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07-26/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
屬於我們的時代﹖一位台大女生的見聞感思
【洪凌】
沒有人能夠占有階級。一旦某人以為自己能夠替這個邊緣階級說話時,新的
內部霸權就誕生了。
道理類似:沒有人能夠占有任何時代……親愛的眼鏡蛇姊姊,我聽說妳於地
球西元曆一九九五年六月底,用一把光潔的水果刀把自己刺出許多傷口,像一
顆被咬出太多缺口的小櫻桃,在遙遠、焦躁的天王星自殺成功。這九天來,我
喝了六杯咖啡,去了一趟文藝營講課二.五天,寫出七五六六個字,在學術網
路上的「電子佈告欄」(BBS)的「讀書版」及「同性之愛版」看到十三次有關妳、
妳的死亡、或者妳的手記的信件。然後,我不由得想到這個時代,這個我受到
委託要以「非預知紀事體」來呈現它的時代,包圍我們消化我們的時代。我們
以刺客與調情者的雙重身分與之應對交合的時代,鄙視飆車少女、怪胎與鱷魚,
但又非得注視且占有這些奇異風景的時代。
唉,眼鏡蛇姊姊,我想到的「時代」,不會是那些父兄們所允諾的時代,他
們認可的是母親子宮永還只為了「侍奉」父系胚胎而存在的時代。在我還是個
空虛愛玩的高三學生時,大我幾歲的妳正在椰林大道上,捧著只有自己看得見
的水晶棺材,裡面裝著冰凍的紅玫瑰與妳熱愛的女子。而那些製造鐵質百合的
學運參與者.在某個原本為了銅像與陽具而建構的廟堂裡,和酷熱、彼岸的屠
殺、以及集體的保守力量對抗。學術社團天真可愛地唱著國際歌,而新左派理
論正悄悄醞釀著一個至少肯嘗試想像「同志」不只是街頭運動夥伴、更是跨越
性別/階級/膚色/年齡的多種雜交身分。
然後是二十世紀的最後一代。世紀末的異形與異色紛紛蔓延,索多瑪太空船
航行過境這個美麗雜音陸續出現的小島,並且拒絕被燒毀。由於生怕過度無聊
而肇行恐怖主義,我們這些在都會死角、大學校園、硬石搖滾餐廳、Roxy音樂
酒吧、Haggen Daz冰淇淋賣場、泡沫紅茶店與唐山書局之間流浪閒晃的小動物
們,自憐自戀地捧著合法版權的日本少女漫畫中譯本,在畫面與心靈的交媾過
程,爆破現實場域的種種鄙瑣與壓迫。然後,我在SM劇場《愛德華二世》的籌
錢過程,邂逅了本土加工自製、引用圖片與翻譯文字都不用資本主義版權系統
的《島嶼邊緣》──那是一個拚命讓自己看起來俏皮可愛又惡形惡狀,讓正常
人不爽並引以為樂的刊物。我們這些受不了大男人中心論與學術暴力的小妹小
弟,於是投奔的到這個反校園的邊境軍團,和一群戰爭機器廝混玩樂,一起調
笑國家機器。
眼鏡蛇姊姊,妳可能會喜歡島嶼邊緣開發的變種花園──去年在妳還赴天王
星不久,長著蛇髮的囂張妖女「梅杜沙」發妖了!被戲稱「男人沒度殺」的妖
母妖妹們,串聯各院校的女研社與惹人憐愛、反抗沙豬的小男人,在文字與行
動的各種管制區擺下陣仗,邀請原本只知道認同「村上春樹式陽性獨我」的小
孤僻分子看看,這個多采多姿的銀河系可不只有個叫渡邊的地球籍日本男子的
主體呀。妖女的死黨是從怪胎成長的「酷兒」,它們開始了向異性戀集中營丟
番茄的嘉年華會,鮮紅欲滴的汁液讓貧血的大多數恐慌於吸血鬼的大肆侵襲,
殊不知吸血鬼是很挑嘴的,不想咬那些血管中只有男尊女卑意識型態的爛汁
──會拉肚子耶!
是的,在妳拜倒於陰性書寫的魔教大姊頭西克蘇(Helene Cixous)的同時,
校園的新生代社團就以「後珮代恐怖小飛俠」的伶俐姿態竄起。台大的「建國
俱樂部」張揚著要建立假台灣國,以替代發臭的中華民國。女同性戀社LAMBDA
在視聽小劇場演出趣味十足的《一百零一次求婚》,解構了至今不衰的男娶女
嫁無聊父權模式。「男同性戀聊談社」(Gay Chat)被強姦成「男同性戀問題研
究社」,似乎體制不將異己者弄成面目淒慘的「它者」(the other)便不罷休
似的──那是真的。不過,姊姊妳知道嗎?除了咱們占據大學中心主流位置的
台大,中央大學的同志社團更酷。女同志的暱稱就是妳喜歡的「鱷魚」,而男
同志把自己化身為一根嬌美的刺(Sting),從此到處穿破假惺惺的男性雄風神話。
在我行經過的外文系課程軌道中,出現了出軌的變種彩虹──暱稱SM的莎士比
亞與瑪丹娜(也可當作Sister and Mother)、扮裝與變性、同志理論、後殖民與
女性論述……最皇后(drag queen)的艷舞流灑在我們細心以體液汙染的厚重書
本上。很不幸,中文系還是深情悔地堅持「台灣文學的確是大中國文學史的一
部分」,就像不朽的男性通常說女人是他的一根肋骨。姊姊妳玩弄過的心理系
聽說死性不改,還是把玩著行為科學、制約決定等等老掉牙的玩意,偶爾和恐
同性戀(homophobic)的佛洛依德相依為命一下,搞搞變態心理學,鞏固著歧視
(憐憫?)異端的正義力量與正常機構的無所不在。
然後就是漫長的夏天了。回想過表幾個潑辣陽光侵襲眼耳鼻舌、七竅百骸的
夏日,我依稀感到節慶的刺激氣味攀附在毛細孔上。在妳畢業後的第一個初夏,
電影社舉辦「眼睛的故事:情色電影展」。記得當時祭出一堆血肉沸騰的畫面,
諸如漫遊霧港的少年水手和酒店大鬍子男老闆肛交,亨利.米勒的女神投入女
作家安娜伊絲寧的陰性巢穴,甜蜜地比賽食糞以及屠殺小男童,最後玩要的主
角們還在妳死去的天王星共舞一曲最後的探戈。整個儀式以「凝視肉身的眼睛」
為名,也回返了觀看的本身就是情慾活動的原點。
然而「觀看」絕對不只是情慾,更是權力關係的交互場所。這半年來,我常
當告之朋友的話:「如果我不在網路,就是在前往網路的途中。」是很狡猾的
供詞。事實上,無論我在不在網路上,我的身體所在地都沒有移動。在號稱
「過度真實」(Hyper-Reality)的網路上,懶得參加社團、討厭熾烈的陽光、
一覺睡醒後只有便利商店可覓食的我們,終於找到不用挪移身體的狂喜之道。
可怕的是,愛玩BBS的小孩不像愛學鋼琴、愛唱國歌的小孩一樣,享有平等的
人權。才說了些有點酷的話,那些緊張兮兮、忙著向體制表達忠貞的大人們,
居然可以為了「管理方便、消除不當言論」等等不上道的理由,幹掉我們苦悶
政治大學學生的計算中心BBS!
說到這,不由得又讓我想起六月份自己積極推波助瀾的雙胞胎事件。在端午
節的同性戀節日(Gay and Lesbian Awakening Day)的愉悅氛圍方興未艾、青蛇
的殷紅舌尖還盤桓在牠的白蛇姊姊身上,現實世界的同志族群在享用強調異端
風情的饗宴之餘,在非現實的異度空間(Cyberspace),卻群情洶湧地忙著打壓
「它者中的它者」。開端是有人訴說著女朋友之間對於經血的耽迷與分享,男
朋友之間可以分食割禮所遺留的包皮……還等不到正常世界的異性戀霸權來禁
制,網路上的右派保守同志馬上殺氣騰騰地組織「砍信救世大軍」,硬要用
「大多數判定惡心,就不該存在」的法西斯理由,斬殺那些網路電子郵件。後
來的發展更會讓妳絕倒,眼鏡蛇姊姊──我從觀望的路人角色興沖沖地蹚入這
場網路女巫焚燒大典,想為那幾隻被憤怒基督徒痛罵的異教徒小貓說說話。沒
料到,才沒幫腔幾句,就被一堆自以為通曉陰謀論的正義人士控訴,說我已經
在主流體制占盡便宜,有種就對外面的媒體說話,不准在網路上的同志園地散
播毒素云云……
這不禁讓我聯想起某個犬儒的社會運動者所言:沒有人能夠占有階級。一旦
某人以為自己能夠替這個邊緣階級說話時,新的內部霸權就誕生了。
而且,道理類似:沒有人能夠占有任何時代。沒有任何燃燒著青春火焰的心
靈可以為青春代言。當妳活著時,青春與衰朽、愛慾與死亡,共時性地在妳的
身上流露殆盡。而珮在,妳已然死去,這個時代還是繼續在靈肉交纏的世紀末
叢林翻轉,即將進入科幻小說所謂的「不毛的近未來」。也許,這算是我勉強
自辯的緣由:為什麼到現在,文章即將終結,我還是無法以規矩的紀事體來呈
現這個時代與年輕人之間的關係,九十年代的校園文化、大學生的獨特屬性……
可能是因為到現在,在聽到妳死訊的九又三分之二天的此刻,我還在持續地
想著「我們」到底是誰?什麼是「我們」的時代?
【1995-07-26/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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