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兔| 張娟芬
2006
我依稀記得,聽說邱妙津自殺的那一天,我照舊與朋友去吃了宵夜。
也沒怎麼傷春悲秋。不久以後,死亡效應就漸漸的輻射出來:《鱷魚手
記》獲得了那一年的時報文學推薦獎,邱妙津在書裡使用的「拉子」一
詞,很快在女同志世界裡流傳開來,並且繼續衍生出更為狎暱的「拉拉」。
我懷疑邱妙津有生之年是否曾經讀過任何一篇針對她的評論,但她死了
以後,後見之評就像蘑菇一般的冒出來了,其中不乏溢美之詞。年復一
年,她始終沒有被遺忘,畢竟那暴烈的死亡實在太好用了不是嗎,那些
沒有死的人多麼喜歡提起她的事,稍微跟她沾上一點邊的,現在恨不得
能多沾一點;那不可見的死亡場景展現魅惑的力量,無緣得見的人用想
像,有緣得見的人則重述又重述。
如今十年過去,「拉拉」仍是女同志喜歡的代稱,同時也是舒潔衛
生紙上面那隻土黃色的小狗;當他們剛剛推出這個logo的時候,每天都
興高采烈的在電視廣告裡喊著:「新年拉拉/聖誕拉拉/開學拉拉,統
統送給你!」「酷兒」仍然是同志喜歡的代稱,同時也是可口可樂註了
冊的專利商標,那個光裸的小傢伙且成為一個成功的行銷個案,導致一
種淡而無味的稀釋果汁異軍突起賣得極好。
在《姊妹戲牆》裡,我分析過《鱷魚手記》與《蒙馬特遺書》的性
愛,自然也提及邱妙津那無法忽視的狂暴與絕望;這次重看,我看見的
是《蒙馬特遺書》裡一個不起眼的配角:一隻兔子。牠在遺書的一開始
就已經死去,但正是牠的死,啟動了Zoe的尋死歷程。
寵物是情人的化身,尤其如果是跟情人一起養的寵物。人們常常這
樣來建構一個擬似的家庭,不能合法地擁有婚姻並自然地繁衍子嗣的女
同志更常常這樣;《蒙馬特遺書》裡也點明了,確實是這樣。
「『兔兒』——我對她溺愛的象徵及延伸……」
「我想對兔兔的愛戀也是對她愛戀的轉移,然而絮和兔兔是更接近、
更互相了解、更天性相通的吧……」
兔子是絮,兔子是Zoe與絮的愛情(好的時候),兔子是Zoe對絮的
愛情(不好的時候)。然而兔子死了。
怎麼死的?即使兔子不代表任何其他事、不是任何人的化身,而僅
僅代表著他自己——一隻長耳朵紅眼睛的毛茸茸生物——,我們仍然會
問,牠怎麼死的?寵物主人通常會更嚴厲的自問,會徒勞地帶牠去看獸
醫,會傻瓜似地細細回憶自己做了什麼其實是錯的,或沒做什麼其實是
錯的,是不是忽略了什麼預兆延誤了什麼病情……寵物主人會開始一場
內心的審判。
然而Zoe沒有。對絮(以及讀者)宣布了兔子的死訊之後,她斬釘截鐵的說:
「下定決心,不要任兔兔就這麼白死,要賦予牠的死以意義,否則我
走不過牠的死亡,我接受不了,沒辦法繼續生活下去。」
Zoe為自己辯白:
「絮,你誤會我了,我或許不是個夠健康足以擔當兔兔的爸爸,但是
我並沒有虐待牠,我盡了我的愛心在照料牠,牠死的時候,我是個勇敢
的爸爸!」
邱妙津詳細地敘述了兔子的後事如何處理,到第二十書且又回到了
初次與兔子結緣的場景,以及相處的細節;但是有什麼事情被跳過去了。
兔子是絮,兔子是Zoe與絮的愛情,兔子是Zoe對絮的愛情;Zoe怎麼可能
不問兔子的死因?
看過《蒙馬特遺書》的人一定很多,但有多少人會記得那隻兔子是
怎麼死的?事實上,邱妙津以一個括號,潦草的交代了。
「剛剛清晨六點半時,我給自己煮了一包米粉泡麵,加入一小顆法國
白菜(就是兔兔吃剩下三顆裡的最後一顆,那可能就是導致兔兔死亡的
原因),三分之一鮪魚罐頭,半罐洋菇罐頭,一顆蛋……」
Zoe想像著、計畫著自己的死亡,最後決意執行;但是她不能面對兔
子的死亡。她且以身涉險,故意吃掉那可能的致死之物。果真那個什麼人
說的是對的:最有意義的,不是那些寫了出來的東西,而是那些沒有寫
出來的。在一個句子已經說完了、而下一個句子還沒有吐出來的些微間
隙裡,我偵測到巨大的罪惡感,壓縮在兩個互相包覆的括號裡。那裡曾
經有一整個宇宙的內疚,世界終於撐不住,塌毀了,成為一個體積無限
小而密度無限大的黑洞。
於是我讀起其他莫名其妙的書來:在《陪牠到最後》(心靈工坊出版)
裡,動物的死亡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禮物,死亡可以是雖然哀傷但又祥和
溫柔的事情。
「要有很深的智慧才能懂得在該來的時刻,走得既優雅又有尊嚴。無
論多麼勇敢的人,也會有害怕的時候,有時害怕過深,會摧殘一個人的
勇氣……就算是這樣,也不是一樁『壞事』。恐懼也是塵世肉身的一部份。」
在《死亡見證》(時報出版)裡,從事殯葬業的詩人說出他的專業心得:
「埋葬老人,等於埋葬已知的過去,有時我們會想像那過去比實際還
好,但過去全部都一樣,是我們佔據的一部份。回憶是壓倒性的主題,
是最終的慰藉。但是埋葬嬰兒,卻是埋葬未來,尚未揮灑的未知,充滿
希望與可能,卻於我們的樂觀期望中戛然中止。悲傷沒有邊界,沒有極
限,沒有已知的終結。」
二十六歲的邱妙津也是「戛然中止」的,雖然不能說「尚未揮灑」,
但是所有的未知都形成難以抵抗的誘惑:倘若那個黑洞能夠被面對呢?
倘若她維持得住張愛玲說的「兇險的平衡」,則她將寫出如何的一番景
象?那黑洞果真是無法抵抗的嗎?我們與黑洞的真相之間,可能只有一
枝火柴的距離,而誰才是盜火的普羅米修斯?
和《姊妹戲牆》裡寫的一樣,我似乎永遠在閱讀邱妙津的時候極力
抗拒著,跨著馬步擺出拔河的姿勢。十年之間我又繼續地聽說了其他人
的死訊,感覺自己這一方好像愈來愈勢單力薄,砰一聲又過去一個,然
後又是砰的一聲。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遲鈍無感,我對每一則消息傷
春悲秋,雖然我未必感到多麼驚訝。在那一聲悶響之前,他們早有沈鬱
的徵兆,也早就開始折磨身邊的人。這場拔河倒無關乎同志身份,而關
乎神智清楚。我預感我們這一方還會繼續的失敗下去,像廣告裡那些使
用普通電池的粉紅色小兔子一樣,在途中一一痙攣倒下。這場賽事不知
道還要折損多少兔子,我亦沒有別的妙計。只能悄聲葬之,奠以法國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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