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年前第一次病發,到十年後再次聽到壞消息,對於「鼻咽癌末期」這如同宣判死刑的事實,范宇深卻於願足矣,「活到七十幾了,也夠本啦,只是放不下玉華!」
平凡見真情,一輩子「牽手」走過苦澀罣礙歲月,前塵往事盡付輕煙中,一生守候誰來憐。范宇深猶如挺立風中的殘燭,淚光隱隱濕潤眼角,回想走過點滴,自己最是銘記難忘……。
「人客,來坐啦!」別以為碰到了站壁仔在拉客,或踏進了聲色場所。眼前這位笑容憨直、不時愛摸頭的女主人,一邊熱絡的招呼來客,一邊頻頻向內探頭張望她的頭家。
范宇深踽踽杵著手杖,從房間走出來。
「這咱頭家啦!」黃玉華笑得合不攏嘴。
滿頭白髮的范宇深,蓄留一撮鬍子,不時向「老伴」黃玉華比比手勢,「你要乖,我來泡茶。」
外人第一眼乍見夫妻倆,也許誤為父女,打心底不會聯想是夫妻。民國三十九年底,范宇深打完韓戰,被關進北韓俘虜營,兩年苦窯生活晃眼過去,他應國民黨政府號召下到林口、楊梅。
四十三年來台,在軍中又待了九年,退役後的第一份工作是跑到社子當起廚師。
他當時想:「從大陸戰亂後,與家人生離死別,到打完戰爭孓然一身抵台,現在只盼找份安穩度日頭路,度此殘生。」
此時,工廠對面一位好心阿婆,兀自觀察他一段時日。有一天,阿婆問他:「外省仔,我送你一個某,好嗎?」
范宇深起先一臉狐疑,接著他反問阿婆:「我已經五十幾歲了,那麼老了,誰會嫁我?」
「沒關係啦」阿婆硬是不死心。范宇深可也不想耽誤人青春,「我又老又窮」,他希望阿婆聽了會打退堂鼓。
阿婆安慰著:「你安啦,對方不收聘金,而且要『奉送』,你都不會花到一毛錢喲!」
就這樣,阿婆成了他倆的現成媒婆。
談及此,范宇深吸口菸:「我不知應該感謝她的熱心,還是……」那一天,他第一次相親,看到玉華不吭一聲,只覺怪怪的,「見了人也不會打招呼,以為她不會講話」,一問之下,才知腦子有問題。
范宇深問了玉華家人她發病原因,得知玉華阿母沉溺方城之戰,連女兒發高燒也不下牌桌,「玊華腦子是燒壞的」!
相親場面猶如一場促銷會,玊華娘家的人和鄰居阿婆賣力地向猶有遲疑的范宇深做出各項保證和承諾。席間,玉華只說了兩句話,「給我十元買糖吃」,阿婆最後問她:「嫁給煮飯的,好嗎?」「好啊!」
壓根兒玉華搞不懂「嫁尪」是怎麼回事。
他倆就這麼被送作堆。
那年,他五十四歲,她才十九歲,兩人差了三十五歲,年齡上簡直可以父女論之。
「娶妻容易養妻難」,別人共築家庭、享受甜蜜婚姻滋味,范宇深卻用「養」字形容。
十七、八年婚姻,范宇深父代母職,一人當好幾人用,他本來不想有小孩,「我要照顧玉華,哪有其他心力!況且擔心生出智障孩子」。後來是禁不住旁人一再勸說,「想想玉華不是先天殘障,站在遺傳角度來看,孩子應該不會帶殘疾」,范宇深啜飲幾口牛奶:「有孩子也好,家裡不會那麼死寂,而且我也不可能照顧玉華一輩子」。
「可是娘家說得比唱得好聽」,當初信誓旦旦,保證會幫忙照顧玉華的娘家,到了他們結婚後全都翻了臉、變了樣。
「玉華生老大,我東拼西湊,才勉強湊足三千,怎麼坐月子,幫小孩洗澡、餵奶……都是我自個來,自己偷問看護」,生完老大,玉華出院前,范宇深曾央求大姨子(妻姐)來家裡幫忙幾天,或是玉華回娘家坐月子。「娘家的人都推得一乾二淨,都說沒空,還說帶孩子,帶個屁!」范宇深陷入孤立、無援的窘況,心事也不知可對誰講。
借來的三千元不能欠太久,孩子出世,家裡開銷又相對增多,他只好託退輔會找份「掃地」差事,每天下了班還要煮些營養補品,幫玉華補補身子。
說到這兒,原先一直在一旁的玉華一聽到坐月子吃的麻油雞,就搶著說:「我不愛吃麻油雞,我愛吃麻油腰子。」范宇深抿嘴:「別看她傻傻的,還挺挑食呢!」
兩子相繼出世,只差一歲,老大達仁四歲時,范宇深積勞成疾,操煩過度,整個人瘦好幾圈,醫生警示:「再累下去,可能非倒不可。」
他再次向娘家告急,請他們代為照顧妻兒三人幾天。
這回,岳父幫忙帶兩個孫子兩、三個月。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至此,玉華娘家的絕情,范宇深算是看透了。
【范宇深和黃玉華的故事(本文選自伊甸基金會圓與緣業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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