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ID: egozentriker
筆名: 林賾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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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影子的眼淚
──無知的惡意和純淨的黑暗。
我按下對講機,七樓是小海的家,這處國宅還算新,只是並沒有管理員看守,一樓大門平
常關著,似乎因私人補習班開設在同一棟樓的緣故,敞開入口方便學生出入,我站在樓下
朝著對講機說話。
惡夢拉著我的手,現在又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死小鬼,面對著他自己說的影兒巢穴,快樂得
好像好像平常我有多虐待他一樣,難得出來野餐。被那樣一氣,有什麼恐懼感也退了大半
。
手指壓住,五樓B座的按鈕陷下,機器發出千律一篇的鈴聲。
『哪位?』
無精打采的女人聲音。
林家還在唸高中的大女兒在校園上吊自殺,社會新聞也熱鬧了陣子,應該少不了嗜血的媒
體騷擾,我大概已預料會遇到什麼反應,真的吃閉門羹也不意外。
「我是小海的幼稚園老師,昨晚電話中約好要來作家庭訪問的。」無論如何,還是有必要
再見到小海,那日女孩的古怪印象還烙印在腦海中,但就算惡夢那樣說了,我也無法把我
的學生非人化,小海明明只是個害羞的小孩子,家裡經濟狀況不好,又發生了那樣的意外
,為何影兒偏偏要挑上這個家庭呢?
小海會在班上格格不入,確實和家庭背景有關,在經濟職業中上水準的幼稚園生中,小海
是異數,單親背景讓小孩子總是有所比較,是橘在教會中認識小海的母親,見她又要努力
工作負擔生活和大女兒的學費,無暇照顧小女兒,才力勸她把小海帶到幼稚園來,也只收
些基本的茶水和教材費用。
在葛空帶領下,自然是沒有欺負事件,但小圈圈卻不會接納小海,我也知道公平態度會比
私底下愛護她對她在班上生活更有益。但我對這個小女孩是疼惜的,聽橘說,林太太給人
幫傭,姊姊唸書的高中女校是住宿制,來幼稚園以前,小海在林太太工作時,只好被鎖在
有便器和小冰箱的房間裡。
『啊,原來是老師,不好意思你來這一趟,請快點上來,家裡亂,讓你等那麼久。』
「那就打擾了。」我應對完林太太的招呼,轉頭要惡夢跟上自己預備進樓。
惡夢抬頭,喃喃自語不知唸什麼咒,然後興高采烈拖著我走進沒有電梯的樓梯間。
「急什麼,走快容易跌倒。」我又皺起眉來。
「老師你不會是害怕吧?我們要去見的影兒?」惡夢縮著脖子做勢奸笑。
「你少在那作怪,我是擔心小海。還有,你這小鬼和昨天的表現也差太多了,誰是那個看
到影兒就快昏倒的人啊?」
惡夢被提起他昏過去那事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豎起毛來。
「誰昏倒!拜託那是為了保護你們。而且太陽殿下那時候沒在結界裡,很危險的吶!出了
事我得負全責人家才不要咧!」
也沒看到你做什麼,只是瞪著小海看而已。
惡夢大概知道我在質疑,沒好氣的搖手。
「我當時也在影兒前面弄了結界,只是和太陽殿下的性質不同,很短暫地改變了『實境』
和世界關係,扭曲影兒和我們的距離。太陽殿下的霹靂無敵究極不壞超強結界才能真正防
止影兒滲透,可惜那只能張在固定地點,也就是老師家。」惡夢喘口氣。
「現在太陽殿下待在自己張的間隔距離裡,影兒又威脅不了我,就沒必要緊張啦!」
「那我呢?」我嘴角抽搐地問。
「老師你腦子進水哦?不是說影兒的目標是太陽殿下嗎?」
「那天它也想攻擊我和葛空。」
「因為你們擋在它的路線上。」惡夢聳聳肩。
「算了,趁進到屋子前,再勉強把影兒的事情用地球人也能了解的角度說一次好了。老師
你知道Sunspots和Faculae吧?」
「太陽黑子和白班?」我搜尋了一下記憶。
「太陰與太陽兩個國度,一直在爭鬥,雖然這是他們國度自己的事情,但是之前說了,諸
國都會被影響的。黑子是太陽國度的居民死去時的模樣,白斑則是反過來影兒被殺時,以
地球時間大概是二十二年為週期的鬥爭。」
惡夢停在樓梯中,稚嫩的五官神情遙遠。
「光和影,本來就是一體兩面,影兒贏了,會沉到宇宙深處,光獲得勝利,也將消散,因
此產生了許多毀壞的夢,飄落到夢之國來。影兒會失敗,是太熱切地追逐光,被那個國度
的居民粉碎了,反過來說,為何像太陽殿下一樣有能力設下間隔距離的國度居民會被入侵
呢?」
「惡夢,你的意思太陽國度的那些人,該不會是……」
「嗯,那是忍受不了誘惑自己解除間隔距離的,因為那一族的人基本上不會愛上自己以外
的存在,所以當自己的影子找來抵抗性就很弱,像殿下那樣為了戀愛動機跑來地球,大概
會被其他住民反對吧?而且『渾沌』自古就吸引著所有國度住民。」
隨後惡夢又碎碎唸地補充。
「不過光之眷族頂多是和影兒回到渾沌而已,人類的話,是根本被吞食掉了,不用說那是
太陽的影子欸。」
「愈說愈不清楚了,總之不親自去看看是無法明白的。」我堅決道,我要當面對那影兒,
把小孩要回來。
有本事就要它來吞我好了,和自我還未發育完成的小孩子相比,我對精神的要求一向很高
。
林太太客客氣氣地接待,我牽起一個友善微笑。
「這是寄住在我家的孩子孟學爾,他也很想要來看看小海,我就帶過來了。」
「老師,您太費心啦!我們家小海在幼稚園有沒有給你惹麻煩?」
擺在茶几上的餅乾點心看來放了段時間,但林太太殷勤的招呼讓我更憐惜這家子的不幸情
況。
「林媽媽好。」惡夢半點也沒有小孩子怕生的彆扭。
「哇!好多餅乾看起來好好吃喔!」
「呵呵!喜歡就別客氣,多吃點。」
「小海很乖,可是最近不太有精神,我有點擔心她的情況。」
「這孩子自從阿眠仔……我日也做暝也做,都快累死了,好不容易把孩子供到念高中,發
生這款代誌,我不想再怨嘆,只是小海一向就和她姊姊好,雖然說阿眠仔考上外地高中去
住校了,每次打電話回來小海都要搶話筒講到我罵人。」
林媽媽說著眼角濕潤,鄉音重了起來,原本台北人看不起鄉下過去掙頭路的低學歷,林母
在好幾家主人幫過傭後,也努力練出一口標準國語來,說得情切時忍不住夾了幾句家鄉話
。
「這兩個查某囡仔也太乖,阮工作沒法常陪她們,就乖乖在家裡,姊姊還會教妹妹看書,
這尼乖的囡仔,天公沒長眼,叫那些賊死囝仔欺負去!那些記者也夭壽,追著我這個可憐
查某問到頭家都在罵我麻煩。」
「林太太,妳要節哀,小海還依靠妳這作媽媽的,她現在在家裡好嗎?」
「伊整日都關在房間裡,看阿眠仔留下來的故事書。」
林太太擦擦眼睛,振作起職業婦女的堅強笑容,帶著我和惡夢穿過狹窄的走廊指向小套房
走道盡頭的房門。
「不好意思,老師,我晚飯還沒做,等等兩點要去工作,怕孩子晚上餓了沒得吃,先去廚
房忙一下。」
林太太敲敲門,轉開喇叭鎖確定房門開著條小縫,朝內喊了幾句。
「小海,幼稚園老師帶同學來看妳了,媽媽煮好飯以後要去工作,晚上要吃飽收好,知道
嗎?」
喊也沒應聲,林太太苦笑著走向廚房,夾帶斑白的頭髮草草束成馬尾,一邊伸手抹順著。
我逕自推門,惡夢從腋下穿過,率先走進小海也是影兒盤據的房間。
窗戶被米黃色陳舊窗帘掩住,室內顯得昏暗,地上鋪著塑膠拼塊,棉被草草堆在角落,連
床墊都沒有,另一角擺著輕便衣櫥和陳舊書桌,此外也無書架,小海開著檯燈,不管室內
悶熱空氣,坐在那對她而言略高的椅子上,翻著故事書看著。
「唷!挺用功的,影。」惡夢嘖嘖有聲地跨步打量著房間。
小女孩僵硬地轉頭,表情漠然,甚至連之前在班級裡裝點用的羞澀安靜都省略了。
「你們來我家做啥?」小海臉色不善地放下書本。
「這理由你自己清楚,老師擔心小海,我呢有義務保護太陽殿下,你算危險人物,在這城
市徘徊不太好吧?」
我還來不及開口,惡夢就搶先霹靂啪啦一堆。
「要不這麼辦吧?我開條路徑讓你去終末實境待著,你想怎麼玩都成?」
抓著惡夢肩膀,我將他往後移,我在害怕什麼?因為『未知』嗎?和幻想為伍那麼多年,
應該早已得出人類才是最可怕的魔物這結論。
「妳是太陽的影兒?」
小海張著荒蕪的眼,她身邊似乎有一小塊領域,任憑光線透過,卻毫無溫暖感覺。
「我不否認。」
「小海會變成怎樣?要怎麼做你才肯讓小海恢復正常?」
「我也是林靜海。」小女孩忽然這樣說。
惡夢冷笑著打斷她。
「你太入戲了,大家都知道太陰的影子居民除了依靠光源以外,什麼都沒有,你要寄生人
類我沒意見,可是別在這城市,我會很麻煩。」
「1995年日全蝕,太陽的本影接觸到地表,那時我就在地球了。」
影兒慢慢地說出來龍去脈。
「你們有點猜錯,一開始我是寄居在林之眠的心裡,那真是個很舒服的巢穴,和我出生的
地方很接近。後來媽媽的肚子裡又有了小生命,我覺得地球人類的存在型態很有趣,本來
想看看那個胎兒會怎樣長大,但是媽媽沒做羊膜穿刺,直到七個月大時,我告訴她媽媽肚
子裡的胚胎有缺陷。」
「她希望我幫忙救她妹妹,我答應了。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聽一個人類的話。所以我進
到媽媽肚子裡,和那個胚胎一起長大。」
影兒歪著頭,對正在聽她說話的我們邪氣地勾勾嘴角。
「從來沒有人類的林靜海,如果不是因為我,這個胚胎就算出生也只是白癡,而且有心室
瓣膜閉鎖不全的先天疾病,我算從頭學習人類的樣子,老師分辨出不來也是應該的,畢竟
我可是從人類產道誕生,從喝奶開始學起小孩子應該有的一切經驗。」
我的感覺很複雜,一個怪物在自己班上,不,不能說林靜海是怪物,至少外表和身體,是
人類,但是正如惡夢所說,小海的心重度地偏離了正常人發展的模式。
「現在你們要我離開?我個人是無所謂,反正拖著身體也不好行動,可是媽媽會很辛苦呢
!我怕她會受不了小海忽然變成白癡和心臟病患者的壓力跟著自殺。」
「我問你一個問題,影兒。」
「好啊!老師,你算對我很好,如果不要做太過份,我不會弄壞你的。」
「你想當人類嗎?」
我看著小海的外表,只是比一般小孩子沉靜些、稍嫌蒼白了點。
「不。如果不是姊姊這樣希望,我也不用費事困在這身體裡。」
「那你還想找太陽融合嗎?」
捂住惡夢嘴巴,他對我這樣問很有意見,正用力扭動掙脫。
影兒沉吟了很久,畢竟它當日會出現在伊甸園外,似乎是抱持著這個動機。
「其實我不是很喜歡太陽,雖然他是我的光,可是看來他也不夠喜歡我。我只是覺得這樣
耗下去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反正和我ㄧ樣的前輩都這樣做,所以我也只有這件事好做
。而且他很笨!都在同一個地方還認不出我,萬一融合說不定我會和他一樣笨!」末句還
追加補充強調。
難道某種意義上,影兒其實是很單純的存在?
我推敲著,說不定,我能靠這個可能性和平解決。
「你如果去找太陽,不管是誰融合誰,你都不會是現在的小海了吧?你不會捨不得過去的
生活嗎?」
「為什麼會捨不得?我又不是人類。」影兒口裡是這樣說,眉心卻不快地皺了起來。
「人類這種亂七八糟的生物,只有一隻就分什麼肉體魂魄的,搞得我都分不太清楚了,消
失就是消失,還分什麼死掉轉生復活睡覺,害我等她這麼久。」
影兒昂著下巴,倨傲地。
「你喜歡姊姊吧?那你更該學著繼續當人類看看,人類有種特別的能力,可以讓他想看到
的人永遠存在著,不會『消失』。」
「什麼?」影兒迷惑地探出身子。
「回憶,我們藉由回憶,讓肉體已經消失的人,繼續以精神方式存在著。而且身為人類可
以做許多事,你還可以長大,學習、交朋友、戀愛、結婚,找個好工作奉養母親,讓她不
用像現在這麼辛苦,這是你必須學著長大才能辦到的事。」
惡夢已經用牙齒在咬我的手了,他是貓還是狗?
「如果你一直都是我認識的小海,那你已經不只是只為了自己存在了,你也有責任必須背
負。」
「我有責任?我是太陰居民,我只是我,誰也不能用責任束縛我。」影兒顯不贊同。
「你喊了姊姊,喊了媽媽,你叫我老師,也叫過園長,喊過班上小朋友的名字,如果你消
失,或不再是原來的小海,我們這些人會難過的,就算你真的去找太陽融合,在我們的記
憶裡,原來的小海也會一直存在,我們會想念她,並且問『小海去了哪裡?』。」
影兒跳下椅子,握緊拳頭雙目赤紅喊道:
「你騙人!你們人類明明討厭和自己不同的東西!」
「但你難道沒發現,沒有人是完全相同的嗎?」我輕聲道。
「我也是為了問『小海去了哪裡』才來的人。」
我伸出手,想要去握住影兒,後者一時楞住了,鬆手站在原地。
忽然間,惡夢生出神力掙開,仰對天花板豹吼一聲,把壓制他許久的我推倒,一個沒留神
居然被他得逞,接著惡夢跳上我腰上一屁股坐下,抓著衣領猛搖晃。
他根本完全無視太陽的危險影子還在旁邊。
「老師!你阿達還是神經病啊!居然要一個人類眼中的妖怪──雖然我們不是妖怪比較接
近神啦(還不忘吹捧自己!)──來參與自己的生活!你不怕影兒趁機害你嗎?你不是很
寶貝你那班小鬼嗎?你怎麼確定影兒不是裝來唬爛你的!我惡夢慎重宣明,有你這種脫線
同居人是我的恥辱!」
惡夢把我的領子都拉皺了。
「呼!剛才餅乾吃太多了,有沒有飲料?」
啪!許久不曾繁衍的青筋又在額角復育盛開。
我用力挺腰坐起,一指戳上惡夢驕傲的胸口。
「追根究底你們不要選我當門扉不就沒事了!老子倒八輩子楣才會和你這小鬼牽扯上!你
以為我喜歡看超自然生物在客廳趴趴蛇嗎?我犯啥賤要為你這貪吃鬼每三天就去超市買零
食!你當老子7-11什麼口味都有嗎?至於影兒在幼稚園當我學生,我認不出來就當人類教
有啥關係?你管我?你管我哈!」
怒極反笑,我什麼都顧不上了,抖開惡夢大步牽住影兒冰冷的小手,看惡夢氣得肩頭一聳
一聳的,真有成就感。
雖然我是成熟的大人,並不表示我能對這一切逆來順受。
「林靜海!老師罩你了,只要你不傷害任何人和太陽,要怎麼學習當人類我都幫你!」
終於說出來了,我要怎麼看待這些叫我老師的孩子們?指著路上的人說外面有很多壞人?
阻止孩子碰觸花草說上面有農藥?不要摸沒擦過的東西因為怕感染細菌?功課作業要正確
答案不然扣了沒一百分?世界上沒有聖誕老人和小精靈?現在補習是為了考進資優班?不
可以和壞小孩交朋友?
而且『不正常』的東西會傷害我們。
不正常是什麼?我並不了解國度居民,連他們會不會受傷,怎麼樣才是受傷害都不明白時
,或許已經傷害他們而不自知。
一位學者說過,童年不是為了長大成人而存在著,它是為了童年本身,為了體驗做孩子時
才能體驗的事物而存在著。
但我們總是伸手,或被逼伸手去抓取仍未到達的前方之空氣。
那枚原本鬆著的小手,忽然緊握,力道大得我指骨折出聲音。
「你們兩個是笨蛋啊?哈哈哈哈!」
影兒,我習慣叫她小海,或許小海說她真正的自己什麼都不是,沒有名字性別形體或關係
之類,但至少還有名字。
小海忽然大聲嘲笑起來。
「第一次看老師這樣沒風度,虧你還當我們的老師!」
我和惡夢停止對罵,從小海毫無情緒的眼睛裡,掉落閃著光的液體。
那雖然是晦暗的,依賴著淚水原本的透明度才環在上面的些許反光,點綴在小女孩白淨的
臉頰上,卻顯得非常美麗。
※※※
雖然說影兒的事情暫時算是解決了,但我和惡夢的銳化才剛開始,從惡夢出現以來,看在
他是個不解人事的妖精,多少讓著點,無論惡夢是怎麼的大發厥辭擾人清夢言行刁蠻纏人
任性,好歹我也是堂堂三十四歲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多少應該要包容這個不知道幾歲的
小鬼。
但、是、呢?我又不是少女漫畫那些養了一堆守護獸守護童子守護天使的可愛女主角,能
夠放任一個非人窺探干涉私生活還自然輕鬆,相安無事是我的最低底限了。
對了,你問我怎麼知道那些劇情?橘總會把那些父母遲來的孩子帶到三樓住宅,葛空又會
發揮紳士風度把火影忍者讓給庫洛魔法使,因此我們一家子實在看了不少緞帶與魔法的卡
通。
因此我和惡夢彼此眼不對眼地回到自家公寓後,我就自顧自地拿了本書躺在沙發上看了。
惡夢故意用高八度的聲音告訴太陽,影兒短期間內不會來侵犯他,要他安心地尋找他的花
,對於過程則省略不談,太陽並不是個好奇寶寶,他只是帶著溫和睿智的眼神含笑稱謝。
等到惡夢自行拆開放在茶几上的米果並看起偶像劇時,我才懶懶地撐起上半身,招著手要
太陽過來,他渾身帶著皂香味,金燦透明的長髮披在肩上,這種可愛的小孩會令人想打破
獨身主義自己也來生一個,不過想想或然率還是算了。
「你的病好多了嗎?」為了做家庭訪問,太陽被獨自留下,雖然他是笑笑地對我和惡夢揮
手,但我還是擔心他會有被丟下的感覺。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你自己在家都做什麼呢?」
太陽抓抓用潤絲精徹底梳洗過,滑得不可思議的髪束,露出恍惚的微笑。
「洗澡。藍的浴室好好玩喔!我把自己弄乾後又忍不住洗了好幾次。」
雖然有點怪,但不失為一種打發時間的方法。
看起來,太陽一副永遠悠哉的模樣。
或許急躁的是我自己,明知這些非人只是我生命中的變數,我怕的是習慣了產生感情,反
而回不到過去滿足現狀的生活。
畢竟太陽和惡夢只是看起來像小孩子,他們存在的時間長到無法記數了,既不能說是能量
,也不符合生物的定義。
這種移情效應真可怕,明明才過了幾天而已。
太陽忽然爬上沙發,整個窩在我懷裡,對他這種突如其來的親近行為,我有點不知該如何
反應。
「太陽?」
「藍的心跳聲好好聽,血也好溫暖。」他悶著聲音。
「我好高興惡夢特使提出由你當門扉的建議,這幾天過的比我過去的時間都要開心。來到
地球上,我終於可以聽清楚生命的聲音了,動物的脈搏,植物的液壓,礦物崩解碎裂的響
聲,這些好聽的旋律,可以告訴我『太陽』存在的意義呢!」
我也不知該說什麼,畢竟我們觀看的角度差異太大,每每從太陽的言語,總會感到人類是
種生命非常短暫又渺小到有些不知所謂的存在,偏偏說起社會來世界的,泰半是指人的傑
作。
惡夢不知道他那頻頻打探的動作有點好笑嗎?由於冷戰中我並不打算主動和他說話,終於
可以安心地看完一本小說,其實有點高興成分在。
但我的清靜並沒維持多久,對講機便響起鈴聲。
等我開門時,橘帶著大包小包東西側著從我前面通過,後面還跟著小葛空。
「藍,謙日有好些嗎?」
「他看起來是好多了,不過你怎麼可以讓病人在客廳看電視!」
「橘姊姊我休息一整天了,現在一點都沒不舒服!」
「小舅舅我帶火影忍者的VCD來了,你上次不是說要和我借去看?」
「哇!是特級上將梨耶!我可以吃嗎?」
「我現在就去廚房削一削水果。」
「怎麼每次都不把光碟從DVD裡拿出來。」
為什麼情況會演變成大家一起窩在電視機前看卡通,說真的我也不太明白。
※※※
『你說除了太陽和惡夢,又有新的國度居民出現啦?』我的損友兼一表三千里的表哥伊卡
洛斯忽然忽然來電,於是我們免不了聊起近況,他也是唯一知道我正和兩個非人住在一起
的地球人,雖然我認為他一直都不怎麼像。
「嗯,是太陽的影子,不過聽說是存在另一個荒涼的太陰國度,他答應我要好好當個人類
,不過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有這種國度居民在我的班裡這麼久。」
『聽起來你似乎很忙,難怪找你去花蓮逛逛都沒空。』伊卡洛斯身邊似乎有人,但他聲音
還是懶懶的很欠扁。
「所以我決定讓小海繼續待在班上,你覺得我這樣做好嗎?」
『是小海啊?那孩子我還有印象。』伊卡洛斯也來兼過課,不過欺壓了一天小鬼頭們就因
為太忙而回去了。但是他帶走了林靜海的繪畫習作,我問過他為何獨挑這個小女生的畫,
他從沒回答過我。
『沒什麼不好啊!照你目前所說,就算多了幾個非人類,他們和人類其實沒有利益衝突,
既然如此也沒什麼好在意吧?』
「你還是那樣神經大條,不會覺得這樣很奇怪嗎?」
『我覺得你與其擔心這個,不如出門小心車禍還有多交幾個女朋友拓展人生觀比較重要,
奇怪的是你。』
你沒資格說我!
「我就不信換成是你,你會不當一回事。」
『我問你,阿藍,你會想把太陽或惡夢交給科學家研究?報警或者送到孤兒院嗎?』伊卡
洛斯忽然天外飛來一筆。
「我幹嘛做那種事!」
『那你在擔心什麼?全人類的安危還輪不到你去負責,過你的生活就好啦!反正我們小老
百姓還用得著管那麼多?』
過我的生活……
確實沒錯,一天雖然有二十四小時,但是真的按照我的習慣在過也是一下子就過去了,工
作日就帶小朋友,偶爾和家長談談教育,逛書店看有啥新書,去圖書館查查資料,泡茶,
運動,以及另一份繪本或插畫工作,說真的時間不但不嫌太空,想刻意排出幾天去旅行還
有難度。
這段時間惡夢不按牌理出牌的言行把我的作息習慣都打亂了。
記得在美國時,艾蜜莉常說我不是用人類的時間在生活,是用神仙的時間。
還不都一樣,難道要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偏心嗎?
我不是已暗自決定,除非台海兩岸發生戰爭,必須履行退役軍人的使命外,我完全不想和
這社會扯上啥自命正義的關係嗎?
說穿了,真的沒什麼好煩惱。
「你說得沒錯。」
『不過藍,有機會還是交個女朋友吧!不要因為一朵花而繞過整座花園,都過了七年了。
』
這種事,我知道家族裡還是一直在關注的,雖然是沒怎麼連繫的遠房親戚,說沒閒言閒語
才怪,但我可從不管這些。
不過是『都』七年或者『只』過了七年,用別人的標準頗有偏差,但或許只有伊卡洛斯知
道我並不是外人以為的無法忘情,只是迷戀上這種安穩靜謐的生活方式,而且我的觀念也
和年輕時有了很大的轉變。
對於男女交往,以前或許會覺得合得來不和則散,但我有什麼資格去試試別人的青春?既
然不打算有承諾,就不應該給人錯誤的期待。
女孩子是種很傻的生物,明明知道對方不會如自己想像地改變,偏偏要賠上那些寶貴的東
西,時間、感情和執著。
「如果只是因為寂寞建立的關係,很快就會變質了。」
『如果能受傷,倒也是種做人的滋味,呵呵!』彼方輕笑著。
「你知道受傷比較重的,不會是我。」到底是哪裡產生缺陷,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我天生
就很難生愛染心,也非自己有斷袖之癖,我ㄧ旦喜歡什麼,通常很難放開,若是被迫放棄
那樣事物,那種不快記憶就會像補獸夾的傷口永久殘留著。
在我和伊卡洛斯熟稔前,一度連朋友也不想交了,甚至也不同情那些主動來討好碰一鼻子
灰的所謂朋友。
當然現在想想那個自己未免太不識好歹,但照單全收又避免不了柔滑虛假的交際圈,我並
不是那麼柔軟包容的人,一旦受傷也會想要報復,那還不如自掃門前雪。
那時,告訴我人不存在所謂同類的就是伊卡洛斯,我的至高標準就被他給打破,多少也習
得了待人處世的柔和,不再滿身是刺。
『我們還是可以享受身體的快樂啊!』
正在喝茶的我被嗆了一下。
「我可不想得啥亂七八糟的病。」
望著辦公室窗上的玻璃風鈴,風雨正搖撼著鈴聲,颱風天幫著橘一個個打電話給學生通知
停課,但還是有幾個相熟的職業家庭來托幼,其實橘和姊夫的個性這個社區也算人人知道
的好說話,雖然說收的大多是比較奇怪的學生,但透過教會口耳相傳,也組成了兩個班。
剛剛和我下棋的小神童還是警察局長的兒子,原本夫妻鬧到要離婚,小孩子還是自閉兒童
,現在一個勁地黏我,局長老婆在事業上找到第二春,現在一家也過的挺滋潤的,但,小
兒子還是堅持天天要來殺我棋。
還有多少關於我學生的故事呢?我靠著玻璃閉目沉思。
要專注的太多了,我無法像伊卡洛斯所說的,專心去發展什麼私人感情,若只為了無聊有
趣,我還有許多自娛的興趣。
『藍,你太清高了,太清高通常不是好事,雖然你很聰明地避免掉複雜環境,但一旦牽扯
了,很容易栽跟頭的。』
今天伊卡洛斯很正經,反而害我感到毛骨悚然。
『不過你的性格還蠻適合修行的,要不就乾脆這樣,修個道行讓我看看嘛!』
「去你的!」
聽到細細碎碎踏上三樓的腳步聲,我按掉通話,開門探出巡視了下。
太陽?我並沒有帶他來才是。如果太陽想來,也沒道理不和我說。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又慢慢踱下,經過二樓時我喊了下,見太陽手裡多了本故事書。
「太陽?你忽然來伊甸園?被橘看到我很難解釋你怎麼一個人過來。」
太陽轉頭朝我笑笑,走了過來。
「藍,我加了鏡射結界,沒人看得見我的。」
「還有腳步聲。」豈不成了鬼樓梯?
「只有你聽得到而已,因為你是門扉,我沒防你。」
「好吧!先進來再說。」
我開著辦公室,其實也就是小書齋的木門,然後輕輕掩上。
太陽無辜地把懷裡的書立在桌面上。
「我只是很想看這本書。」
「向日葵的故事?」
橘專用的故事書櫃裡確實有這本書,就我印象中這也是從兒時起就有的舊書了。
太陽坐在椅子上翻了幾頁,低眉斂首。
這是本故事書,主題自然是在說向日葵的生態,但因為擬人化,還算是本簡單易懂的童書
,太陽作為主角,從頭到尾只以或大或小的黃圓形出現。
「其實趨光性只是動植物的本能,當然人類是這樣理解的。」
「地球上也有很多活在土壤或深海裡的生物。」
「我不太懂得人類的習慣,我們要用語言彼此理解太困難了。」太陽如此說。
「儘管如此,對生命的渴望難道不能說是一種愛嗎?我倒是覺得這種本能的愛比佔有更純
粹。」
「這種說法我可以接受。」我點著頭。
「來到地球以後其實我想了很多,因為過去我是不用思想這種能力的。為什麼偏偏記住了
我的花呢?或許她只是無數渴望溫暖的生物之一,就存在本身沒什麼特別,不過因為我偶
然地記住了,因此她對我來說就是特別的吧?」
太陽偏著頭想著。
「所以原因是出於我。雖然說人類和花朵對我來說分別不大,但是我可以辨認出『對光的
記憶』,所以不管對象的形體怎麼改變,還是可以找到。」
「太陽,你是因為寂寞,才想尋找特別的存在嗎?」
「或許,我只是需要一個能讓我離開永晝世界的理由吧?」
太陽稚氣的笑容,總會讓我有些哀傷錯覺,也許只有人類才會這麼自作多情。
「不斷重生,不斷衰減,還要度過非常漫長的時間才會到來的完全死亡,做為這個國度的
王子,或許真的很寂寞。」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透過惡夢口中知道這個國度奇特的傳承方式,太陽只有一位,從王子
開始,直到力量成熟就登基成王,然後經過悠久的時間衰弱下來,進行新的蛻變,因此從
打從開端至尊就只有一位,其他長老或臣民,都無法伴他走完全部的旅程,而且,本影其
實拿他沒辦法,這點我和惡夢氣得要死。
如果讓我用比較科幻小說的口吻,或許會以『星球的最高意志』來形容太陽,但就算這樣
還是有很大程度的偏差,從意志這點試圖理解就全盤皆非。
「而且我覺得人類很有趣。」
當太陽明白『有趣』可以形容什麼條件時,他第一個說的就是我。
由這點看來,人類也是很匪夷所思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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