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劇追到忘記注意時間,直到手機鈴聲響起,古昱璿才想到自己跟友人約好要面交,
此刻已經是遲到了,他二話不說奪門而出,撞到了恰巧走出電梯的鄰居。
被這麼一撞,鄰居手上提著的紙袋掉了下來。
古昱璿認得出那是今年剛進軍臺灣的、高級蛋糕店的 logo。
但因為趕時間,他只來得及草草道歉就進了電梯,
然而在電梯門要關上時,他看著鄰居撿起提袋的那顯得形單影隻的背影,覺得過意不去,
再度趁門完全關上前高聲補了句:「不好意思。」
「改天再登門道歉好了。」他心想著。
隔壁鄰居不知姓名、年齡,但他確定那兒住著的是一對男同志情侶。
雙方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電梯。
當時,古昱璿匆匆走進電梯,電梯已按了他住的樓層,
他這才轉頭看向身在同一空間的人,那是一對牽著手的男人,
目測年紀應該都在三十五歲上下,
當時是冬天,大衣穿在身材修長的兩人身上很是好看,
也是一看就知道兩人一身的行頭要價不斐。
其中圍著圍巾的人看到有第三者的存在就想鬆開手,
但另外一個梳著油頭、戴著眼鏡的人卻不肯放。
古昱璿點頭一笑,表示自己並不在意,畢竟是同類人嘛,
他希望自己釋出的善意能讓對方感受到自己也是個圈內人。
不過對方究竟理解了沒有他不知道,因為此後依然僅止遇見過他們幾次,
或許鄰居們和自己的作息不太一樣,不太碰得上面,
想想自己也是搬來了將近一年才遇到鄰居的,
偶爾難得遇上了,有時是兩人一起、有時只有一人,
且就算同乘一部電梯,彼此之間仍然精準地遵照著二十一世紀的社交禮儀
——眼神交會、點頭,舉頭按樓層、低頭滑手機。
但他記得清楚,那個不放手的、戴著眼鏡的男人,就是今天在電梯裏撞到的先生。
這個晚上古昱璿沒睡好,他本來就是會進行反芻思考的人,
閉上眼睛便會回想起自己犯的錯,
一想到自己的冒失可能已然造成對方的困擾讓他相當過意不去。
若是鄰居昨天其實是要慶祝重要的節日可蛋糕被自己的一時冒失給毀了怎麼辦?
怎麼自己都過三十歲了還這麼沒有時間概念,害面交的朋友等他,
甚至不知是否破壞了鄰居的活動。
擇日不如撞日,他隔天下班馬上繞去排隊買了同一家的蛋糕,
並且買了兩片——畢竟對方是一對情侶。
按下門鈴的時候,他其實不確定對方是否在家。
多虧了大樓隔音奇佳,他幾乎沒有聽過隔壁傳來的聲響。
門開了。來應門的是昨天撞到的那位。
一見來客是古昱璿,鄰居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請問有什麼事嗎?」
「那個,昨天不好意思。」
「喔,沒關係。」
「你拿的東西有怎麼樣嗎?」
「嗯,還好。」尷尬地回應。
看來真是毀了。古昱璿趕緊把藏在身後的紙袋提到胸前的高度,
說:「不好意思,這是我買來補償你們的,是同一家店的……
我不知道原本你們買了什麼,我就自作主張地買了兩塊小蛋糕,昨天真的很不好意思。」
鄰居沒有接過去,相反地,他不發一語,露出了有些複雜的神情,
古昱璿不曉得怎麼解讀,不是生氣,但又像是在壓抑。
「不好意思,請問我該怎麼稱呼……」
古昱璿決定自己打破沉默,畢竟自己走路不看路在先,被這樣無視也是活該。
「抱歉,我姓溫。」
「中間是人還是一橫?」古昱璿很直接地脫口問出下一個問題。
可能沒有想過會接著被這麼問,溫先生頓了一下,
「呃,人。但我爺爺曾經說過應該要是一橫……」
「你是客家人?」
「嗯,對。先生你是從事文化研究的嗎?」
「不是,我剛好也是客家人,我姓古,桃園那邊的客家人。」
「喔。」沉默,好像覺得把社交壓力留給對方有點太過失禮,
鄰居——溫先生——有點歉疚地接道:「不好意思我這方面不太了解……」
「不好意思,我只是剛好喜歡研究這些,每次談到這個我都會很有興趣。」
克制住自己想要挖出人家祖宗十八代的激動亢奮,
古昱璿把話題拉回來:「對了,我買兩塊是因為我記得溫先生有室友。」
「喔。另外一個人他……」古昱璿清楚地看到在提到室友的話題後,
溫先生的眼眶瞬間紅了,「他不住這裏了。」
完蛋,失敗的賠罪。馬屁拍到馬腳上了。
「啊,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越解釋越心虛。
「不會。」溫先生打開家門,
「你帶一個回去吃吧,要不要進來坐一下,我拿盤子裝起來。」
那一天,古昱璿踏進了溫先生的房子,也踏進了他的故事。
×××
這個家處處都是兩個人生活的痕跡。這是古昱璿的第一個想法。
溫先生不知怎地沒有把對方的東西收掉,分手之後不是應該要斷得乾淨嗎?
甚至,櫃子裏還有好幾張兩人的合照。
正當古昱璿打量得出神的時候,溫先生已經去了一趟廚房拿好盤子了,
他見到鄰居對自己的好奇就說:「他姓簡。」
「什麼?」
「我男友。」用詞是男友,不是前男友。
「不好意思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看……」自己過於露骨的打探眼神實在太不像話了。
「不用這麼緊張沒關係,能有多一個人記得他我也很開心。」
古昱璿從對話中抓到了蛛絲馬跡,聽出了端倪。
溫先生看出對方神情的不安和無所適從,知道自己可能嚇到對方了,
「不好意思耽誤你的時間,我馬上把蛋糕裝起來。」
看著鄰居打開包裝,古昱璿幫忙解釋:「我買了一個伯爵茶千層、一個紅絲絨蛋糕。」
「古先生想吃哪個?」
「應該讓您選才對,是我昨天不好意思。」
「那這樣我留伯爵茶的好了。」溫先生將伯爵茶千層蛋糕拿了起來,移到自己的盤子上,
「其實他們家的包裝很好,所以昨天雖然紙袋掉了但真的還好,古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抱歉打擾您吃蛋糕的心情了。」
溫先生聽聞此言竟是瞬間落淚,古昱璿不知所措。
雖不知自己錯在哪,但古昱璿連忙地說了聲:「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溫先生連忙抽衛生紙擦掉眼淚,
迅速壓抑自己的情緒和鄰居賠罪道:
「不好意思讓你尷尬,是我的問題……我沒事了,謝謝古先生的蛋糕。」
他紅著眼將剩下的那一片蛋糕連同提袋交給古昱璿。
古昱璿被這突如其來的情緒爆發給嚇傻了,
但他又覺得把情緒不穩的鄰居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房子好像不太好,
雖然自己和鄰居不過是幾面之緣,但已經不是陌生人了,就住在隔壁,
或許還是得稍微關心,於是他提出了一個不符合二十一世紀社交禮儀的問題:
「您介意我留在這邊,我們一起吃嗎?」
溫先生一愣,但旋即從鄰居的關切眼神中看出了對方是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在家,
他對自己的失態感到羞赧,也由衷地感謝鄰居,便也不好拒絕對方的善意,
且自己確實需要有人陪伴,任何人都好。
「好,那我再去拿一個盤子。古先生要喝茶嗎?我泡個茶。」
「不用了謝謝,我晚上不喝咖啡因。」
「那牛奶好嗎?」
「好。」
因為鄰居主動地留下,讓溫承樺稍微摸清了鄰居的個性,應該至少是個善良的人。
他還記得第一次在電梯相遇時,鄰居面對牽手的男同志情侶沒有投射異樣的眼光,
反而是給了一抹微笑,且禮貌地沒有多說什麼,
當時他和男友就有在猜對方應該也是圈內人。
而這麼一個好心人,甚至在昨天撞到自己後,今天還送了蛋糕來。
他想,自己如果像是巴著浮木一般對鄰居說一些話,
鄰居應該是可以諒解自己的利用行徑的吧。
從廚房回來,溫承樺說:「其實昨天是 Henry 的生日,應該要說冥誕了。
Henry 他……抱歉,我男友,我都叫他 Henry,他叫簡和光。」
聞言,古先生一臉認真地唱起了生日快樂歌,
不忘把歌詞改成「祝他生日快樂」和「祝 Henry 生日快樂」。
溫承樺握著馬克杯的手抓得死緊,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因為情緒崩潰將牛奶灑落一地。
「古先生願意聽聽我們的故事嗎?」
於是古先生一邊吃起了蛋糕,一邊聽起了鄰居說故事。
×××
我們是大學同學,大一入學沒多久就開始交往,好多年了,久到不知道從哪邊開始說起,
以前覺得很漫長的事,現在回頭看就是一眨眼之間,
我現在甚至想不太起來我們大學的生活長怎樣,但我確定每一段都一定有 Henry 的參與。
我們好像是特別不幸的一代,我們遇過九二一,遇過網路泡沫化,後來又遇到金融海嘯,
有時候都不知道怎麼過的就過去了。當時古先生幾歲啊?
很痛苦的時候,身旁有人支持自己還是不一樣,Henry 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
我們一起去過好多地方。
我們是 2003 年大學畢業的,兩個人大四的時候就討論好要一起申請美國的研究所,
所以當完兵、退伍後兩個人就一起去了美國,但我沒有上最想去的那所,
於是 Henry 去美東,我上了美西的學校,那時候都還年輕,沒什麼錢,聯絡靠打 Skype,
只有放長假時可以飛到對方的城市見面,平常分隔兩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忙學業、忙找實習找工作,忙著探索美國的一切。
說起來好像很簡單,但我還記得當時我們也吵過架,吵什麼已經忘記了,
但這樣充滿競爭力的生活其實很緊張,我們兩個人都很累,
像是大四開始準備申請學校的時候覺得很挫折,第一次 GRE 考不好的時候我很焦慮,
我還哭著問 Henry 還是他去美國就好,我留在臺灣等他,
最後是他等我,等我晚他一步取得成績、寫好申請資料送出去。
那時候當兵放假,我們一起約會就是在準備申請學校的資料,
在美國的時候也是,約會的時間可能有一半都在投履歷。
古先生也是海歸?那我就不用多說了,你一定也很清楚那種留學生的痛苦的。
後來碩士畢業我搬去美東,我們開始同居。
這樣好像幾句話就說完了。
其實生活好像很簡單,柴米油鹽醬醋茶,甚至在美國的體悟比在臺灣還深刻,
以前在臺灣住家裏不料理的我們,去美國之後開始自己煮,這是留學生的集體記憶,
你也這樣認為的是嗎古先生?
一方面是為了省錢,一方面是為了解思鄉之苦,我們自己學弄鹽酥雞、學搓湯圓,
去亞洲超市買 rice flour,
其實也不知道 tapioca starch 跟 potato starch 到底用途差在哪邊,總之能吃就好,
後來每次回臺灣,行李箱裏面也總是各種調味料。
有一次我真的很想吃空心菜,吵著 Henry 和我去亞超逛街,
結果我炒了一次,味道不像臺灣吃到的,炒得又黃又乾,
Henry 看不下去,寫了封 e-mail 給他爸,問他媽媽平常空心菜是怎麼炒的,
當天晚上我們就收到回信了,原來是差在米酒,再炒了一次,這次就像了。
明明是不同的家庭,我們卻共享著同一份飲食記憶。
古先生,你看過李安的《飲食男女》嗎?
我在想食物是不是流進我們血液的民族性,我現在能想到的記憶竟然都跟食物有關,
但又覺得這樣也好,我寧願不要想到醫院的白色牆壁和白色床單。
我原本以為生活會這樣過的,結果 2012 那年,我媽檢查出癌症,我決定回臺灣。
我二十三歲離開臺灣,大概是長大到足夠可以償還父母恩情的時候就離開了,
好像是累積了多年的債要你連本帶利一次償還,我媽是單親養我,她好像也只有我了,
我不能不回去,她是個事業女強人,我甚至沒有想過她會有倒下來的一天,
而且還不到六十歲。
那時候我三十一歲,正在拚事業、正在成家的年紀,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拋下我媽,
我生下來似乎就是得要還親情的債,還完了才能開始過自己的人生。
那一年一切都好匆忙,匆忙到我來不及好好地跟美國道別,
我回臺灣,一邊照顧我媽一邊重新適應太平洋另外一邊的工作方式,
Henry 留在美國打點一切,我們兩個人天天視訊,一個人白天、一個人晚上,
在視訊的時候我們聊了很多,我想到他父母,
他跟他父母關係其實很好,只是他們不喜歡我,所以總是避開不談我免得吵架,
我問他會不會也怕跟父母相處沒剩幾年,
於是隔年他把我們在美國的家收拾好之後,他也回來了。
好在他回來了,因為隔年我媽就過世了,如果沒有他,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去,
我最近也很 meta 的在想,好在他回來了,他最後能有幾年的時間和他父母相處。
我外公、外婆過世前我也跟著我媽顧過他們,沒想到有一天換我學著顧我媽,
我好想問我媽她是怎麼學會這些的,怎麼知道這時候該做什麼,
但她已經病了,我沒辦法哭著向她坦承我很慌張,
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好病患家屬的角色。
顧我媽的時候,我媽不讓我幫她擦澡,但明明她也替外公換過尿布的,
但我知道我媽自尊心強,我也不勉強她,我只好請人來幫她洗澡。
但我幫她剪指甲,第一次發現我媽的手指很漂亮,我可能沒有遺傳到她。
好像那時候我才學會當個兒子。
我媽最後迴光返照的那幾天,Henry 和我一起看她,她握著 Henry 的手微笑,
我媽是個很嚴厲的母親,她不愛笑也不愛哭,但從她生病開始,她開始哭了,
我不知道怎麼反應,而 Henry 總是可以逗笑她,他真的是很好的陪伴者。
我其實也曾經看過我媽哭過,是我大學的時候跟她說明我跟 Henry 的事情,
她聽完之後一語不發,只是盯著我,我不敢抬頭看她,但我知道她的視線始終在我身上。
我抬頭的時後才發現她已經淚流滿面,
她哭著問我是不是她跟我爸的婚姻失敗,才導致我變成同性戀,
我說不是,我就是對女人的身體沒感覺,我甚至害怕女人的碰觸。
然後那天我跟我媽這樣一個女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醒來之後我媽沒有說什麼,她從來不會說什麼關懷的話,
但她知道我要出去見 Henry 的時候塞給我一疊錢叫我們好好吃飯,
我知道她已經接受了,這是她表達關心的方式。
她要走的那天大概是在等我下班,我跟 Henry 一起看著她嚥下最後一口氣,
那個不笑的人最後是帶著微笑走的。
我記得我媽在我外婆還有外公走的時候都對我說過,剛過世的人還有知覺,
所以要我去摸他們的手,於是我也摸了我媽的手,開始變涼了,但還是有彈性,
Henry 看到我的動作,就摸了另外一隻手,跟我媽說:他會好好照顧我,請我媽放心。
我們大概都沒想到他的承諾只有短短的幾年。
我是無神論者,我覺得離開之後一切就終結了,但畢竟需要演一場戲給其他親戚看,
所以我還是好好地替我媽辦了喪事,但大部分的時間是 Henry 處理的,
他甚至比我還認真的問禮儀社的人應該要做幾個七、應該要有哪些儀式。
我記得外婆外公過世的時候我媽很忙,
但沒想到我媽過世的隔天,我發現其實要做的事情也沒有很多。
我想著要先把銀行的錢領出來,所以也不急著辦除戶,那其他的還要做什麼事情?
我實在想不到,所以我再隔天還回公司上了兩天班,讓自己不要去想太多。
但好像白天沒想到的東西,都會在晚上突襲。
我那幾個晚上沒睡好,我想 Henry 也一樣,
我每次嚇醒的時候,他都會跟著睜開眼睛,抱著我。
他沒說話,我也沒說話,但我需要感受到活人的體溫跟肌肉的彈性。
然後這樣的他在幾年後也得了癌症,肺腺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四期了。
還這麼年輕、沒有家族史、不抽菸,之前也沒有什麼徵兆,
我們想破頭都不知道怎麼會得這樣的病,還是我們在美國的時候煮菜煮太多了?
我常常坐在馬桶上就在想到底我有哪邊沒做好,
才沒能更早預防、沒能在他開始疼痛前就發現,
最後我盤算過無數種可能終於得到了結論,
我怪罪不了任何人,我甚至也怪罪不了自己,就是遇上了。
我現在不想去回想他生病的一切,化療、肺積水、感染、癌痛……
我五年間就經歷了兩次,我幾乎可以看到死亡的形狀,
但我叫自己不要去想,只是我連自己都欺騙不了。
他第一次進加護病房的時候,我聯絡了他的父母。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媽看到我的時候指責的樣子,
我想如果我能讓她怪罪這樣也好,至少她還有人可以 blame on。
但也是自從我通知他父母之後,我們見面的時間變少了,
原本在醫院時是我在顧的,後來他媽媽接手過去,她很不諒解我,也就把我當空氣,
他醒來之後沒說什麼,但他看到我的時候彼此互相苦笑了一下,都知道病情是瞞不住的。
他出院後搬回他家住,他已經十多年沒在那邊住超過一個月了。
他會打電話給我,他聽我說居多,明明已經說了十幾年的話了,卻總還有話題可以聊,
但他精神不太好,有時候對面沒了聲音,我就會在聽了幾分鐘他的鼻息後把電話掛掉。
他媽媽就算攙扶他攙扶得很吃力,卻也沒有想要讓我幫忙的意思。
雖然 Henry 不是個商品,但我忍不住地想,
是我占用他十幾年,現在把他還給他媽媽是我能做的,
但這樣想又好對不起 Henry,怎麼沒人問過他意思呢?
他妹妹跟我說,他父母選擇對 Henry 積極治療,常常會聽到哥哥忍不住的痛喊,
我想,如果是我一定會捨不得 Henry 這麼痛,一定會決定安寧。
但 Henry 一直都很孝順,我想他是為了父母努力到最後一刻。
我想到我媽,我媽最後的時光總是跟我討止痛藥,Henry 也是這個樣子嗎?
我不知道,因為這些 Henry 電話上都沒有跟我說,
他只會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吃力地跟我說,他就算不想吃,還是有努力吃兩口飯。
他病情惡化得很快,後面病況越來越差,清醒的時候少,
終於住進醫院就沒有醒著出來了。
他妹妹幫我通風報信,告訴我什麼時候他媽不在,可以讓我過去,
就算看到的也只是 Henry 睡著的樣子,這樣就夠了。
他瘦好多,我幾乎不忍心看,但我又一定要看。
直到他離開那天,他媽媽的態度都沒有軟化,所以我沒有看到他的最後一面,
其實我不介意,因為我們約好,我要記得他最好看的模樣,
而不是躺在病床被折磨到骨瘦如柴的樣子。
這是經歷我媽過世後,我們共同決定的。
我得承認,小時候看外婆的遺容時我被嚇到了,
在冰櫃冰了這麼多天之後,那張臉我幾乎認不得,凹陷的雙頰、沒有血色的臉,
我盯了好久都說服不了自己那是同一張臉,
無法想像會喊我吃飯的外婆變成這麼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古先生你知道嗎?我外公過世的時候我甚至不想看、不敢看。
我媽的時候更是,尤其她癌症,可以想像遺體的狀況冰存後會更不好,但我不行不看,
所以 Henry 先替我看了,他說禮儀社的人化妝化得很好,媽媽的氣色很好,
媽媽像是睡著了一樣。
因為他這樣說,我就相信。
其實我覺得從人最後陷入昏迷的那時候起,他就已經不在了,
躺在那邊的只有身體,沒有靈魂。
Henry 的妹妹問我要不要拍他最後的樣子傳給我,你知道嗎?我還是不敢看,
因為他沒有在旁邊告訴我他像不像原本的他。
我回他妹妹說,請幫我握握他哥哥的手,跟他說我會好好的。
還好我不在,因為我大概也不可能說得出口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言。
以前和他住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要避開在他面前哭,他也要避開在我面前喊痛,
但我一個人待在這間房子裏面,我可以大哭特哭。
其實從我通知他父母的那天開始,我就失去他了。
我哭的時候想著,如果真的有靈魂呢?
於是我在房子裏面對著空氣說了:「你有回來看嗎?我會好好的。」
Henry 其實是死了不是傻了,看我哭成這樣他大概也不會相信我會好好的,
但這次我真的沒有辦法假裝了,我身邊沒有人陪我了。
Henry 走了兩個月了,昨天是他的冥誕,我們以前都會一起過生日的,
今年我也還是這麼辦了,我希望他離開之後,我們還能繼續一起製造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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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昱璿慶幸著這天是週五,因為當他聽完故事時自己已經用掉溫先生的好多張衛生紙了,
他的眼睛早已哭得又紅又腫,好在隔天不需要上班。
溫先生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講完之後他沉默了好一下,終於說了一句:
「謝謝古先生的蛋糕,時間不早了,我就不耽誤古先生休息了,古先生晚安。」
古昱璿不知道怎麼回,他有點唐突地問一句:「我可以給你一個擁抱嗎?」
溫先生微笑,張開了自己的雙臂。
古昱璿擁抱了上去,說著:「加油。」
「謝謝。」溫先生回道,並往後退了一步,示意這個擁抱可以結束了。
古昱璿茫然地回到家,才想到自己留給溫先生一張杯盤狼藉的桌面,
上面是吃完的蛋糕盤、叉,還有用衛生紙包成的水餃,大概有一餐的量。
但他又不好意思回去幫忙清桌面,於是左思右想,千言萬語只能化成一句:「Shit!」
直接大罵出聲,畢竟大樓隔音應該真的不錯,
至少他這兩個月來就從沒聽到過溫先生的哭聲。
週一他下班打開信箱,裏面赫然塞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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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在噗浪上找到我:
https://www.plurk.com/homogene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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