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老胡
老胡不姓胡，也不老，大家這麼叫他有很多原因，
而我自己在心裡其實是叫他「老鬍」。
老鬍平時戴頂漁夫帽，帽子底下的頭髮生得烏黑
茂密；一張臉清清秀秀，卻在嘴邊蓄了一堆雜毛，毛
色花白，那讓他遠看像足一個年近半百的流浪漢。
曾有人跟我提過，說老鬍真的是靠拾荒維生。事
實怎樣我不管，我只知道三個月前我離家出走躲到百
齡橋下過夜時，睡在那裡的老鬍塞了一筆錢給我，叫
我從他的地盤滾蛋。那筆錢我到現在還沒花完。
拿到錢之後，我常到後港百齡那帶的河堤運動場，
設法和毫不認識的人湊隊打球。休息時我試著向人問
起橋墩下狂人的事，才知道常來打球的人都認得他，
大家管他叫老胡。
從三腳渡到百齡球場的範圍都算老胡的地盤，晚
上要是有年輕情侶想在堤防辦事讓他撞見，多半會被
鞭炮炸。聽說如果是外籍勞工來這親熱，老胡倒會手
下留情，因為來者是客──一個大腿內側有燒傷疤痕
的老兄這麼和我說。
士林圓山週遭有幾個地名：前港、後港、劍潭、
福港，聽名字也知道這地方以前跟水運扯上過關係。
傳統市場離後港堤防不遠，可以想見過去三腳渡撈
到的漁獲，就是趁鮮運來這裡喊價的。我租的房間
在市場旁邊的二樓，沒聾的人在這裡最晚只能睡到
早上八點左右。反正房租便宜，富蘭克林也鼓勵早
睡早起。
有天晚上睡不著，我用老鬍給的錢買了幾瓶啤
酒，順便切上兩袋小菜，一起帶到百齡橋下想找伴
聊天。結果喝酒吃菜的有三個人，老鬍，我，和一
個小女孩。我很想問那小女孩是誰，但本能告訴我
這不是恰當的話題。
老鬍問了我一句：「你信不信神？」，我說不
信。他又問：「你怕不怕鬼？」，我回答偶而會。
聽完之後老鬍對我微笑，然後緩緩的講出下面這句
話：
那你撞鬼的時候要誰來救？
我回答不出來。沉默了一會，老鬍走到河岸旁，
指向從橋下看去有些距離的三腳渡，繼續剛才的
話題：
那裡有間廟，政府想拆想了好幾年，可是每次
人馬一到，佛像也遷走了。鋒頭一過，菩薩、羅漢、
天王、力士又會自己歸位，這些是人創造出來的神
蹟。
廟裏供奉的神明曾經一年比一年多，因為有人
丟佛像。過去明牌報不準的神明都得吃河床的泥巴，
最後被人撿回三腳渡來供。好不容易現在整間廟就
地合法化，反而沒有人要信神了。你覺得這是什麼
狀況？
氣氛很沉，我也不想再開口。本來坐在我後面
的小女孩站起身，抱了個黑色皮箱跑到老鬍旁邊。
老鬍接過手之後，從裡面拿出一把小提琴，自顧自
的開始演奏起來。
我看著那個女孩愉悅的側臉，聽了一夜的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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