我走過去都不太飄動。接著走上二樓,那陽台處的地
板已經龜裂得厲害。我轉身,往後走向一間看似浴室的地方。之所以說「看似」,是因為
那兩坪大的空間,只躺著一座小浴缸,三面牆都已然頹圮,而且以天為頂。我覺得這畫面
很有趣,又拿出相機拍了幾張。然後以浴缸為主題,用LOMO機玩了幾閃。
突然間,我從二樓浴室那低矮的殘牆後方,看到街上站了一隻狗;一隻紅色的狗!
老酋長說的果然沒錯,那是真實歲月的記憶。威爾斯因為沒看過,所以才不相信吧。我
如此推論。興奮之際,我匆匆忙忙把手邊裝備塞入背包,衝往街上去。下了樓,我跳出了
破門,趕緊往街上瞧瞧。不過除了紅色的土石、房屋,卻都沒看見什麼。我想是那隻紅色
的狗又不知道溜達到哪兒去了吧!我順著唯一的街道往下走,又來到剛剛已經看到的山壁
。我端詳了一陣子,那滄桑的紋路非常清楚地說明了北美洲地殼變動的經過。
「汪!汪!嚎嗚~~~」一連串不停的狗叫。我回頭看,是剛才那隻紅色的狗!(如果
只有這麼一隻的話)
但,如果紅色的狗不是傳說,而是真實的話,那不就代表著,牠現在對我吠叫,是因為
我很「孤獨」?我愣住了。我以為,我不是孤獨的。
紅色的狗,住在科羅拉多州,也許還會抽菸,甚至喝百事可樂,聽一點爵士樂,就跟威
爾斯一樣。但無論如何,我當時無暇思考這樣的事情。因為牠對我叫,讓我不得不正視我
的處境。
「我很孤獨嗎?」我不斷捫心自問。「我很孤獨嗎?」
那是不是意味著,我應該要找尋到什麼,可以佔去某些心裡頭的空間,讓我不再感到孤
獨或者寂寞?那不會是工作,因為我已經有了工作;可是科羅拉多州的紅色的狗,卻還是
嘶聲力竭朝著我吼。那也不可能是朋友;因為從生死友情、志同道合到只是點頭之交,我
都擁有著。那也應該不會是愛情;因為愛情的面貌,我早已知曉、早已灰冷,但卻從不因
此感到悲傷孤獨過。
那,會是什麼呢?
我站在洛磯山脈,美國時間早上八點三十六分(我的手錶可能快個一、兩分鐘)的陽光
下,我自忖著可能的失去;那是一種什麼,會造成我孤獨的什麼。眼前的狗,科羅拉多州
的狗,牠一定知道,也許我該問牠。我走向前,牠停止吠叫,接著就跑開。
這、到底怎麼了?連牠也遺棄我?牠看出我的孤獨,於是僅僅嘲笑就罷,所以不打算告
訴我,所以才離開的嗎?牠一定在笑。我當時堅持地這樣認為。
我往紅狗跑掉的方向走去,那是朝向一面山崖的小徑。週邊荒煙蔓草,沒有任何房子。
我發現眼前是廣闊無邊的山群,其中錯落著若干成鎮,在翻折的紅色土地上呈現零星白斑
。
我左右張望,在崖前看見那隻紅色的狗,牠很憂鬱地看著某個方向,那是與太陽同邊的
方向,也是我來的地方。所以說,將有什麼在這條際線的無限延伸處,醞釀著孤獨?這樣
講太攏統,但大概也只能這樣解釋了。我坐在一塊岩石上,牛仔褲很快就被土色沾染。也
許意味著,既然我這樣孤獨,那就讓大地將我消化於不存在的私歷史之中。我不清楚。然
後就在這不清不楚之中,掉下眼淚。紅色的狗繼續望向遠方,可能在計算今天產生的孤獨
數量。如果那能量化的話。例如,我代表這一個孤獨,加一。某地的倆人,成為情侶,減
二。
算著算著,於是問題又回來了;我失去了什麼,才會被賦予孤獨的加數。
科羅拉多州的狗突然起身,看著某個方向一陣子,接著朝反方向跑掉。我跟著牠的視線
尋去,原來那後面很遠的岩壁上,站了四五隻黑色的身影。這就是將孤獨翻譯成現實,最
貼切的畫面。
我一直坐在那石塊上,看著兩公尺前的枯草,或者很像已經枯去的草。然後再望向更遠
的,大約十公尺處的崖口。我好像看得到風在笑。接著再看往更遠,應該有幾十公里,那
山腳下遠遠的城鎮。
坐了很久,約莫十一點半,我聽見隆隆的車聲與土塊被橡膠輪胎輾過的咕嚕咕嚕響。我
起身,腰部有點痠。我拿起口袋的小鏡子看一下面容,一個孤獨的人的臉。由於手莫名發
抖,所以臉的影像也顫然不清。臉頰的淚痕很明顯,有點稍稍的紅色。我把它擦去。
走回村口的途中,我又瞧了瞧那天然可造涼亭的偌大石縫,這時遮陽棚已經發揮功效,
但老人們已經不見蹤影。到了村口,我聽見百事可樂的味道、看見爵士樂在搖晃,也聞到
了一個樂天的中年人的影子。腦中出現一個名字,威爾斯。
我上了車,沉默不語。他問我,好玩嗎?我點頭說,我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但也發現了
要去尋找的東西。「好像不怎麼好玩。」威爾斯看著我說道。震盪的空間,讓他臉頰的贅
肉無奈顫抖著。他因為太熟悉這條路,因此不用特別看路,只是看著我這樣說著。
「也不能說不好玩啦。」我微笑,「本來就不是去玩的呀!」
「奇怪的觀光客。你好像掉在窗台的薰香腸啊!讓人難以理解。」他左手開車,右手喝
了一口百事可樂後如此說道。他果然不適合說笑話。
「為什麼這裡所見都是紅色?」我不自覺地問出口。
「因為這裡是科羅拉多州。紅色的洲。」威爾斯的嘴角還有可樂漬。
「紅色很孤獨嗎?」我看著滿是紅壤的大地。
「你在想狗的事?那是騙人的呀!朋友,這裡沒有那種狗。我從來沒看過。我表哥也從
來沒看過。」
「不是。我在想,孤獨的事。」
「也許是吧,紅色的地方,應該就會有紅色的孤獨啊!總不會是藍色的孤獨......」威
爾斯回答得心不在焉。他的視線綁在山路旁的岩石,應該是怕這段路的石頭割傷車胎吧。
「你有去找過那隻狗嗎?」
「什麼狗?」
「紅色的狗。紅色的那隻、酋長說的那隻狗。」
「酋長喔,他也根本沒看過牠吧!不可能,相信我。」
「您相信孤獨嗎?」我很認真地問。用我可以想到的最禮貌的英語語氣。
「不相信。我有百事可樂呀!還有爵士樂。嘿嘿。」威爾斯開朗地笑了。
「那是雷查爾斯的音樂?」
「不是。」威爾斯把音樂轉大聲。
「那是誰?」
「我不曉得。我只覺得好聽,聽起來,你知道的,很特別。」
「哈哈!」我們都笑了。
回到「巴哈斯旅社」,剛好午飯時間。旅館老闆在門口修籬笆,陽光把他的眼睛拉得很
緊,看得出他使力張開。他應該也是聽見車聲,便停下手上的工作轉頭看著我們。車子駛
入車庫,裡頭有很重的機油、去漬油等等許多揮發性有機物的氣味。下了車,他們邀請我
吃飯,但我不餓,於是先行告辭。
「不要什麼事情都找原因,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你才覺得孤獨。」在樓梯口時,威爾斯
這麼說著。
「哈,老傢伙,你騙我!你明明就相信那隻狗的存在。」我停下腳步,從樓梯上往下看
。
「什麼狗?」旅館老闆插話。「你們兩個什麼時候這麼好聊啊!」
「沒有啦,他討厭狗。」威爾斯轉身笑著說,然後搭上他表哥的背。「隨他吧,我好餓
,我們去吃飯。今天是什麼?奶油焗飯?」
「哈哈,我知道、我當然知道。謝謝。」我其實並不知道。但感謝是真的。
上了樓,我立刻整理起行李,準備在午後離開。離開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必須去某個
地方找找。我必須去找找看,那會是什麼東西,那讓我孤獨的東西。一定有這樣的東西,
在某個地方。如果某個人,在某個地方,找到這樣的某個東西,那一定可以擺脫某個孤獨
。狗就不會朝著吠了。我必須去找找,而且必須找到。
然後,就可以不孤獨了。
是啊,科羅拉多州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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