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ID：railrail
筆名：白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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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皮鞋在大理石地板上，每走一步，鞋跟與地板敲擊一聲，叩，叩，叩。走道只有
零星的日光燈管照明，閃爍的白光照不亮暗綠色的老式大理石地板，長長的走道上，
盡頭在遙遠的那一處，腳步聲一次又一次迴響，不知為什麼，這裡安靜得可怕。
她知道盡頭的轉角是什麼地方，她必須過去，他在等著她，但是她心裡暗暗在抗拒。
她不喜歡聽見這樣的迴響，迴響的腳步著像是在暗示著什麼，這樣的場景有一點恐怖
片的氛圍，她只得愈走愈輕，愈走愈慢，終於，在盡頭的那個轉角，她停了下來。
她像個玩捉迷藏的小女孩，身體貼在牆邊，悄悄地將頭探出轉角，想看看情況怎麼樣
。
在這一瞬間，就像有人放開了消音鍵，所有事物都恢復了聲響。
「這邊還需要強心劑……」
「聽得見嗎？聽得見我說的話嗎？」
「把工具台推過來！」
「借過一下，借過一下，病人要過。」
「家屬請先在那邊休息一下……」
「不好意思，請您先過來填一下表格……」
手術刀攤在金屬盤上，護士小姐捧著盤子走過，鐵器不斷互相撞擊著。
塑膠袋特有的沙沙聲來自左方，清潔工作人員正更換著垃圾袋。
叫喊聲與呻吟聲此起彼落，共同的目的是要求幫助。
正在走動的人沒有一個沒有目標，每位都向著要去的方向疾行。
這裡是急診室，而且是人滿為患的急診室，嘈雜混亂，分不太清楚誰又發出了什麼聲
音。
她卻能夠聽的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四目找尋著，直到從人群的隙縫中瞥見他閉著雙眼的臉龐。
一群人圍在他的病床四周，有穿著綠色袍子的醫生，穿著白色制服的護士，還有將焦
急全寫在臉上的，他的爸媽。
她想過去，卻又不敢走近，她看見他的襯衫已經被解開，衣角垂至病床旁，那件襯衫
是她幫他買的，本來應該是白色。
在他的病床旁，心跳儀綠色的螢幕不斷畫著閃電狀的曲線，但是右上角的數字在降低
，間隔的嗶嗶聲也愈來愈緩慢。
隨著罩在嘴上的呼吸管的律動，他的肺部起起伏伏。護士小姐拿來一團又一團的棉花
，卻依舊止不住鮮血，壓緊！壓緊！負責急救的醫生從頭到尾只說著這兩個字。
他卻好像沒有任何痛苦，他雖然罩著呼吸器，但表情一片平靜，像是什麼也沒有感覺
到，像是和從前的二十三年每個夜晚相同，他安靜地睡著，甚至嘴角微微上揚，像是
從來沒有睡得這樣香甜。
心跳儀發出長嗶聲，像是長長足球賽結束的長哨，醫護人員開始手忙腳亂，在他的胸
口抹上潤滑液導電，準備電擊。
而他躺在床上，像是冷眼旁觀一場也主演的鬧劇，一如往常地那樣從容。
四年前六月中旬的一個週末，高速公路雲林段，北上車道，一輛長程巴士因為下雨打
滑，衝向了對向的南下車道，中央的分隔島沒能擋得住快速又龐大的車體，巴士直接
飛越中央，橫翻在對向車道的最內側。
那天的他，開著新買三個月的toyota，也許邊吹著口哨，邊抽著煙。以時速100公里
的速度，衝向了橫亙在路中央的巴士。
她到達現場時，所有傷者都已經送往最近的醫院，雨依然下著，吊車正要將他銀白色
的車子吊起。玻璃碎片碎了一地，本來鑲著玻璃的地方，變成金屬歪曲構成的黑洞，
車頭已經不像車頭，令人聯想到資源回收場擠壓成塊狀的廢鐵塊，駕駛座上班班點點
的，血跡已經乾凝成暗黑色。
車廂內一堆混亂濡濕，副駕駛座上卻放了一包煙，是紅色的大衛杜夫，是車子裡唯一
完好無缺的東西。她不抽煙，但是知道這是他平常抽的煙，救護人員忘了拿他的煙，
他到醫院之後，一定愁眉苦臉了，她伸長了手，用指尖搆起煙盒。
回到車上後，她抹掉煙盒上的水滴，煙盒裡半滿，算了算有九支香煙，她蓋上盒蓋，
向醫院開去，一小時之後，在她的眼前，醫生幫他蓋上了白布。
在那場意外之後的，某個又是被淚淹沒的夜晚，她打開了在撞爛的車子裡努力伸長指
尖才拿到的那包紅大衛，學著他的樣子，她將煙叼在嘴角。
她找出過去他用的打火機，厚重的打火機噹地一聲彈開蓋子，她轉動粗糙的黃銅齒輪
，摩擦火石的聲音很熱悉。
火焰就在眼前懸飄，她的臉頰感受到熱氣，她小心翼翼地將煙管湊近火焰，煙頭微微
發紅了起來，她用力吸了一口氣。
刺辣的濃煙像是用牙齒狠咬了她的肺，她猛咳了起來，身子弓得像條魚，膝蓋不由自
主跪上了地，她繼續咳，咳到眼淚又流出來了，才稍稍止歇。
抽煙很不舒服，她想，也許她不適合抽煙。她的手撫著激烈起伏的胸口，喘息了許久
之後，才發現剛才從嘴裡掉落地上的煙，已經將她心愛的地毯燒了一個小洞。
她悶透了，心情跌落到谷底。一個寂寞的夜晚裡，為了想要止住淚水，點了過世的男
友的煙，把自己嗆得說不出話，又燒壞了喜愛的地毯，還差點引起火災。她跪在散亂
著香煙，打火機與煙盒的地毯上，只覺得自己可悲。
沒有用！連抽根煙都不會！她閉著雙眼，咒罵著自己。
(沒有關係。)
她聽見他的聲音。
(不用在意，還有我在，我會一直陪著妳。)
空氣中有點嗆鼻卻又帶點甜味的菸草香，是他的氣味，她不願意睜開眼睛，想像著他
就在身旁抽著煙，和以前一樣，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邊。
白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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