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ightlight39 (乃賴)
看板CFantasy
標題[原創] 四川潑婦
時間Thu Jun 25 23:09:13 2015
如今看來已相當羞赧，但想想PTT是我文字的起點，所以還是要落葉歸根。
----
聯副版本
上：
http://goo.gl/NvDIOY
中：
http://goo.gl/aUoEZT
下：
http://goo.gl/KXXFcc
評審紀錄：
http://blog.udn.com/lianfuplay/19803887
全文：
四川潑婦
＊ ＊ ＊
話說大明嘉靖年間，聖天子在位三十年，四海無事，萬國賓服。江南一帶絲綢極盛，商旅
往來如織。游人客途寂寞之時，便尋一處茶館，聽評話、閒嗑牙。於是蘇州評彈之技名聞
天下。蘇州府內幾家著名的客棧茶館，往往爭相禮聘著名的說書人，每套大書說完之際，
各茶館常為了挖角大打出手，蔚為奇觀。
喜雨樓位處太湖旁，景緻極好，水運便利，湖鮮也膾炙人口，但卻與尋常茶樓不同，樓裡
的說書人董先生始終不說三國、水滸、或因果報應經變故事，而專講這幾年名聲鵲起、智
勇雙全的錦衣衛齊統領如何孤身一人縱橫江湖，與汪洋大盜、土匪惡霸鬥法的軼聞，尤其
是收服天地戾氣所鍾，降生人間作亂的七災星事蹟。
齊統領雖常誤入妖人陷阱，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最後總能撥亂反正，大快人心，因此
喜雨樓董先生的評話自成一家，獨樹一格。
樓外響起九月天少見的暴雷，瀟瀟暮雨淅瀝灑在湖面，遠方船隻逐漸隱沒，樓內擠滿客人
。喜雨樓每雨必客滿，因而得名。
評書還有一刻鐘才開始，客人肩並肩擠在小板凳上，屏氣凝神靜待董先生撥開簾幕，手打
響板，又展開一次神馳天外，快意恩仇的俠義旅途。
董先生正端坐布簾前，看著台下，沉吟今日該講哪個災星。是專擅火槍之技的佛朗基洋鬼
子薩拉馬戈；色目人亦思巴奚餘孽的飛刀魔頭楊大夫；以妖豔東瀛風俗畫蠱惑人心的女倭
寇淫畫師尾形；煉蠱入魔、可男可女，變化無方的苗族閹人，或是叛出神霄派，一身禁術
逆法、干犯天條的三大妖道夏瑜師徒？
此刻，一名年約十五六歲，身穿鵝黃色袍子的少女倉皇搶入樓中，身後跟著一名佝僂老人
，手中持著一把支離破碎的紙傘。老漢時時回頭，似乎生怕後頭有人跟上，少女臉上闌干
縱橫，不知是雨是淚。大眼中光點晶瑩，深處似乎藏著暗紅色的怒火。
董先生交待小二為兩人送上熱茶毛巾外袍，他推開布簾走上講台，在太師椅上翹起二郎腿
，摺扇一張，開口道：「諸位貴客，四川一地，自古號為天府之國，當年諸葛丞相入蜀經
營……」
他決定好今天要講什麼了。
他要講一折〈四川潑婦〉。
＊ ＊ ＊
黃衣少女叫水靈。世間只有一個親人，就是她的爺爺。
少女兩腿修長結實，溼透的袍子下苗條身段畢露。接了熱茶和毛巾，擦過雨水，把頭髮紮
好，溼透的衣袖和綁腿折起，裸露出潔白的臂膀和腿腳，引人遐思。
她動作俐落大方，也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似乎自小便習慣給來來往往的客人注目，對周遭
人的驚嘆或鄙夷視若尋常。
她是蜑戶，生生世世不得上地的賤民。
相傳祖上是半人半魚、吸血長鱗的怪物「盧亨魚人」之後。早先海運發達，蜑戶打漁採珠
勉強可以維生，後來海禁一開，沿海城市逐一沒落，再也沒人重金收購珍珠運至海外。蜑
戶男人淪為海盜，女人淪為妓女。她與爺爺逃亡至蘇州，成為江南船家。
水靈從小在船上幫忙，水性極佳，看慣來往各色人等，因此膽大包天。昨日她送鮮魚上花
船時，被酒醉的肥胖恩客看上，抓住水靈要在船尾遂了心願。水靈縱身一跳，便脫出環抱
，還把人拉下湖中，快溺水之時才放他回船。
不料胖子居然是微服嫖妓的御史大老爺，隔天便有地方官前來百般刁難，爺爺生怕賤民身
份遲早被查出來，因此沈船上岸。身無分文又逢大雨，見門開著就進樓躲雨。
她倆不知喜雨樓說書一刻千金，周圍稍具身份地位的貴客看到水靈大膽的舉動都嘖嘖稱奇
，而老爺爺一身魚腥味也讓許多雅潔的讀書人掩鼻皺眉。小二看在董先生面子上，不好直
接趕走兩人，只好故作殷勤，頻頻招呼，希望暗示兩人身份失禮，自行離去。
水靈哪知道那麼多人情世故，她只覺得，一進樓便有熱茶熱湯可喝，有乾淨毛巾可用，原
來陸上是這麼好的地方。更何況，這還是第一次聽評書。起初跟不太上董先生的話頭，但
習慣後，婉轉起伏的蘇州口音原來那麼動聽，越聽越入神。
雖然水老爺爺依然提心吊膽，但水靈卻早已忘了追兵的事。
＊ ＊ ＊
「有道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那四川潑婦曾英蓮，雖然罪大惡極，十惡不赦，但說
起她的身世，也算得相當不幸……」
正說到齊統領如何在蜀地查獲線索，跟蹤英蓮的下落，漏夜趕路，預備將潑婦繩之以法。
此刻萬籟俱寂，明月剛落，晨曦未起，天地間一片黑暗，齊統領換上飛魚補服，跪在土地
廟冰冷的青石磚上，將御賜寶刀拿到案頭供奉，恭恭敬敬地磨刀擦拭，只等著雞鳴破曉、
光天化日，在鐵檻寺旁水月庵與英蓮一決死戰。
此時董先生突然軋然而止。一記回馬槍，開始述說英蓮的身世。滿座的客人不滿地嘟嚷，
但依然捨不得離座，只好強忍著好奇心繼續耐心聽著。
水月庵鬧中取靜，位在四川一角，住著來此虔誠求子的富太太們，許多信徒誠心感動觀音
娘娘一舉得子。正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與一旁的鐵檻寺成了佛門勝地。
庵內男賓止步，戒備森嚴，男眾女眾看似涇渭分明，其實大謬不然。鐵檻寺住的是和尚，
水月庵住的是尼姑，兩者間築有暗道，實為一體。鐵檻寺幕後的經營者乃是水月庵庵主巧
明禪師。
董先生響板連珠炮響，大夥兒的心高高懸起：「但看官聽說，和尚尼姑好色，自古皆有，
所謂：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
鐵檻寺的和尚朝看楞嚴，暮念華嚴，夜裡間鑽地到水月庵裡藉口無遮雙修，胡天胡地。喜
得麟兒的太太，怎麼可能將水月庵的秘密說出去？也有許多為富不仁的老爺們請尼姑到府
上作功德、結善緣，為的還是行那不堪之事。
水月庵住持巧明禪師更與人牙子勾結，若是庵內有尼姑懷孕，則藉口閉關，待產子之後將
嬰兒變賣，因此寺產越發興旺，可說是日進斗銀、夜進斗金。縱使有少數不從者費盡千辛
萬苦出庵報官，水月庵早已用重金打點官府上下，在衙門地牢裡滅口了事，
四川城一角的水月庵，可說是全省最濁臭骯髒之處，但外人均視為清淨寶地。
「有一日，少林武僧圓空恰好在此掛單。這圓空生得眉清目秀，纖弱白細，千嬌百媚，直
比那青樓女子還要妖艷。當年達摩堂首座在寺門撿到尚在襁褓中的圓空，見他兼具男女之
相，正適合修習失傳已久的無生神功，便將養起來。」董先生語氣，一緩，喝了口熱茶，
又從遠方的嵩山少林娓娓說起。
無生神功為無生禪師所創，共有五重天。無生和圓空一樣天生異相，男女同身，因此幼時
備受欺凌，後來閉關自創無生神功，殺光仇家。晚年深悔殺業太重，自行剃度上山出家悔
過。少林不敢收他，也不敢不收他，於是在後山一個山洞當賓客供著，生怕無生一朝無明
火起，殺的舉寺上下無一生還。
不過無生倒真誠心悔過。自入洞起面壁十餘年直至圓寂，十餘年來從未出洞。圓寂多日後
小沙彌才在石壁發現用指力刻下的無生神功。無生神功非佛而近道，宗旨為陰陽互補、有
無相生，由無生入長生，可說是千古未見之奇功，但只有同具陰陽的雙人能夠修煉。
圓空憑無生神功第四重天，一手凌厲的破戒刀法，成了少林寺年輕一輩第一高手，但無論
如何卻遲遲無法攀上第五重天。圓空決心踏遍大江南北，行萬里長路，解百年難關。
董先生環顧眾人期待的眼神，嘆了口氣道：「圓空住進水月庵，看官或許認為憑一身少林
神功，自當斬妖除魔，但想不到圓空生於禪寺，對人情事理一概不通。諸多異象都被巧明
輕易騙過。圓空想，既為名寺必然是正派之處，只是自己少見多怪而已。」
而巧明膽大包天。見圓空雖純樸正直，但風情無限，勾起無數慾念，於是某夜她藉口走火
，以媚術勾引圓空，從此之後圓空再也無法回頭，日復一日沉淪深淵。
畢竟修禪多年，良知未滅，雖然極盡淫慾之能事，但圓空內心極為痛苦。一年後，巧明產
下一名女嬰，雖不知是不是自己親生，但是他聽見嬰兒哭聲，深信這就是自己的女兒。圓
空破寺而出，在郊外租了空房，雇了奶娘，將女嬰取名英蓮，視若己出。
英蓮出淤泥而不染，心性極為純淨。待到五歲之時，圓空不但教她讀書寫字，更將一身所
學盡傳英蓮。雖然身子骨尚在發育，但英蓮已囫圇吞棗背下全套無生神功。只待年紀足夠
時，兩人一起參透這少林武學第一難題。
或許覺得過往盡是污濁，圓空多年深居簡出，一身潔白，英蓮也只穿白衣。在圓空眼中，
英蓮就是一朵渡他出苦海的白蓮。
那年正月十五，五歲的英蓮和奶娘上街看煙火。奶娘貪吃元宵，肚內如水火蒸騰，痛得汗
流浹背，便尋一處僻靜之處解手。想不到人聲喧鬧、煙花撩亂，四處都尋不到英蓮。
當晚圓空找上巧明。兩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多年前縱慾無度，傷了根基，更吃了無數
亂人神智的迷藥春藥，加上與水月庵諸人情慾交織，圓空一出手就落了下風。
圓空咬牙突破第五重天。原來他生來具有男女一陰一陽兩條經脈，若能貫通互補，真力不
但剛柔並濟，更源源不絕。但一旦陰陽相合，則男女情慾同時迸發，只有將慾念轉為殺氣
，方能逃過慾火焚身之禍。因此一旦踏入第五重天，勢將成為屍山血海的武林浩劫。
但圓空童貞為巧明所破，體內早被媚功種下陰力，命門為人所制，在巧明牽引下，如傀儡
般不能自主。揮舞的破戒刀刀風再凌厲，依然只能將自己的皮肉一片片削下，碎裂而亡。
英蓮，則踏上了一條遺忘的旅程。
＊ ＊ ＊
英蓮雙眼蒙上黑布，在有一頓沒一頓的轉賣路途中，像牲口一樣被陌生的粗漢扳齒撬舌，
撫胸摸臀；被挑剔的管家罵得一文不值、豬狗不如；被充滿妒意的太太丫鬟冷嘲熱諷。
她漸漸忘了，自己曾經是個備受呵護的女孩。
也漸漸忘了，自己曾經坐在那個俊秀的和尚膝上，一同看日出日落，一同吟詩唱歌，吟的
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唱的是舞雩春風，魚戲彩蓮；也忘了，她曾在湖心亭遭逢暴
雨，和尚運起輕功掠過湖面、跑過長街、踏破瓜果、打翻湯麵，只因怕她的小臉滴到一滴
雨水。
也忘了，每年中秋，和尚都會背著她跳到城中最高樓佇立，看著月亮，對東北方潸然淚下
。她問和尚那裡是哪裡？和尚說是少林。她問少林是什麼？和尚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她記得的事情越來越少，或許只剩下自己的名字、從小硬生生記下的無生神功心法，和一
套八十二路少林破戒刀。
然後，雖然忘了理由，但她依然只穿白衣。
在搖晃的馬車上、在無法成眠的月夜裡，她一次一次反覆著艱澀拗口的口訣：「……水火
相濟，扯坎填離，降龍伏虎，有無相生……嬰兒會奼女，九轉金丹成……」
即使面孔越來越模糊，但她還是偶爾想起和尚的嘟嚷：「這是天地間最強橫、最霸道，也
最溫柔、最慈悲的武功……邪極為正、陰盡生陽，可惜我此生不成，但若衣缽失傳，死後
愧對無生禪師他老人家……」
最後，英蓮便宜賣到曾家村老教席曾老秀才家中。為了安慰膝下無子之苦，老秀才把英蓮
打扮成男孩子，到私塾跟自己的學生一起詩云子曰。
也是這時，老秀才才知道英蓮原來天賦異稟，一目十行，舉一反三。在大暢老懷之際，也
不在意英蓮不能上京趕考，把一生所學都教給英蓮。
日復一日，往事越來越淡。但其實，她常常夢到煙花。驚醒後，她總到僻靜處打拳揮刀，
靜坐煉氣。
不知道為什麼，她沒讓老秀才知道，好像這是個不該讓任何人知道的秘密一樣。她不像無
生、圓空，而是體內只有一條經脈的尋常男女，所以多年積蓄的無生真氣能積不能發。但
練刀多年好歹身強體健，遠勝同儕。
＊ ＊ ＊
轉眼十年過去，英蓮出落得像個俊俏的小生。她極愛穿白衣，村里人都喚她白衣玉少。在
私塾中極出風頭，和驕縱蠻橫，一身橫肉的潘家大少爺格格不入。
潘大少大伯為戶部尚書潘宏祚旁枝。潘宏祚為人正直，官聲頗佳。但對於子姪輩仗勢欺人
，卻視若無睹，存心縱容。潘大少橫行多年，不料遇上曾英蓮這個刺頭，最後兩人約在浣
花溪畔單挑。
英蓮手拿木刀，單刀赴會。她藝高人膽大，想好好教訓這個頑劣的少爺，想不到腳下一鬆
，誤入套索，被吊到樹上後潘大少才現身，用牛皮繩把英蓮綁得肉粽也似，洋洋得意地要
英蓮俯首稱臣。
英蓮反唇相譏，潘大少惡從膽邊生，揮鞭打得英蓮滿身是血。潘大少越打越起勁，馬鞭在
胸前劃開一道口子，露出豐盈的雙乳。潘大少扒下英蓮外衣才興奮地發現，原來英蓮是女
兒身。
潘大少裸身露出胸腹間纍纍的肥肉，得意洋洋道：「今日教你這小娘嚐嚐什麼是男人。」
當晚，英蓮遍體鱗傷回到家中。老秀才不敢問，她也不想講。那天，她才知道，不管自己
再像，女人就是女人，不會是男人。
水靈，想到來往客人把自己當作盤中飧一般的眼神，想到十幾年來那些不乾不淨，時不時
趁機捏手抹胸的油膩手掌。女人就是女人，不會是男人。
英蓮從此換上女裝，不再讀書寫字、不再上私塾聽課。曾老秀才想，這樣也好，女孩子總
有一天要嫁人，於是照常每日教課。
英蓮從床下抽出一把鋼刀，血腥氣沖面而來。這把刀殺過無數牲畜肥豬，是從張屠戶處摸
來的殺豬刀。英蓮想要用這把刀再宰一頭肥豬。但她夜裡到潘家屋頂上聽壁腳時，發現潘
大少隨皇商遠行見世面，半年後才會回來。
她以為她可以等，日間夜裡狠狠練刀。但有一天練刀時突然感到一陣噁心，手足酸軟。她
伸手一摸，發現腹部不再平坦，不支地跪在地上乾嘔，涕淚縱橫，人事不知。
＊ ＊ ＊
潘家張燈結綵，街坊巷裡大夥兒樂傳喜事。潘大少爺半載歸來，據說吃了悶虧，心性變了
許多，再也不是昔日橫行鄉里的惡少，而今重新做人，更要迎娶曾英蓮。
話說自從英蓮懷孕之後，曾老秀才對英蓮不再如往昔慈愛。他自古學聖賢書，女子餓死事
小，失節事大，結果自己打小教誨的英蓮如此不知自愛，不但失身於人，而且未過門就大
了肚子，更不知到底是和哪家的浪蕩子有私。
而英蓮也硬了氣，不管拳打、腳踢、指掐、鞭笞、水淹、火燒、餓肚，不說就是不說，只
是木然瞪著老秀才。老秀才後來也怕了，於是也裝作沒這回事，繼續日日到私塾上說他千
年不易的人欲天理，格物致知。
想不到後來潘家請四川知府上門提親，願意迎娶英蓮為正妻，老秀才誠惶誠恐，滿口答應
了這門親事。
出嫁當晚，老秀才向英蓮對這幾個月的種種失態道歉。他不知道原來英蓮腹中是潘家骨血
，潘老爺膝下只有潘大少一個獨子，這是未來要繼承家業的潘家獨苗，是大大體面的好事
。只是英蓮不好好解釋，誤會下才氣急敗壞，但也源於一片求好心切。
英蓮沒有回應，只一樣睜著大眼看著老秀才。
當晚，曾老秀才受邀曾家家宴。多年來都被視為邊角人物的他今日居然坐上主位，在酒席
間大夥兒都殷切跟他敬酒，他也暢談多年苦讀經書領悟的人生至理。
果然，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他醉得人事不知，還在夜路絆了幾跤。
一進門，看見英蓮用白帛纏頸，懸吊梁柱。他當場酒醒，搶下英蓮，幸好雖然氣若游絲，
但還沒有死絕。曾秀才掐了掐英蓮人中，哭道：
「你到底是哪裡想不開？別忘了，你腹中可是潘家的獨苗苗啊！我苦了大半輩子，你還要
讓我操心嗎？」
英蓮嚶嚀一聲，只看見曾老秀才老淚縱橫的哭臉。
為了擔心曾秀才照顧不了他們未過門的媳婦，潘家連忙將英蓮接過，用絲綢綁在錦床上，
等到分娩後肚腹消下再大舉宴客，補辦婚宴。
潘大少恪守古禮，婚前不與英蓮見面。潘家請了幾名丫鬟和一名產婆每日在床前伺候，蔘
湯、靈芝、何首烏藥材源源不絕灌入英蓮腹中。英蓮在悉心照料下，一天天圓潤起來。
＊ ＊ ＊
每日下人進進出出，有人灌食抹身、把屎把尿。英蓮似乎不再厭世，鎮日只盯著床帳上頭
的鴛鴦戲水圖。隨著臨盆在即，無數的閒言閒語在她面前越來越沒有遮掩。
「誰知道肚內的種是不是我們潘家的？」自己苦心牽線的姪女當不了潘家少奶奶，失望的
太太在門外和嬤嬤說道。
「少爺年輕氣盛，又是多情種子，不會是被狐媚女子拐騙了吧？何況這曾家什麼出身？不
怕辱沒了我們潘家？」眼紅的姨太太和丫鬟咬牙切齒說道。
但更讓她作嘔的，是潘家老爺的「關照」。每次英蓮都覺得，潘老爺直盯盯的小眼，總恨
不得把她的白衣撕碎才甘心。
而產婆和婢女在旁，祝禱她生出女孩，從天上墜入人間，從此萬劫不復。
但是她很清楚，這是個男孩。
她這幾個月呆若木雞，其實內心如潮水般洶湧。她突然想到很多事。
她想到了那個和尚是誰，那是他的父親。
那麼的俊秀聰穎、多情易感，他那張粉粧玉琢，宜男宜女的異人面孔又重新浮現。
過去那些難解、殘破的口訣、塵封的往事如今隨著這張臉的重生，也隨之復活：
「即使無生神功為無生禪師所創，唯有男女同身之人方能運使，但此功太過殘暴，有干天
和。無生神功上應天道，天道有死必有生，陰盡必能生陽，陽極必會轉陰，方能生生不息
。我想或許這套武功根本不該給我們殘缺之人修習，而是有一條堂堂正途，能突破關隘，
融合陰陽，雖然你現在年紀尚小，但天資聰穎，有朝一日必能……」
英蓮和和尚一身白衣，在屋頂上曬著春陽。
「那是什麼？」，英蓮完全沒在聽和尚的言語，小手指著衙門牌樓上掛的五彩花燈。
「那是花燈，過兩日便是元宵。」
「元宵是什麼？」
「元宵是家家戶戶會攜家帶眷，上門提花燈、看煙花。」
「那我也要看煙花。」
和尚沉吟：「我不能見外人，那我請奶娘帶你看，可是你要跟緊奶娘……」
「啊！有蝴蝶兒！」
一隻粉白蝶從白花上飛起，搖曳生姿。
果然孩兒心性，隨聽隨忘，小英蓮又找到新鮮事情玩兒了……
一大一小，一身白衣，坐在紅色的屋頂上，映著紅色夕陽……
英蓮瞪著殷紅的錦緞鴛鴦，眼中映得一片血紅。多年來修習的無生真氣，不知怎地有了變
化。過去純陰之體無法引導的純陽真氣，隨著她的下陰竄入另一個新的空間，純陰真氣少
了純陽之氣的制衡，開始週行不息。
她開始可以運使真氣了。她將真氣集中，不斷衝撞正孕育男胎的胞宮。
雖然手腳動彈不得，但她要殺了他。她要殺了她腹中這個姓潘的男嬰。
隨著她一次次運氣衝撞，在體內有著另一道純陽真氣不斷反擊，原來純陽真氣都入了嬰兒
之中。兩者交互激盪，讓她雖然虛弱不堪，四肢酸軟無比。此刻體內水火相濟，坎離相成
，龍虎相鬥，有無相生。雖著胎兒越大，彼此激盪的真氣也越來越強勁，逐一打通她體內
奇經八脈。
＊ ＊ ＊
英蓮呻吟不止，但潘家卻歡天喜地，準備迎接他們家的新丁。
產婆在床前煮了大鍋熱水，磨刀霍霍。
其實，比起分娩之痛，更痛的是從腹內回應出來，充滿惡意的霸道真氣。純陽真氣居然佔
了上風反噬她的經脈，極為凶險。但心脈將被破壞殆盡之時，英蓮突然覺得純陽真氣似乎
開始猶豫不前。
她心裡暗笑：「孽種，你殺了我，自己也活不了。」
她運起純陰真氣趁勢反撲，陽氣又不得不自保回擊，兩者交會互補纏繞，激盪不休。
英蓮終於懂了，比起同時兼有不全的男女二相，更符合天道的，就是身懷男嬰的孕婦。所
謂的無生神功，等著嬰兒四肢長成，任督二脈齊聚之時，就是嬰兒會奼女，九轉金丹成之
刻。
嬰兒不敢殺死英蓮，英蓮也殺不了嬰兒。激盪間，陰氣突然轉為至陽，至陽又轉為至陰，
匯流成為一股瞬息無數生滅，陰陽同生的異種真氣。英蓮覺得渾身經脈像是長江大河滔滔
衝入，漲裂欲死之時，真氣猛地又一收，全數匯入嬰兒丹田，再汨汨流出。最後，真氣在
兩人的丹田間往返流淌，週而復始，週行不殆。
真正功德圓滿的無生神功第五重天。開天闢地以來，第一次有人練成了。
她手輕輕一揮，綁在手腕上的堅韌蠶絲像是爛紙一樣一揮擊破。一踩到地上，石磚塊塊碎
裂。產婆和婢女想要壓住她手腳，她一甩手兩人飛到牆上，腦漿迸裂。
她看見兩把刀，揮了揮不太趁手。這刀不是鑄來殺人，而是來切肉殺豬。
剛好。她心想。
她挺著臃腫腹部，手持兩把殺豬刀，輕盈優雅，緩步走過潘家大宅每一道房間。
潘大少看見她滿身鮮血，如同一身紅衣，滿面酡紅，宛如上好胭脂，像是新嫁娘一樣。
潘大少跪在地上，說道：「我是真心的。」
英蓮冷冷看了一下眼前的畜生，舉起殺豬刀。
多日折騰後，英蓮和胎兒總算默契無間，這對親生母子，血肉連心、心意相合，經脈更互
相貫通，男嬰也早有知覺，用真氣不斷延緩降生之日。
「你殺死我，死路一條；你敢出來，也是死路一條。」，英蓮撫著肚腹，抬起投來看見匾
額上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水月庵」，莞爾微笑。
＊ ＊ ＊
水靈咬緊牙關，熱血沸騰。原來，女人只要有了武功，就可以這樣。她環視周遭的男人，
突然覺得一陣輕蔑。耀武揚威，只有在佔上風的時候。
茶館一陣靜謐。
突然，董先生大喝一聲：「正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上天既降下災星，也必賜與祥瑞
。那齊統領拿出御賜寶刀，大戰三百回合，果然邪不勝正，這四川潑婦曾英蓮終於惡貫滿
盈。但齊統領慈悲為懷，可憐潑婦身世，於是上書朝廷：不屈受辱，不為失節，替曾老秀
才洗刷名譽。於是四川知府下書，曾英蓮雖然罪惡滔天，但堪為節烈女子之表率。」
「正所謂，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乘除加減、上有蒼穹。欲知齊統領如何替天行道，降妖
除魔，待下回分曉。」
雨停了，客人心滿意足，紛紛離座。只有水靈不管店小二如何冷眼，依然紋絲不動。
「就這樣完了？」她咬著下唇，不甘地想。
＊ ＊ ＊
鐵檻寺和水月庵的一干淫僧淫尼大多還來不及哭號，就已經身首異處。英蓮隨手將巧明的
頭顱丟到青石地上，碎成一攤爛肉。
「畜生。」，英蓮冷笑一聲。
英蓮一身白衣，滴血不沾，持刀走出水月庵，擦了擦手中兩把殺豬刀，聽到草叢中一陣的
窸窸窣窣的聲響，笑道：
「哎喲，這不是齊統領嗎？想見小女子，何苦躲在草叢中？」
齊統領連滾帶爬竄出草叢，跪地磕頭。他適才在旁窺伺，想趁著英蓮惡戰脫力後撿便宜，
但一望之下聞風喪膽，英蓮不但殺水月庵高手如砍瓜切菜，連親生母親巧明哀求饒命下也
毫不手軟。他才知道這次又踢到鐵板，正準備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女俠饒命、女俠饒命，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水月庵眾人作惡多端，小的早已明查暗訪，
只是證據尚且不足，幸虧女俠替天行道，小弟的仰慕之心……」
英蓮踢了踢齊統領：
「別窩囊相，你好歹也是個一代宗師，據說受命追捕小女子……」
「小的怎敢班門弄斧，天下第一刀手在此……」
「舉起刀來！握緊！」
齊統領巍巍顫顫握好手中刀，突然一陣疾風，齊統領閉眼待死，只聽著一陣清響，手中一
陣劇震。抬起頭來，看見地上兩柄斷刀。
「我倆不共戴天，最後大戰三百回合，最後我總算伏法水月庵。這兩柄殺豬刀就是證物，
聽見了沒有？」
「咦？小的不敢……」
「要是明兒個上衙門看到我沒死成，那總得有個人死，懂嗎了？」
「懂！謝女俠不殺之恩，宛如再世父母……」齊統領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哪來那麼多廢話啊？」
月光下，英蓮運起輕功，一身白衣拂過草地。
齊統領待英蓮走遠之後才起身，拍了拍飛魚補服上的草渣，看著這半年來惡名昭彰的殺豬
刀，不禁放聲大笑，正想撿起，發現兩手酸軟無力。
隔日，錦衣衛公告，齊統領緝凶有功，官昇三級。
＊ ＊ ＊
喜雨樓，雨過天青，人潮散去，追兵卻聚攏起來。
「休走了以下犯上、大膽作亂的賤民！」蘇州知府親率手下，圍住茶館。
蘇州府官府查到水靈身世居然是逃亡的蜑戶，區區賤民居然謀害御史，若沒有殺雞儆猴，
這知府可難當了。
「靈兒，我們始終逃不掉……」
老漢無奈看了水靈一眼，水靈把頭埋到膝間哭泣。
董先生搬開太師椅。
＊ ＊ ＊
英蓮與七災星之首夏瑜在尚書潘宏祚門前會合。
夏瑜笑道：「殺豬刀給了齊統領領賞，你等會兒怎麼殺豬？」
「世間既有豬，當然有殺豬刀。誰家廚房沒有幾柄快刀？」
「一刻鐘夠了吧？待會兒煙花散盡，錦衣衛的人察覺就不好辦了。」
「哪要那麼久？」英蓮一笑，飄然入府。
天上，綻出幾朵煙花。
＊ ＊ ＊
「還要等多久？」黑暗中，水靈怯生生問道。
「這御史的靠山是潘尚書，元宵剛過，我想差不多了。」董先生坐在太師椅上。椅下是窩
藏人犯的密室。
茶館大門被巨力撞開，董先生嘟嚷了一句：「這麼不愛惜物力？這可是上好楠木……」
「窮酸腐儒，給你錢就是。」水靈聽見婦人聲音，接著聽到一袋沉甸甸的物事甩到桌上，
又砸毀一座桌子。
「對了，有個人很想見你。」
董先生走下講台拉開暗門，水靈一時睜不開眼，瞇著眼走上來。
「好年輕的孩子？怎麼稱呼？你怎麼在這裡？」水靈睜眼，猛地看見一名身著白紗的美豔
少婦，腹部高高隆起，手中握著兩柄晶亮的長刀。
「我叫水靈……我闖了大禍……」水靈看著少婦一塵不染的白衣，突然自慚形穢，退了一
步。
「這孩子被御史調戲，反抗後遭官府通緝，躲在這裡，已經三個多月了。」
「這麼久還在通緝？」
「因為她是賤民。」
少婦對水靈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水靈怯生生地點了點頭。
「你過來。」
水靈緊張得像被勒住脖子一樣，手腳僵硬地走向少婦。
少婦拉起水靈的手，直視少女的大眼道：「我跟妳說，你沒有做錯，你一點都沒有做錯，
什麼都不用怕。」
「哇」的一聲，水靈哭了出來，少婦摟水靈到她懷中。
「可是……官府已經知道我和爺爺是蜑戶……」
「蜑戶……你水性好不好？」少婦搓揉著水靈的手，水靈覺得有股暖流源源不絕地注入。
＊ ＊ ＊
多年後，年邁的董先生敲響響板，張口說道：
「看官須知，在江南一代，水系四通八達，以秦淮河為首，花舫處處，夜夜笙歌。但只要
有惡官富商在水上仗勢欺人，往往在夜裡失蹤，多日後，被魚蝦咬爛面目，肌膚脹爛生蟲
的屍首才會浮出水面。
江湖上傳言，這是數千年來受盡凌辱的枉死女子，化身為半人半魚，吸血長鱗的盧亨魚人
縱橫水中……」
滿座的看客目瞪口呆，一名鬢髮凌亂，梨花帶雨的嬌弱女子剛剛坐定，漸漸被動聽的蘇州
口音吸引……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1.248.105.59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CFantasy/M.1435244956.A.FC6.html
→ mapleone: 胎兒預產期都過幾個月了還不出生嗎? 06/25 23:38
推 weltschmerz: 老子表示： 06/26 00:06
→ nightlight39: 挪吒表示： 06/26 00:17
推 bnn: 推一下 06/26 00:53
推 pauljet: 支持原創 06/26 02:15
→ Morrislakbay: 有種在看國文課本的感覺 略硬 06/26 03:05
推 kuiyy: 温世仁 第三名! OAO 06/26 07:29
推 kd1523: 感謝分享，可惜溫世仁只辦到十屆。武俠的環境日後只會更差 06/26 08:07
→ kd1523: 其實我比較好奇你為什麼會寫這樣的一篇小說 06/26 08:10
→ nightlight39: 為什麼會寫這樣的小說是指......?大概是因為喜歡紅 06/26 08:56
→ nightlight39: 樓夢裡的香菱吧。 06/26 08:56
→ kd1523: 主要想問寫作動機和初衷。請繼續加油，替武俠開闢一條新路 06/26 10:07
這樣問我比較懂了，寫作的動機第一當然是要比賽，
但為什麼選擇這個故事主要是我對武俠和中國文學的一個觀點。
我認為武俠的主要元素是非法暴力，
非法暴力是用來為弱者平反的，
為那些在中國扭曲的傳統價值觀當中被壓迫的弱者平反，
而這些弱者我自己的理解主要來自於我最熟悉的、也最喜歡的兩個古典章回小說，
分別是紅樓夢和水滸傳，
女人在情愛與家庭裡的悲劇，
以及男人在愚忠與友情裡的悲劇。
愚忠、愚孝、假仁、假義，悲哀的階級制度等，
我認為為強者抹脂塗粉的武俠是噁心而且悲哀的，
我希望希望能夠有一些弱者復仇的故事，
所以這是其中一個小試驗。
我現階段設想我想寫的武俠，
是紅樓的哀怨加上水滸的暴虐，以及魯迅對於中國文化的仇恨，
這三者加上一點想像力和武俠要素揉合而成，
目前想了幾個主要角色，象徵幾個不同面向我覺得可以切入的地方，
四川潑婦是比較容易著手的，所以就用她獨立一個短篇來比賽。
故事起點很簡單：
紅樓夢中第一個出場的女子是甄英蓮，
奶娘抱著她看煙花時走丟。
之後就好不容易要許配給馮淵，
卻被薛蟠強走，成為小妾，早已忘記自己的出身，
這時候的她叫做香菱。
雖然薛寶釵對香菱不錯，
在大觀園裡頭還跟林黛玉學了寫詩，
但是後來薛蟠迎娶正妻夏金桂，
香菱被強改名為秋菱，後遭虐待致死。
我看的時候很奇怪，為什麼薛蟠那麼輕易的就洗白了？
在我的道德觀裡面這些高門大戶全部應該不得好死。
所以我把幾個女性、以及跟性別有關的悲劇結合，
包括雙性人和強暴懷孕，翻轉成為神功的來源，
讓她們可以用禁錮自己的詛咒，把這些男性霸權殺得乾乾淨淨，
這就是武俠存在的理由。
女性為什麼要被男人、孩子束縛，
而不能反過來吸收這些來堂堂正正地復仇？
對我來說這就是武俠的理由。
先天不全的、備受歧視的、莫名其妙被劃為賤民的、永世不得翻身的這些弱者，
他們拿起他們的劍，對腐臭的醬缸復仇，這是武俠才能做到的事情。
都已經在幻想的江湖中了，
他們不需要再被大俠拯救，
他們有屬於他們的正義與神功。
最後用了一點布萊希特的四川好人，算是一點小聰明。
然後，為了致敬紅樓，所以潘就是蟠，曾就是甄，
英蓮兩字原封不動照用。
※ 編輯: nightlight39 (111.248.105.59), 06/26/2015 10:54:35
推 t20031210: 好看 給推 06/26 11:23
推 pauljet: 那個 紅樓夢80回後是乾龍命高鶚續寫的河蟹版 完全扭曲曹 06/26 12:12
→ pauljet: 的原意 06/26 12:12
推 kd1523: 感謝分享賜教，你的觀點有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06/26 12:29
推 pauljet: 推 06/26 1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