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eikoFang (笨葉子)
看板tellstory
標題[創作] 罪與罰
時間Thu Jan 3 13:39:17 2008
這篇小說用了不同人稱視點。以前有人看了兩三次還不知道到底在寫
什麼鬼東東,所以事先註明一下。還有,內容很沉悶。
【罪】
我在寫一篇小說,企圖探討愛情之於生命的意義。
生命,就像一個盒子。當你擁有它,你就有權利在盒子裡
放進任何你要的東西——親情、友情、事業、信仰、善與惡、
人性與愛情。
但我開始思考,每一個盒子裡,愛情的比重是幾分之幾?
甚至,我打開一個盒子,發現愛情原來張牙虎爪,伸長舌齒噬
掉其他種種情緒,經過消化,排泄出一團聞之欲嘔的穢物。於
是,愛與恨並存。
愛情是有機體嗎?愛情是什麼?
米蘭昆得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闡述著,愛情不過
就是在忠誠與背叛間晃盪的遊離物,或者偶然會綻放光芒,只
因為戀人們查覺到生命中僅僅這麼一次,抓不住也就永遠失去
了……愛情就是簡單的失去與得到?
三浦凌子好事地為《冰點》寫了續集,愛情的高尚情操在
於自我奉獻與犧牲,寬容,得與失,並非瞬間佔有,不催促,
不強求。
當然也有人抱持著偏見。莎士比亞,創造羅密歐與茱麗葉,
創造了心靈與環境的對立,經過一片殺聲隆隆,他心無體恤兀
自殘忍地說:你們去死吧!愛情去死。
……
各家各話,非常虛幻的……痛!一雙手硬生生撕裂我的胸
腔,將染血的紙片平攤在桌上:「你有罪!你需來信奉我!」
噁心感開始傳遍全身,這是癌細胞做祟嗎?我從胸口裂縫伸手
進去翻攪,伸手逐一摸索長久躲藏於黑暗的領域,手指乍然碰
觸到一坨規律會跳動的肉,是心臟?我扯出來看,黑的,撒旦
的臉。
惟一還有的反應叫做顫慄。撒旦的臉孔,猙獰的笑!他,
嗜血的牙尖咬斷我的大動脈,噴出一大片黑色濃稠蠕動的血,
天啊!蠕動……一隻隻肥大飽足的蛆為了爭食而互相嘶咬,自
私、貪婪、醜陃的神情像極了我對著鏡子時的自照,這就是我
了嗎?不對,我只不過在寫一篇小說,要用愛情為主題,要像
馬奎斯寫《愛在瘟疫蔓延時》,足以證明愛情的堅貞不被時間
所束縛,有人花了一輩子只在等一埸屬於自己的戀愛,此時我
的心中是神域,緊鄰上帝、無私聖潔。與撒旦無關,無關。
「愚昧的子民,你自以為愛情無私且聖潔?可笑。」那顆
黑色我心如是說。
「你們所信仰的上帝,耶和華,曾下令奢殺迦南人無分老
幼;他心中缺乏仁慈,還為掩飾他的罪行,派遣使徒耶鮮基督
來矇騙世人,大言不慚說,惟一一個完美無罪的耶穌基督為了
世人的罪而死,他有資格、而且,只、有、他、有、資、格,
用他的標準救你。」
「你心中有上帝,你有罪!因為你正信仰著罪人,他創造
救贖的名詞,掩飾著赤裸裸的罪!」
「相信我吧,愛情是無止盡的破壞、毀滅、佔有與復仇。
惟有我才是真理,歸依我的信徒,得以解脫!」
【愛】
在那之前,雙城酷愛飄泊的感覺。他想,或許上輩子的他
是觀音素手那瓶中一滴甘露,意外流落人間而造化了他,於是
心有柔情似水,偏不喜歡安定,對於感情。當然,這只是他一
時突發奇想,甚至美化了自己。
細說那段青澀,雙城臉頰就泛上笑意,微微的帶點苦。俠
義小說看多了,弄得自己一身江湖氣概,但生在現代、在校園
中,就是別人眼中的壞學生;若再跟金錢扯上關係,自然被歸
類為紈褲子弟。
他懂得同儕之間對他的評語,從沒想過避免。
一雙冷眼看世人,滿腔熱血酬知己。
他就是那個調調,感覺自己用豪情浪跡天下,也交了幾個
義字當頭,足以兩肋插刀的好友,人生因此足夠。別人對他的
任何評語,又如何?他不曾想過日後要飛黃騰達,堅信讀書並
不是人生惟一的路徑,可惜他父母不信。身為獨子,怎能任他
信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種消極?再怎麼說,他們也是
當地鄉紳世族,雙城若不唸書,沒有文憑,日後要怎麼將家族
延續?要怎麼光宗耀祖?除了升學外,沒什麼好說的。
所以雙城逐日在變,志同道合的朋友均是同學眼中的異類,
那是一群、自認對於人生有很多感慨,偏偏還沒接觸殘酷現實
的小孩。雙城開始學他們抽煙、吃檳榔、喝酒,瞌藥吸毒,有
事沒事群聚一起,大談周遭發生的點點滴滴。
那當兒,雙城時常產生一種錯覺,彷彿他正置身古代,他
是大碗酒大口肉的奔騁大漠、視天地如無物、豪情萬丈的好男
兒,什麼都不想理……卻忽略那也許是一種逃避。
身在情義江湖,雙城有了義還得要有情,情字折煞多少英
雄?可惜世道變遷,古來兒女情長經過時間轉換,變薄變淺了。
因此,雙城那夥人在校園裡散放出橫行無忌、不可一世的
氣焰,惹得男同學敢怒不敢言,即使向教官師長打小報告,也
起不了作用,出了事,雙城那當鄉長的老爸自會出面擺平一切,
就算將人打得頭破血流,也是賠個醫藥費,記個小過,一切大
事化小,小事化無。
更令人咬牙切齒的是,雙城這些挑釁公權力的行為,反而
對不成熟的少女產生魁力。而當雙城曉得,好些少女將他列為
心儀對象,他竟然開始征服……用他一對自信眼眸,一點小聰
明,愛使壞的個性,玩弄著愛情,並以飄泊自居。
浪盪,又浪盪,大學聯招之後,雙城仍然憑藉他的小聰明,
與幾個知己混進同一所大學。
他不在乎收到聯考成績單、他跟老爸打照面時,他突然被
刮了好大一巴掌,打得他人仰馬翻。雙城記得,當時他摸著腫
漲臉頰從地板上爬起來,旋即吐出一口帶血的痰,挺著笑,盯
著他的老爸:「再怎麼說也填得上志願吧,嘿嘿!我這不是變
成你所希望的,大學生了?」
雙城,築一條離家的鴻溝,離鄉背井。
新生活,舊生命,到了大學,雙城跟幾個好友仍過得不羈。
沒有課業與經濟的壓力,打從一開始,雙城就認定了到大學無
非是混日子,與知識、地位、文憑無關。總之不被退學,他就
可以大喇喇跟家裡拿錢,吃吃喝喝。
但他發覺到,少女已不再是少女,仍舊新潮卻具有自己的
思想,逞兇鬥狠不再是好手段。所幸他動靜皆宜,時常到書店
買些天南地北的書看。
一段時日,雙城意外地發現,原來他可以隨心所欲,活在
光與暗。
他能和好友一起涉足娛樂場所,唱歌跳舞、百無忌譂,甚
至跟人看不對眼就能老拳相向。偶爾到學校上課,他擺出沈默
寡言、孤芳自賞的神色,盡力配合班務,不發表意見,贏得相
敬如賓帶神秘的評語。當時,網際網路恰好興盛,他喜歡上線,
聆聽各式各樣不同心聲,與他人聊天,也能進退有致。
他又重新獲得不同女性的青睞,更輕蔑的玩弄愛情,根本
不在乎得到或失去。總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得失不過是
自然之間輪替的正常現象。
然而,種種似愛非愛的情愛,只不過發生在,還沒遇見曉
絲以前。
【死】
第一次,我對「顧雙城」這個名字產生印象,是在大三、
兩班一起上課的必修課堂上。
課末,離休息時間大約剩十分鐘,心血來潮的教授拿出點
名條,唱名點到「顧雙城」時,溫和的教授臉色數變,搖著頭
不明示惋惜或憤怒。
「人生的道路是你們自己選擇的,如今你們既然選擇了這
條路,就別再痴心妄想別條路,那只會讓你們分心。這世上不
會有捷徑,漫長的路上也可能挫折重重,但那是考驗,需要你
們自己去排除困難,別人只能偶爾扶你們一把,並不能幫你們
走完全程。你們要記住,做人不必執著,有時此路不通,還可
以退回原點再選擇一條,教授們當人就是這個道理,我們有責
任讓你們知道,你適不適合這條路。至於有人選了我的課卻從
不來上,無所謂,我想這條路他走起來會特別很坎坷……」
十分鐘過了,講台上的教授早忘了點名這回事,奉送一頓
免費精神訓話,解救了單名條排在顧雙城後面、一大堆翹課的
同學。
再過一些時候,BBS站上系版鬧哄哄的,原來系上學生要
求系學會舉辦撞球比賽,正視這項逐日風行的運動,系學會以
沒有編列預算加以否決了,驀地引爆一連串風波……拒繳系費、
要求會長下台、甚至大談民主開倒車的文章起了連鎖反應,彼
此攻訐,充塞系版……突然,有個不一樣的聲音寫:
「全給我閉嘴!你們吵個屁啊?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辦不
就得了。」
恰好這符合我的想法,於是寄了封信給他,與他訂下聯絡
方式,希望大家可以合作辦場比賽。後來才知道,他就是顧雙
城,一個後來我會注意的名字,例如兩個星期固定貼在系公佈
欄的缺曠課表,光是他名字那一欄就佔了很大的比例,全部是
曠課,不曾稍做掩飾的請假缺課;看來很隨興。
我走向前去對他打個招呼,他禮貌性的摘掉墨鏡,嚴峻的
嘴角勾起微笑,對我點點頭,並遞來一根煙:「抽嗎?」我搖
頭示意,他又換個口袋,掏出的是一盒檳榔:「這個?」當然
也不!
我難以想像怎麼跟這個人交朋友,我們似乎是處在兩個不
同世界的人,但又不能不相信緣份。隨著決定舉辦比賽,而後
一起練球,我和雙城愈來愈熟稔,或者心折於他的豪氣,這是
我一直所欠缺、如同他曾直接給我的評價:你待人總是太見外
客套,讓人覺得不夠爽朗,缺乏陽光,是優點也是缺點。比賽
後,跟他並不疏離,雖然彼此興趣並無太多交集,但當時我在
真鍋珈琲館內打工,他沒事就到館子裡坐。
雙城不喜歡喝咖啡,愛點柳橙雪泡;他說,人生已經夠苦
澀了,竟然還有那麼多的人喜歡去享受與分辨各種不同的苦?
他寧願忠於自己的品味,堅持著甜。於是我們從苦澀談起,聊
著往事與人生觀,在他恒常的柳橙雪泡與我逐日變換的咖啡香
味間。
才發現,雙城其實是個很容易靠近的人。他稍微離道叛經
的行為,就像一條小河隔出與陌生人的距離,但當你涉水渡過,
在他手心滴下一滴鮮血,他會掏出心與你交換,這顆心並灼熱
不已。我很高興認識雙城,儘管我們仍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但他讓我看到不同世界的人怎麼過活,例如他的即時行樂論。
他跟我說過一個農夫的故事:古代有個商人要到城裡做買
賣,中午時分路過一個鄉村,他覺得口渴萬分,舉眼望去所有
的農夫都辛勤的在田裡工作,只有一個人悠閒地坐在田埂。他
走上前向他要了一碗水喝,順便問:「所有的人都在工作,為
什麼只有你在休息呢?」農人笑笑說:「太陽那麼大,為什麼
我要工作呢?」商人回答他:「如果你時時刻刻都很勤奮地工
作,十年二十年,你就可以賺很多錢買更多的地。」農人想了
想,又反問商人:「那我買更多的地後要做什麼?」商人很快
地說:「那時候你可以請別人幫你耕作,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
事。」農人笑開了:「我現在不就在做我想做的事了嗎?何必
等個十年二十年?到那時候我又更老了,心裡頭只會想著什麼
時候要死吧。」
「但你日後勢必要賺錢養家不是嗎?」我稍稍反駁他。
「寓言中的農夫也不好吃懶做啊,我只是不渴求當個上流
社會的人。我也並不要求別人信仰我的論調,畢竟這個社會放
得開的人太少了。」
我笑笑,表明了解他的意思,卻沒有延續這話題。每個人
有每個人生活的風格,我是那種放不開的人,但我想,雙城或
許是。
跟雙城有點相似的地方,惟獨感情方面吧,這卻也是我一
直避免去提的回憶,直到現在我仍滿懷內疚。雙城曾對我說:
「我們雖然相同的不安定,背後的原因卻不同。你早知道你想
要的愛是什麼,於是不斷不斷的戀愛只為尋覓;而跟我相愛的
女子不少,我卻還不知道愛長得什麼樣子。」
雙城將他的愛情說得很虛清,被我放在了心上。那年,升
大四的暑假,我認識一個我不愛的女子,一個機緣下介紹給雙
城認識。後來雙城說,他看到了愛。
隔年三月的一個夜晚,我正在房內準備著研究所的考試,
雙城突然約我到校園走走,他語氣很淡,我卻直覺有事要發生。
見到他時,他躺在一排木椅上看著夜空,嘴裡往上吐的煙又被
風吹回身邊,他的身影於是變得很模糊。四周種著茉莉、鳳凰
木、薔薇、杜鵑花,花朵盛開如漫天星子般閃爍,但我後來卻
一直疑惑當時為什麼聞不到任何花香,只記得雙城身上散放的
熟悉煙草味,儘管不遠處有個池塘裡荷花也開得茂盛。
雙城看到我來,慢慢坐直身子,說:「我要死了。」
「因為曉絲?你們吵架或分手了?」除了感情惱人之外,
還有其他能動輒生死的嗎?
雙城看來很平靜,讓人猜不著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對啊!
她走了,什麼都沒交待,就一句分手。」
所幸赴約的路途中我早假設過種種情況,也在心底擬好了
說辭。
雙城,你該知道這世界上除了愛情之外,還有很多要重視
的,你的家人,你的好朋友,你怎麼不為他們想想?」
「沒有了心還能想嗎?」我看見雙城眼中的自信漸漸變得
空洞,微微晃動的身軀彷彿極力掩飾著顫抖,這才是真正雙城
嗎?任性,茫然,脆弱。我拖起他,說:「走,跟我跑個五千
公尺,跑完後看你有沒有力氣再想死。」雙城甩開我,說:「
神經!要瘋你自己去瘋,我只是跟你說,我要死了。」
「雙城呀,你不去做,又怎麼會知道呢?到底誰瘋了?你
太任性了,畫地自限對你有什麼好處?」
雙城沒答我,消失在夜的彼端。
隔晚,我兀自為著雙城的事煩惱,又是一通電話,我腦子
開始轉,該怎麼開導他,聽到的卻是曉絲的聲音。「來雙城這。」
沒頭沒尾,隨即掛斷。我幾乎無力思考,飛快趕往雙城住處,
門鎖著,苗頭不對,馬上打了幾通電話給我們要好的朋友,並
找來鎖匠開門,而房裡,雙城與曉絲沈睡著,無聲無息。
到醫院,我撥了一通電話通知雙城的父母,等他倆老從鄉
下趕來,恰好近春假,雙城父母遂將他倆從醫院接回去。
再遇到雙城,一切似乎雨過天晴了。雙城說他們很相愛,
之前在我慫恿下報考的研究所雖然一一落榜,但我建議他明年
再來,他點點頭,明年會考上的。
找回愛情,雙城似乎也找回自信與風采。
暑假,我向同個學校研究所報到,沒多久,遇見雙城,他
說跟曉絲又分開了。
這次他不再歇斯底里,在真鍋,他破例點了杯咖啡,娓娓
道來,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包括那個春天夜晚所發生的事。他
說,或許曉絲有不得不走的理由,尤其他們擁有那樣多深刻的
過去,她卻仍堅持分離;但,再怎麼說,她都不該避不見面,
不接他電話,不回他的信,他只是想知道原因,想不到她絕情
至斯。雙城,很蒼老,不到一個月沒見,似乎不再是雙城,已
經很難去形容他。至今對他那時的印象,恐怕除了淒迷還是淒
迷。
最後一次看到他,卻是在醫院裡。也是那個暑假,午後,
心裡很煩,像被什麼壓住。我想起雙城,突然有種見他的渴望,
想知道他與曉絲分手一個月後,他過得如何。我打手機給他,
沒人應答,到他常去的地方,沒碰到他,問朋友,這兩天沒人
遇過他,那他是被遺忘了嗎?
我找了一個鎖匠,開了他的門。雙城仍然躺在床上,桌上,
放了幾封遺書,一片安詳。我叫來救護車,沒通知任何人,陪
他到醫院,不知他的生命是否就此終結。一直等到他醒,他並
沒有很清楚的恢復意識,倒認出我。然後擺出一臉的陰霾。「
又是你,多事的小子。」而沈沈睡去。再醒來時,他已經可以
思考,看著我,他沈默一陣子,對我說:「幫我打電話回鄉下,
到我房裡把遺書燒掉,然後走吧。沒什麼理由謝你,就這樣。」
就這樣,堵住我心裡對於這朋友的千言萬語,我只能走了。
我不知道雙城是否目送著我的背影,如同我不知道我離去後,
我所該追求的人生是什麼,雙城,扭曲了我早已塑好的人生觀。
我後悔因為我的因素,使雙城找到他的愛,如同後悔他要我離
開,我就這麼走掉;我或許不該去改變而改變,我或許可以去
改變卻放手。
雙城,後來再沒人知道他的消息,也或許我不敢尋他。
【夢】
當外婆跟她說完白馬王子的故事,儘管那時年紀還小,她
還是開始造著一個同樣的夢,夢見他,很神采飛揚的一個男子。
夢中的他沒有騎著白馬或穿著白色衣裳那般刻意,與他相逢也
是在一條沒有人的寂靜街道,他會從街的盡頭緩緩踱來,停在
不遠處凝視她,面容雖然模糊,但曉絲仍可以清晰感受他臉上
掛住的笑意。他愛笑,羞澀的、思考的、俏皮的、爽朗的、意
氣風發的、深情相對的,每一遍笑都使她的心靈甜蜜;但印象
最深刻的還是他的一雙眼神,充滿自信,顧盼生姿,甚至能往
返檢視她心靈深處,無一遺漏她的心事,包括她沸沸的心跳聲。
她激動,探出腳步想要一個擁抱,夢就醒了。
十幾二十年後,那男子佇立在茫茫人海,張開雙臂等待她
的到來,而她無意間走過,驀然回首,看見他時仍然激動,滿
滿將他擁了一懷;他終於真實的出現並參與她的生命,雙城,
一個她很愛的男子。
相遇不久,適逢九二一地震。那深夜,天搖地動,震碎她
的夢境,神智清明時,只聽見滿宿舍的驚恐,而餘震不息,彷
若一次又一次預告世界末日。她在舍監的催促下與人群疏散到
學校操場,還來不及產生任何思緒,雙城,無盡溫柔,緩緩踱
到她跟前,尋她。她伸出手讓雙城牽著,那掌心的溫度傳到心
扉,燙得她喟然無言;白馬王子在兵荒馬亂中,僅思念白雪公
主。她知道歷史必然記載這次的動盪,卻不會出現她們的名字,
然而關於愛情的一則神聖誓約,當晚立即生效。
農曆年節,她到雙城南部鄉居小住,度過生平第一個有雙
城陪伴的誕辰。隔天,雙城受一場乍然而兇猛的病症侵襲,綿
綴病榻,苦尋無醫,仰信神佛的雙城家人遂決定託付未知的力
量,在附近一處神廟求籤卜卦;神明指示,她與雙城在陽世無
名無份,卻和他們全家一起「拜天公」,又在神桌前慶生辰,
舉頭三尺遂在姻緣簿註名,惹得陰陽失調,煞星南移,折了雙
城福壽氣運。
雙城的父母遵照神明旨意,由雙城蒼白無力的手在她無名
指載上一顆戒指,於陽世立名份。隔日,雙城恢復神采奕奕,
笑說她是他的妻。又玄又甜。
情意如此根深蒂固,逐日滋長茁壯,雙城待她的好,在生
活中表現得細膩,也許就是她冷時他會遞來一圈擁抱,她累時
他專注凝視她的睡姿,如此單純的體貼。雙城情緒豐富或者任
性易怒,總會因小事而孩子般的與她嘔氣,不搭理她,然而她
只須想辦法將故裝憂鬱的臉龐映入他眼眸,雙城即便忘了方才
的事兒,逗她開心逗她笑,如此單純的痴。偶爾陪他與朋友聚
會,那群同樣不羈的男人爭相開她玩笑:「大嫂,我跟妳說啦,
雙城真的在談戀愛,沒看過他對女孩子那麼好的,也不陪我們
去泡美眉,愈來愈無趣得緊。」粗獷的言辭,包含著善意,如
切身的喜悅,其實他們都是好人,她以真心的笑容回應;與雙
城家人也和樂融融,曉絲想,也是時候向家人述說這場愛戀,
那不僅是雙城的期盼,也是自己的,她渴望雙方面的祝福。
但家人嚴厲的反對,當她坦然無懼的描繪雙城的過往,她
家人卻只關心她們的未來,跟愛情沒有太大的牽扯。
「這個人不會有前途!」閱人無數,如今是警察局長的她
父親說。「孩子,我可以給妳參酌一堆看不完的檔案,他就是
這些檔案的影子,改不掉的,就像檔案翻過一張還是一張。聽
我的話,跟他做個結束吧,跟著這種人不會幸福。」
她不曾勉強雙城去做什麼,雙城也不想掩飾,年少偶犯的
吸食毒品雙城早自我悔悟而浪子回頭,慣常花心思在她身上也
不再惹事生非,其他,曉絲其實不是很在乎,雙城,瑕瑜互見,
瑕不掩瑜。她懂,沒有完美的人,亦無絕對正確的人生觀,雙
城對人生的消極感、拒絕主動爭取,起源環境長年的壓抑,他
無法讓理想隨心所欲,索興就隨波逐流;但他行事態度卻無限
熱情,不懼風雨挑戰,他愛她,希望她過得幸福,未來當物質
金錢變成幸福的必要條件,他就會全心全意去為她爭取,曉絲
堅信不疑。但這些理由均不能說服擇善固執的父親,沒有時空
隧道,她也不能為雙城證明什麼,研究所考期逼近,就算倉猝
醒悟的雙城憑藉天資聰穎,趕得上別人十年寒窗的充份準備,
但學分不足的他卻無法如期畢業啊!她們的愛情竄改童話,白
馬王子被國王下了驅逐令,註定流落異鄉永不再與白雪公主重
逢。曉絲苦笑,看來眼前是條絕路,親情愛情在天秤上爭輕重,
單單時間就決定輸贏,兩全不能其美,她選擇與雙城分離。
多痛苦的一件事!像親手將自己的心輾成粉末,在風中亂
飛。她淡淡說,想分手了,留下錯愕的雙城,然後逃避他的氣
息。她知道他在宿舍樓下夜夜守候,卻只將自己悶在被窩流淚,
置之不理,偶然碰個正著,就當成眼前一片空白,靜靜走過,
不理雙城的呼喊。她一直逃避,甚至讓雙城焦急到隨意拉了個
女孩,向她說明原委,求她帶他進女子宿舍尋她,女孩被他深
情感動,替他應付社監,他卻尋不到早看到他身影而躲進浴室
的她。她仍然逃避,僅僅害怕若正視雙城的眼神,吸進一點點
雙城的氣息,那薄甚於紙的心防勢將全面崩潰,她會投進雙城
的懷抱裡一直一直撒嬌的哭,貪婪索取睽違已久的愛憐,那這
些天的辛苦,家人諄諄的告誡,就全付諸流水了。
那晚,再躲不掉雙城的愛,他走到她面前,攤開手掌。「
再這樣,我何妨將這些吞了?好過生不如死。」一顆顆小巧可
愛的藥粒,刻著死神的面孔,安詳。很多很多東西瞬間閃過腦
海,感覺很難受,思念是一帖血淚煎熬的補藥,枉費的苦,執
著的多餘。那一瞬間,愛情戰勝一切,她是他的妻,若生不能
聚,死又何妨,她迅速搶過雙城掌上的藥,吃了,還是留下錯
愕的雙城。她露出許久不曾的笑靨,很輕鬆,靠進雙城的胸懷,
曉絲輕輕的說:「雙城,我很愛你。」或許唐突,卻怕沒機會
再說,無力感已漸漸加重,世界開始昏眩。雙城歎了口氣,不
知如何是好,後來,濛濛記憶中,雙城攙扶著她,回到他的居
處,拿出一瓶藥罐,傾倒出所有小藥粒吃了,躺回她的身邊。
「黃泉路上太寂寞,我總要守著妳。」
醒來時仍是深夜,雙城睡在她身旁。她感覺很累很累,拿
起手機撥了電話給他們的好友,阿澤,說,「來雙城這。」旋
即又昏睡了。再醒時,是在醫院裡,只有焦慮的雙城父母,與
仍然沈睡的雙城。她開始可以流出眼淚,面對雙城父母的詢問
卻什麼都答不出,只在想,雙城會不會醒,而後又禁不住睡去。
後來已是在雙城南部的鄉居了。
那是很奇妙的感覺,知道下一刻即將死去,卻可以從容不
迫的笑,那笑兒不帶苦,甜孜孜的,沈浸在愛人的胸懷裡,沒
有懼怕不安,天塌地裂也無關了,她只是很專心享受片刻的溫
暖,很專心溫習她們的愛情,再遲些就來不及了,其他都不重
要,包括生或死。因此,曉絲心中有很充份的理由向父親抗爭,
並非因為雙城願意為她而死,而在於她願意為愛情奉獻;並不
止於雙城愛她,而在於她明白自己多愛雙城。後來陪他的一段,
該是她最盡情享受愛一個人的滋味。
但是,人生是否可以不背負責任,簡簡單單活著?父親知
道再勸不了她,不惜專程北上請出外婆,再一次衝擊她們的愛
情。小時候,父母因為事業,將她寄託在外婆家,在外婆無私
的呵護下亭亭玉立,她心中對外婆的敬愛是誰都不及的。而曾
對她說過白馬王子故事的外婆,如今竟也反對她跟雙城相愛?
外婆佝僂的身軀看來如此老邁,兀自疼惜撫著她的髮,如
孩提時代一般。「愛情與婚姻之所以不同,因為愛情可以追求
短暫的光亮,但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婚姻遠比愛情複雜。外婆
不敢說雙城將來必定不好,但這麼聽起來,其中卻有偌大的風
險,首先要面臨的就是妳跟父親的衝突。結局是喜是悲?不會
有人知道。但若雙城是好丈夫,你與父親的衝突或可藉以緩和,
若雙城誤妳,妳卻將同時失去父親的諒解。外婆老了,再等不
了多久,好希望能親眼看妳尋一個好歸宿,至少是我們所期望
的好歸宿。」
這是道德、倫理、親情、愛情的抗衡,與雙城的愛遂顯得
薄弱;那一夜,也再不是那麼美麗,她想,若當時她們死去,
牽動的不只她與雙城,生者何其無辜,深沈的罪惡感恐怕會將
她從墓園中喚醒,繼續扛負她未完的責任。她與雙城不同,甚
至開始羨慕起雙城,她就是無法愛得那樣自然灑脫啊。
思忖,又思忖,外婆一番話,使她重新審視整個情況;與
雙城之間,恐怕也還是一個分字了得。如果犧牲雙城,可以造
就多人的和樂,她應該這麼做,也可以說只能這麼做。她真的
想通了,她不能再愛雙城,也不再愛雙城。
她草草跟雙城說分手,不再解釋什麼。她無法否認雙城是
她的至愛,但她不能擁有這份愛,外婆一番話,讓她不能肆無
忌憚、敞開胸襟、無私,去愛雙城;再這麼下去,每個人都受
傷害,每個人都要毀滅,惟有單獨傷害他。所以,無論雙城再
怎麼無辜、悲慟、憤恨……等等諸多情緒,都與她再無瓜葛。
她需要的是,找一份愛,她不必很愛他,只要這份愛能被家人
所祝福,那就足夠了。
對於雙城好一陣子的痴,以及種種疑惑責難,她只回了一
封短箋給他,後來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她其實也不想知道。
「不想見你錯了?離開你錯了?我的想法哪裡錯了?我需
要改變什麼呢?」
彷若一場夢,在夢與現實之間,就愛嘛,就不愛嘛,很遠
很遠的事了。
【生】
批命。
天哭星。貴子弟命帶桃花劫數,終生受三毒煩惱,天不明,
地不淨,如學佛缺四輪無以治八難,傷人傷己葬喪福田,不過
而立之年。
算命仙手持佛珠,進一步解釋。
「三毒者,貪瞋痴。貪,因愛而生,執著自我,人生不能
自在;瞋,因不愛而生,不滿現狀,人生因此有恨;痴,因邪
而生,對真道無知對虛妄執著,人生所以無善惡。」
「貴子弟命中註定遭劫坎坷,心靈晦澀不開,一路又無貴
人點燈指引,滿途迷障,唉,逢此卦象,恐難活過三十,就自
我折騰而盡,天意,天意。」
雙城母親默默聽著算命仙批命。
「有解嗎?」
算命仙面帶難色,持佛珠的雙手攤了攤。
「此卦象無破法,大羅金仙難救啊。」
她遂不再言語,付錢轉身離去。失蹤近半個月,她只能帶
著雙城的生辰八字四處求神問佛,無奈他人推稱靈驗的僧寺廟
宇、鐵口直斷的老字號攤,均推算得大同小異,雙城命中有大
劫,左右是這時候,天意難違。
前些日子,她與雙城老爸北上接雙城,是雙城第二次看不
穿想不透了。回家後,她倆問他,他卻什麼都不說。跟曉絲有
關係?他答不是。課業壓力嗎?沒關係,延畢個一年,考不上
研究所無所謂,有個大學文憑也挺好的。他笑。
早知道應該那時就帶他去批命,或者找曉絲問個清楚,那
麼他或許不會在家裡失神的待了幾天,拿走剛收的一筆會款,
從此失去音訊。雙城,家裡就這麼個命根子,如今過得安好嗎?
他失蹤後,她倆老夫老妻又北上,找曉絲,曉絲說她倆分
手快兩個月了,除了寫過封信給他後,再沒別的消息。問她知
否雙城再次輕生?曉絲愣了一下子,露出苦笑搖頭,再欲深問,
曉絲客套說,她什麼都幫不上忙。倆老無奈,只能回鄉下求神。
神廟裡,神明指示,大凶!夫妻宮破格,壓不住桃花噩劫,後
患無窮。再求解,神明無語。
雙城母親想著想著,隨手攔部計程車,心中不住盤算。
「ㄨㄣˋ ㄐㄧㄤˇ,來相借問一下,你敢哉這附近有什
麼廟寺很靈赦ㄟ?」
司機想了一會,說:「舊年我哮喘,按怎醫攏未好,是東
水寺ㄟ濟顛大師看好ㄟ,太太,妳敢有想要去那個所在試看看?」
「好,ㄨㄣˋ ㄐㄧㄤˇ,叼去東水寺好了。」
一路無話,她看著窗外。或許,東水寺的濟顛大師,可以
挽救她的雙城,迷途的孩子。
【結】
是的,雙城,你看到的是一封遺書,給你的。
當你愴惶躲到我身邊,你可知引爆了多少潛伏在我心許久
的傷痛?我正在吞服時間的藥治療自己要忘了你,你又何必出
現,以不愛我的姿態?那麼,雙城,你迫我勢必離開你,以訣
別。
認識你是多久前的事?高一罷,轉眼間也十年,想來你早
忘了十年前的種種,而我仍記得,那天數學課,坐在我前頭的
你瞌睡著,恰逢老師講了個笑話,你在全班的嘻笑聲中醒來,
環顧著四周,混然在狀況之外,後來索性伸伸懶腰,隨即寫了
張字條遞給我:「好無聊喔,我們來戀愛好不好?」
我開始笑,心情很愉快的笑,回了你一張字條:「哪有人
用這麼直接又可惡的理由追女孩子的?」你轉過頭來,扮了鬼
臉,指了指自己,而我還是很愉快的笑。
以為你在開玩笑,不,其實你本來就在開玩笑,只是玩笑
愈開愈大,那幾天,你故意對我獻殷勤,偶爾送過來一瓶飲料,
偶爾將便當湊過來我桌上陪我一起吃,偶爾裝深情的望著我,
但,雙城,你的玩笑讓我的心跳加速,當你看著我,我很緊張。
我很仔細的考慮,雙城,全心全意在考慮,然後問你:「
真的要我當你女朋友?」你點點頭。「你會愛我一輩子?」你
又點點頭。「以後你不會後悔?」你馬上搖頭。雙城,你知道
嗎?你連考慮的時間都吝於給我,我像在跟一個任性的孩子自
問自答,但我終於很遺憾的對你說:「好吧。」你很興奮,手
足舞蹈著,但我心底其實有個譜,我不過在陪你玩一場遊戲,
差別在於,你不愛我,但我愛你。
別訝異,雙城,我就是那麼早熟的,那麼頑固的,走過這
十年,即使當年那場遊戲花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卻用盡了我一
生的愛情。後來我們變成好朋友,你說我對你很好,每次換座
位你都堅持與我比鄰坐著,雙城,那對我只是一種傷害,每天
面對你我要強顏歡笑,讓你以為我心甘情願陪你玩一場遊戲,
而船過水無痕;苦於我不敢提醒你,於是近乎虐待自己享受你
給我的折磨,聽著你訴說你的心事,而那一切,只不過是你跟
別人玩不同型態的遊戲罷了。
你現在知道了吧?為什麼你總是能輕易找到我。大學聯考
放榜後,我最關心的不是我的志願,而是在報紙上尋你的名字。
而我們分發的學校距離那樣遙遠,我當下決定重考,志願是你
學校附近的那所國立大學。我隻身留在南部補習,而與你分離
的這一年,你不曾來尋我的消息,我只好拜託同學打電話給你,
順便提起我。於是,你終於來尋我,以朋友。
無所謂的,分離的一年我不能參與你的人生,但我至少還
能聆聽,不是嗎?後來你有空時也會過來看我,陪我吃頓飯或
喝下午茶,偶爾也帶我去與你舊日死黨聚會,大家本來就熟識
的。而面對他們暖昧的眼神,你仍用一貫的語氣說:「別亂想,
都老同學了。」我則保持緘默,什麼關係都無所謂的。
一直到我大三那年,你對我冷漠了。你不再來看我,打電
話給你時你草草說個幾句就掛線,寫E-mail給你你不回。那一
年很冷,他們說你真的愛上了一個女孩,我只能一直哭一直哭。
雙城,不必覺得內疚,我懂得你的心情,很簡單的,如同我愛
你一般。
所以過不多久,我收拾起悲傷,在心裡默默祝福著你;雙
城,愛是寬容、奉獻、不佔有,如果你真尋到自己的真愛,如
果你真過得幸福快樂,我該拿什麼理由掉眼淚?於是我開始嘗
試著笑,接納了一個與你迥然不同、一個憨厚老實的學長的追
求。
我不再渴望愛情,我希望一切平順,我開始憧憬婚姻,如
果生命中不再有你,我或許能辦得到,很自然的組織一個家庭,
去敬愛我的先生,疼愛我的小孩,慢慢將你遺忘,但你淌在血
泊中出現,那致命的吸引力破壞我盡心維持的生活運行軌跡,
我無語。但雙城,你仍不必覺得內疚,留你時我早想過種種的
結局。
你說你的心裡有個結,因為她,你終於覓到自己的至愛,
並看清愛的真貌,甚至發覺原來你將愛情擺在親情與生命之前。
但你失去了這份愛,這世界就不是世界了,你選擇了結生命而
不得,因此由原來的享受生命變成放逐生命。
雙城,失去了至愛,你什麼都放棄了嗎?我愛你也沒有意
義?你苦,我也苦。
我對你說,若有人的生命是完美無缺的圓形,我仍鍾於難
以預測的不規則;失去雖是人生中最坎坷的一段旅程,我仍感
激於失去前的獲得。你沒有去咀嚼我話中的含意,摀上耳朵說
你不想聽我說教,沈沈睡了。
我又能如何?千方百計嘗試著解開你心中的結,那我心中
的結呢?你逃避傷心地,斷了與家人的聯繫,躲進我的懷中,
要求我不得告訴任何人,我一切依你,但我卻得去傷害另一個
人。我索盡枯腸欲為你療傷,白天上課,晚上就纏著你去逛街,
看電影,在公園閒坐聊天,夜深了,我握著你的手,看你入睡,
而我卻不得眠。雙城,每當想起有個人或許會為了我而變得跟
你一樣,我就好害怕。所以安撫你的同時,我仍得去安撫他的
情緒,甚至對他撒謊,求他給我一點時間去思考愛情的定義。
雙城,我始終莫名其妙的愛你,但愛情多像環環相扣的鎖鍊啊,
她傷你,你傷我,我傷他,綿綿不休。我好累。
更累的是,我開始知道你自我傷害。我注意到你喜歡穿著
長袖衣服,春天了,天氣逐漸炎熱,有時冒著汗,或著入睡,
你仍不願脫掉外裳。我趁你熟睡時,捲起你衣袖,在左臂上,
發現好多好多泡泡,有些痊癒的,便變成紅點,那是用煙盪的
吧?我的淚水再止不住,多麼屈辱的感受啊,在我的守護下你
脆弱如昔,必需用生理的痛來麻痺你心靈的痛,而我為你付出
的,像一丁點用都沒有。你醒過來,看著我,慌了,那或許是
我在你心中最有份量的一個夜晚了,你要我別哭,你說你因為
對她產生恨意而痛苦,為了忘記心靈上的痛,你遂製造生理的
痛,但以後不會了,因為我的淚水。
我姑且相信了你,要你愛惜自己,卻在昨天下午,我回來
拿一份臨時需要的論文,開門的剎那,我呆住,你正赤裸著上
身,背照著鏡子,手裡握著美工刀,一刀一刀往背上的刺青劃,
滿身滿地的血。雙城,你非得讓我置身於人間煉獄嗎?想要平
靜的愛你都是一種奢求?就算將那整塊皮割離你的背,你所肩
負的過往,或者傷痛,就會遠離嗎?不會的,雙城,為什麼你
的眼光總停留在過去,卻看不見未來呢?我流著淚,走到你身
邊,輕輕拿過你手上染血的刀,你突然抱緊我。「婉淑,妳根
本不需要為我這種人流淚,為什麼?」我輕輕推開你,檢視你
背後條條錯縱的傷口,並不是很深,草草止了血,想送你去醫
院,你拒絕。「若這樣死了就算了。」我又無語,只是哭。
雙城,我想了一整天,該怎麼解開你心中的結呢?你的愛
愈來愈不單純,分裂成好幾個部份,開始產生恨與憤怒,那你
要怎麼過你的下半輩子?當自我傷害的痛已不足以掩飾你心中
的恨意,你該怎麼辦?難道要去傷害別人包括她嗎?十年來,
我一直愛著你的熱情奔放,豪邁不羈,充滿信心,舉止自然不
矯做,還有一項很重要的特質,仁慈善良。雙城,你很容易同
情別人的遭遇,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甚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不畏懼環境壓力,但此刻,你喪失了很多特質,變得愈來愈危
險,我好害怕。我害怕我沒得選擇的愛,就算有得選擇,結果
也不會有什麼不同,無論你變得如何,我都將愛你但那時候,
我勢必愛得比現在更加痛苦;我不願意,雙城。
我不想愛你了,惟一的方法,就是死去。雙城,我承認我
也活在自己打的結中無法掙脫,我承認我也劃地自限無法突破,
我承認我也與你感受到對人生的無能為力,我承認我也將愛情
擺在生命的的第一位,全都因為你,但,雙城,我從來沒恨過
你。再見不著你了,死去後你過得如何我也不知道,現在囑咐
你要好好珍惜自己,不要心存怨恨,你能溫柔的為我做到嗎?
不必尋我了,此時我早已死去。如果你曾將我放在心上,
你得平安地活下去,做你應該做的事,至少可以去趟醫院,也
應該回家一趟,或者,在我出葬的那一天,陪我走一段路,你
放心,留給家人的遺書,我不會提到你;當然,如果你不曾將
我放在心上,也不必擔心或內疚,我若有知仍然會笑。
愛是寬容、奉獻、不佔有,雙城,我從來不要求你愛我,
僅僅因為我愛你。
【滅】
繼雙城之後,瑞儀上前手捻三次檀香,向掛在上方婉淑的
遺像祭悼。那花樣年華的容貌甜美依舊,而人事俱非,他流金
歲月時曾暗戀的對象此刻魂魄不回,心下不禁感到戚惻。致禮
畢,他退到一旁和神色肅穆的雙城肩靠肩站著。
上週末休假,他拎著綠色背包回到家裡,本嘀咕著這包袱
未免太過沈重,還來不及扔到沙發,就看到牆上專供備註的白
板上寫「顧雙城」三個大字,留下嶄新的行動電話號碼。顧雙
城,他的好哥兒,彼此都是今生惟一的知己。
高中時,他倆是形影不離的夥伴,好事壞事一起擔當,就
連當年心態仍幼稚時起哄嚷著刺青,雙城背上是一尊好食惡鬼
的夜叉,他則刺了掌管善惡的阿修羅,同是八部天龍的一員。
上了大學,北中兩隔,自此一年難得碰上幾回,但無損彼
此的情誼,他們可是歃血為盟訂下生死契的好哥兒,肝膽相照,
十年如一日。
回憶起雙城,瑞儀急忙撥電話給他。「雙,你這小子怎麼?
想起我啦?找我來嗎?」
「儀,是你?」話兒有點冷。
「怎啦?怪里怪氣的,跟女友吵架心情不好啊?」
「……」一陣沈默。雙城不知該怎麼對這惟一的哥兒說。
「吵死了,去你媽的煩不煩啊?就是、就是……就是我有
點喜歡你們班的林婉淑啦。」當年瑞儀吞吞吐吐說他有心事,
雙城不斷不斷逼問,後來瑞儀才不頂像個男人的回了這句。
「哈哈,你這八婆,我還以為你去他媽的陽痿早洩,原來
是發情期到了,真是神經,喜歡就去追嘛。不過雅芳呢?」
「對啊!雅芳怎辦?」
「去,別問我,自己想辦法。不然就將雅芳甩了,ok?哎
呀!上課再想啦,快抽快抽,鐘聲快響了。」他倆常在休息時
間躲在同間廁所輪流吸一根煙。
隔兩天,瑞儀又神秘兮兮對雙城說:「雙,我想好了,反
正你現在沒女朋友,你去追婉淑。」
「又在發神經了,我為啥要?」
「幫我照顧她呀,我總要先解決雅芳這頭吧?」
「可以是可以,不過一星期午餐,一瓶約翰,在KTV開,
嘻嘻。」
「去你媽啦,不忘揩油,那些是小事,不過你說到做到,
給我用點心。」
「那當然,誰叫你是我哥兒,就成交了。」
後來,雙城與婉淑不久後便分開,婉淑倒一直不曾再接受
別的感情,瑞儀卻每次南下找他聚,不忘拖他找婉淑。
「還喜歡她呀?喜歡的話再追呀。」
「想太多,純欣賞嘛,婉淑嘛,身材好,臉蛋也滿不錯,
喂,雙,你不覺得她笑起來很秀色可餐?」
「餐你媽的大頭啦,去死好了!無聊。」
昔日一陣戲謔的因,種下今日苦澀的果,雙城好不容易拼
湊出一句:「儀,婉淑死了。」
「……」換成瑞儀必然的沈默。「婉淑?……怎麼會?」
不願說太多,雙城僅是淡淡回一句:「還好找到你,下星
期一想辦法排假,送她,再call我吧,就這樣。」
還是一句就這樣,雙城用慣的口頭禪,簡簡單單的,昨夜
就這樣,雙城用半小時的時間交待自己的一生,再將婉淑的遺
書遞給瑞儀後,埋入酒瓶堆中,而今天他在一片戚然聲中看婉
淑的遺照,也因為雙城、曉絲、婉淑的一切,不勝噓唏。陪婉
淑走了一段,葬儀典禮隨之結束,他倆離開。沒有很明確的目
的地,瑞儀握著方向盤,問發呆的雙城。「現在?」
雙城勉強振作情緒,想了想。「就到海邊逛逛,我想去。」
該看一看海的遼闊的,看一看海怎麼包容四面八方湧集的水,
又還諸天地,不斷循環。
日已過午,氣溫漸高,海岸街道頂熱鬧的,行人遊客不絕,
卻飽和著一種倦怠的氛圍。他們在一旁停車,搖下車窗,雙城
舉目望著天空中幾片浮雲緩緩的飄動,海面亦溫和,波息水止,
如果捨棄掉往事,這應該是很愜意的一個海濱午後,可以乘著
涼風,甚至興起時跳入海中嘻鬧玩水。但這一切,似乎要永遠
與他絕緣了。此心無道,道滅魔生啊。
「生命,如此脆弱而孤獨。儀,你猜,海的背後是否正狂
風巨浪,無情地吞噬著人命呢?」
「雙,別老愛提生死,婉淑要你好好的活,你忘了嗎?也
該回家去,你父母一定挺擔心你的。」
雙城側過頭來看著瑞儀。時間是否可以改變一切?以往滿
臉煞氣的瑞儀自上了大學後,開始戴著一隻黑眶眼鏡,脫掉以
往同他愛穿的五顏六色花襯式,換上T恤與牛仔褲,由複雜轉
為單純,那模樣,真的挺像大學生,斯文多了。不僅外在,連
內心也是,瑞儀的思維開始慎密,對於人性的觸感較以往敏銳,
粗枝大葉的情況少得許多,也逐漸懂得世故圓滑,還有,懂得
用什麼方法來勸他。時間,果真如此萬能?那為何愛情離去的
半年多後,他反而有種被欺騙的感覺,變得愈來愈痛苦,失去
的愈來愈多。
「儀,你知道嗎?婉淑去的隔天,我很茫然,突然很想知
道,在我的落魄之後,曉絲過著怎樣的生活。我偷偷溜進她的
住所,第一眼就瞥見,在她桌上放著張她與別的男人合拍的照
片,那神態很親蜜。」
「那又如何呢?雙,她在追求她自己的生活,你也應該這
麼做。對著死去的屍體流淚,你的名字卻刻不上她的墓碑。」
落魄也是自找的呀,瑞儀卻不能這麼直接。「雙,你承認辜負
了婉淑嗎?」
雙城默然。
「那就不要再錯第二次了,看著我,雙,我以兄弟之名,
要你活。」
瑞儀的眼神霍霍,盯進他的心坎上,像他不答應就是一陣
廝殺,嚴陣以待。
雙城笑了,這小子,吃幾個月免費的饅頭,突然滿身成熟
的男子氣概,這樣很好,他抱住瑞儀。「好樣的,有你這樣的
兄弟,可以彌補很多遺憾了。好,我等等就回家。」
這是雙城第一次對瑞儀說謊,必然也是最後一次。他倆又
扯了些話題閒聊,並約定等瑞儀下回放假時再碰面,雙城下車
去,拍拍車內瑞儀的肩。
「你走先,趕回營吧。我再耽一下,就自個回去了。」
瑞儀很信任雙城,不曾想過他會騙他,伸出手與他互握。
看著瑞儀漸行漸遠的車影,雙城又轉向那遼闊的海,面無表情。
背上的夜叉刺青早血肉模糊,死掉了,所幸可以看瑞儀最後一
眼,看到他的成熟。也罷。
至於瑞儀,從車上照後鏡看著雙城。沒想過,那是他最後
一眼看見雙城了。
【罰】
我在迷霧偏佈的森林裡甦醒,腦海一陣一陣暈眩,很嚴重
的噁心感;沒有好睡,我似乎做了很長的一場夢。怎麼發生的?
我應該在寫一篇小說,企圖證明我心中無私聖潔的愛情,卻逐
漸憶起,趁我昏睡而入侵的那一場夢,驚駭嚇人。
夢中,我打開冰箱,那冰箱是我用來珍藏與冰凍殺人的器
具,隔著一道厚厚的門,可以拒絕與溫暖的空氣接觸,一昧的
冷血殘酷。我挑選一把鋒芒畢露的手術刀,利,那刀,劃過血
肉會聽見霹靂啪啦的響聲,綻出的血花是恐懼死亡而發出的哀
嚎。我輕輕踮著腳步,堅定不移往曉絲的居所潛行,路過的花
草瀰漫一股不安的情緒,紛紛以疑惑的眼光看我。我能在愛情
遠離後繼續走下去嗎?想必不能。那毒品,不單抽剝我的血肉,
更掠奪我的靈魂,當不再擁有,我什麼都不是。我過去太相信
清醒的文字諸如理性,無意間困頓心房那頭潛藏已久的兇獸
,如今我拋除理性為它鬆綁,邪惡啊,撒旦,我呼喚你,衷心
祈求成為你的信徒。
我安靜的步行,不做任何揣測,如同看書時我總是很有耐
性,可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去翻閱結局,再幾步路的時間,
一切都將揭曉。
我在曉絲門外停住,叩、叩、叩,等待,門一寸一寸開啟,
曉絲錯綜複雜的表情像輓聯,她張唇,「雙……」我用左手迅
捷摀住她的嘴,不讓她有叫喊的機會,並將她推靠到牆上,以
為她會很懼怕的掙扎,但沒有,僅是眼神閃爍得飛快,嘴唇很
用力很用力想說些什麼,但我不再想聽任何辯駁。右手,利,
那刀,缺乏思考,望她的心臟奮力一刺,連一滴血都不曾濺出,
就剝奪曉絲眼眸裡任何光采,那殘存的軀體逐漸逐漸下滑,下
滑,下滑……
夢醒了,一隻奄奄待斃的鵲鳥,掛在窗角吐出牠最後的遺
言。
我不喜歡這樣的夢,這世界不需要制裁者,世人本是無罪
的,卻因為掌控自我種種的欲念,進而創造他人的罪,巧立名
目而刑罰。生存應該很單純,這世界的人彷彿無數的直線,和
少數保持永恒的平行,與多數的直線匆匆交錯而過,而前方還
有無數多的直線等著你和他們交集成點。若強要扭曲自己,貪
戀與某段直線的交會而轉向,有一天,你會發現你與自己的過
往重疊,分不起哪一端是起點,那一端該繼續向前行進,就此
迷失了。或許這時候,罪,產生於自我的摧殘。
我該將小說寫完的,這小說在探討生命,愛情,或者親情,
與友情,還有許多其他種種,彼此間該如何取得一個平衡點,
而只差那麼一個結局就完成,竟不知不覺睡了。繼續寫吧,我
想,之後真的可以睡一場既長又安穩的覺,不會有人打擾。
下筆前,我偏過頭去,曉絲,我最愛的女人,從昨夜就一
直安詳睡了,沒有呼吸與心跳,沒有愛與恨,沒有快樂與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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