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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王消失在聖都的那段時間,在他歸來之 後我們才有所了解──聖王走遍了整個瓦芙達里 。這段時間對常人來說很漫長,有些人也許見過 聖王尊嚴的面容,但沒有人真的了解聖王在各地 做了什麼,或者說,灑下怎麼樣的種子,但可以 見得的是聖王歸回王座之上後,瓦芙達里朝向美 好的方向前進……根據聖都大學者慕斯多比先生 親口所述,在一次爐邊關於羅曼的談話之中,聖 王曾開玩笑般地說:『我會是個稱職的園丁,栽 培好後花園的幼苗,再親眼見到茁壯。』當時的 慕斯多比先生雖不理解,卻發自肺腑的感動…… 」──《瓦芙達里大事紀,第四章,繞行世界者 》 *   尤茲得等待身體回復,克拉比沒有那麼容易 死,即便克拉比已經失去絕大部分的力氣去面對 金燈草。尤茲對於這名老人了解不深,畢竟當初 他們躲在鏡子裡頭,在比起山路還要蜿蜒扭曲的 小道之間看不清山頂上發生的一切,除了不該被 看見的慘劇以外;然而尤茲還是感受得到克拉比 從體內最深處所散發出來的貪婪,比起拉貢想要 存活下去的貪婪還要沉重,諷刺的是這反而讓其 能夠苟延殘喘一段時間。   克拉比的本質究竟是什麼樣的花草樹木?尤 茲不知道,大概整個盧牧卡族都沒有人可以確定 ,知道的大概都已死去。尤茲有些後悔沒有從拉 貢口中問出解答,他也許可以去問問愛緹,雖然 不是個特別好的選項。但事已至此,尤茲會選擇 相信奎因,讓克拉比提早死亡。   他搖晃著起身,於眩目的光彩之中與現實錯 開一般,他的琴上濺了不少血,只能用衣服隨意 擦拭,保持基本的乾淨;他隨意找了棵奎因之樹 ,手掌觸摸冰冷的鏡面,卻沒有一般鏡子的堅硬 ,而是貼合著手掌的柔軟,尤茲看著鏡子裡頭自 己的倒影說:「會去拿到種子旁的土壤,還有最 好的肥料……是吧?阿米拉?」他睜著眼朝自己 倒去,相互依偎在鏡面之前,然後──一同消失 在現實之間。   尤茲呼吸著鏡子裡的空氣,和外頭不一樣, 有些沉悶,有些潮濕的氣味,像是發了霉的倉庫 裡,但確實值得懷念,就如同老屋角落被蟻蟲啃 食而堆積成小山狀的碎木屑,或者有些人說是牠 們的排泄,不起眼卻一直刻印在腦海之中。   尤茲謹記鏡子裡的一切,緩步前行。鏡子裡 的世界相連,但尤茲只知道奎因之樹可以進入, 或許還有別的地點,但出口卻只有一個──進來 的那一面。尤茲得記住自己的方向,最簡單的方 式就是在地面做上記號,但這有時效性,被落葉 掩蓋被樹根搗亂,當初奎因帶他們躲了許久,出 去之時也耗費很長的時間尋找,這次尤茲不允許 自己犯錯。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新生的指頭一如往常 靈活,甚至比起原本的還要自如,體質偏向盧牧 卡族的他的再生能力比起大部分的盧牧卡人還要 強大,或許也是令人害怕的一個原因吧。   尤茲把握著自己對鏡子裡的了解,朝著克拉 比進入的該處前進,現在克拉比多半已經不在該 處,但必定會留下痕跡。尤茲想金燈草應該不至 於陷入過度的瘋狂,前陣子應該有吃到足夠的食 物,不會讓其過於飢餓。   鏡子裡的壞處在於沒辦法躲進樹裡,此地的 奎因之樹不准人們融入其中,根據奎因的說法, 鏡子裡與現實中間隔著一層無法探究的世界,融 入奎因之樹中會將自己絞成碎渣。尤茲只能踩在 落葉之上前行,當然克拉比也一樣。   前進了一段距離,尤茲停止動作,按他的印 象應該差不多抵達了。尤茲將身影隱藏在樹幹後 方,確認不遠處的景況──金燈草的藤蔓還在延 長,本體在樹林間的黑暗之中,沒有在哭泣。   尤茲看了眼深處,沒有立刻過去尋找金燈草 ,而是沿著藤蔓奔跑起來,克拉比的氣息越來越 衰弱了。尤茲加快速度,直到聽見喘息,他看見 克拉比的背影了,前駝著背,面朝著他向後退, 如在外頭時一樣。   克拉比的小腿血流如注,他無法想像金燈草 可以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一點都不符合常理!他 看見尤茲,瞪著雙眼嘶吼:「她的藤蔓不該如此 堅韌,她的力氣不該這麼巨大!你們做了什麼? 」他忘記自己處於牢籠之中,像是踩到捕獸夾的 瘦弱兔子,想要蹬腿都顯得困難;朝克拉比如蛇 蔓延著的藤蔓之中最粗壯的一條昂起頭,像是一 條舌頭激射而出,避開克拉比揮舞的木杖與地面 竄出阻擋的樹幹,捆住克拉比的左腳踝──啪!   尤茲改跑為走,繞過阻礙來到跌落在地的克 拉比面前,站著俯視克拉比,「她在這裡活了很 多年,從那時候開始。」他輕聲說,看著藤蔓竄 上克拉比的四肢,刺入克拉比的左耳,戳瞎克拉 比的右眼,堵住克拉比的呼吸,但不用擔心的是 克拉比還能吸收陽光,克拉比還未死亡。   尤茲撫摸金燈草的藤蔓,讓其稍微安靜下來 ,沒有飢渴的去汲取克拉比體內的魔力。「我知 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可以回答你,在你死去 之前,至少你不會帶著如繁星的疑惑前往他方。 」尤茲微笑著說,克拉比卻只感覺得到冷意。   克拉比的手還是緊握著木杖,他面目被藤蔓 傷害得破碎不堪,仍然發出一聲來自腐朽漂流木 裡的聲音,吸滿海水的鹹與重,噁心又不解渴: 「樹星!」他手上的木杖從中裂開一條縫,發出 刺目的光芒,讓尤茲閉上了眼!   尤茲早有防備,檀香再次瀰漫,木色的煙霧 籠罩的不是身前,而是身後。他背後的樹幹之上 一個個冒出枝枒,像是釘子一般飛刺而來,進入 濃霧之中緩下手腳,變得遲滯,但尤茲還來不及 躲避,枝枒如木杖一般從中剖開,露出其中翠綠 的十字星,就像是真正的流星!它們不受煙霧的 阻隔,一個一個釘上尤茲的身體,幾乎看不見完 整的後背了。   尤茲身體向前癱軟,他靠著雙手撐住地面, 冒著冷汗說:「盧牧卡族的族長卻帶有毒素?向 來自詡為純淨的你們不覺得可笑?」但他依舊微 笑,就像傷口對他來說沒有大礙。   克拉比看著尤茲花了幾秒鐘的時間轉身,看 著尤茲身後的肌肉冒出寒氣蠕動著,看著被凍得 更加堅硬的十字星從尤茲身上像是花粉噴發扎入 他自己的身體,然後感到身上的麻木。他當然不 會被自己的毒素給過度傷害,頂多就是一時半會 的不適感,但他卻只能喃喃:「這是十字星花… …」他想說的是,十字星花是北境最毒的花朵, 不怎麼起眼,但是尤茲只是幾乎不能動彈一分鐘 ?   真的是怪物。   克拉比的全身上下都是十字星,密密麻麻, 像是爬滿身上的蟲子。他即將失去一切,名譽、 地位、機會、森林,留下的只會是一具屍體,也 許尤茲好心點會讓他重新變回十字星花,在鏡子 裡等待重新綻放。「金燈草為何會在這?」他問 ,這是最重要的問題。   「賽杜克帶走了一個活著的男人,還有一個 女人的屍體。」尤茲垂著眼,他有些疲倦,轉過 身坐下,金燈草朝他擺了擺藤蔓,得到同意之後 食用尤茲身上的爛肉,「盧牧卡族卻只帶走一個 。」尤茲低聲給出解答。   「山頂上從來不只一棟小屋。」克拉比笑了 ,無力卻癲狂,「山頂上有兩棟小屋!有兩棟小 屋!」他想要抬手卻做不到了,他感受到自己的 心臟鼓出的血液散發著冰冷,他以為是尤茲的緣 故,「有兩棟……」他還在重複著,大概會等到 沒有生命。   「沒錯……但是金燈草雖然活著,也像是死 去,你剛才問她為什麼如此強大?」尤茲撫摸藤 蔓,自言自語:「因為她已經剩下本能,為了生 存,人能夠做到什麼地步你知道嗎?你不曉得, 因為你沒有遇見過真正的死亡,那是站在懸崖上 也比不上的痛苦,從墜下的那一刻開始才在接近 ,記住,要以面孔著地,你能在臉還未接觸土地 之前感受到渾身的戰慄。」   尤茲望著克拉比說不出話的嘴,自嘲地笑了 笑。   克拉比的生命還沒開花結果,就先行凋落。   尤茲看著從克拉比胸口爬出的白色小蟲,牠 成功的讓一棵植物失去活力。尤茲用手包住小蟲 ,很活潑,沒有絲毫神文留下的痕跡,那位「多 拉瑟」沒有刻上自己的標記,那會讓克拉比過早 死亡,雖然現在結果似乎差不了多少;尤茲想這 隻不知名的小蟲或許可以帶給他們更多希望。   尤茲看著克拉比覆蓋上白霜的屍體沒有歌唱 ,只是朗誦一首詩:「迷路的你在哪?山林之間 啊?還是白雪之下?迷途的我在哪?荒蕪的草原 上?還是鏡子裡?腐朽的我們在哪裡啊?眼睛裡 ?耳朵裡?但總不存在於常人的記憶裡了吧…… 」他讓吃飽喝足的金燈草捲起他與克拉比回到林 深之處,他們很久沒見了。   尤茲躺在金燈草花朵鋪成的床褥上,聞到芳 香的氣味,就像是鄰居家門會有的小花小草一樣 令人心曠神怡。他接過金燈草遞來的水,用葉子 做成的杯盛著。尤茲對於金燈草的狀況感到放心 ,不再像最初一樣不受控制,那對他們來說是場 災難,特別是只剩下他們兩人以後。   過了很久以後尤茲才發現自己幾乎想不起母 親的面容,以至於他發現祈禱之森的樹屋之後在 門口躊躇許久,剛開始甚至不敢用箱子裡的長髮 更換自己的琴弦。   但是更令人感到痛苦的是金燈草,對尤茲來 說或許該稱呼阿姨之類。他們與金燈草一同生活 ,鏡子外與鏡子裡的世界合而為一卻又有著明確 不可抹除的界線,再加上需要提供掩去山頂的魔 力,他們餵養金燈草的方式只能簡易,沒辦法像 奎因所教導那般神聖美好。   尤茲喝完水,打了個嗝,側過身體允許自己 十分鐘的休憩。他被金燈草觸碰,才想起自己身 後的傷口還未痊癒,雖然克拉比的驚訝千真萬確 ,但是克拉比畢竟是一族之長,若非小蟲與魔鏡 之森的幫助,當然還有琴木之森的音樂,尤茲根 本沒辦法處理這名老人。他只是凍結了自己的疼 痛與傷,不代表不存在,還需要一個晚上去治癒 ,這是在金燈草吞噬了那些腐肉的情況下。   尤茲放鬆身體,在安全的鏡子裡,在溫暖的 金燈草床上頭,他突然感到空虛。這片森林太大 ,即使他長大成人也一樣過於渺小;這張床太寬 ,足夠三四個人躺在裡頭,以前至少有三人…… 他想起艾爾德的大床,被子是冰冷的,需要用身 體暖一陣子,但是令人滿足,他或許不該允許自 己回想,但是他在金燈草的安撫之下拋離所有, 像是玩累的孩子的床邊總會有隻手點起油燈,念 著童書哄著入睡。   當然少不了晚安吻,尤茲還記得童謠是那般 唱的:「乖孩子沒有糖,但不要嘟嘴巴;乖孩子 沒有禮物,但不要跺小腳;乖孩子沒有派對,但 不要打滾哭鬧。乖孩子不要忘記,母親在睡前給 你親吻,母親在睡前給你親吻……」   金燈草是否會彈琴?尤茲卻不記得。   小花遮掩了他的身影,也是小夜燈一般,讓 孩子不害怕黑夜。尤茲不停喃喃著提醒自己:「 記得回家的路……記得回去的路……」他還有個 重要的任務沒作,需要去一趟異夢之森,那時南 境的天空將會是陽光明媚,南境的人會說久違的 日不落……   金燈草聽見緩慢安寧的呼吸聲,開始塑造一 個一模一樣的「克拉比」,她的思考並不深刻, 接近於無知,但是聽得見尤茲心裡的渴望,那就 造一個克拉比吧,要活生生的,她從遠處回到北 境也許就在等待此刻?   她感覺到尤茲在睡夢之中激動起來,分出一 條藤蔓,最為柔軟溫柔的那一隻,她也沒有忘記 ……給孩子捎來睡前的親吻。   哪怕那孩子喊的不是她。   她輕拍尤茲的額頭,讓那一聲聲微弱的「冬 ……」雋永地刻畫在鏡子裡的樹幹,就像是量身 高的刻痕一樣。   真的,誰都不會忘記的,偉大的雙唇給予人 們睡前的親吻。   或許該感謝卡西蘭婭斯。 *   「孩子伸出小手,討要溫柔的擁抱;青年張 開雙臂,摟進滿懷的遐想。你讓我親吻兩瓣旖旎 ,使我將一切託付於你之下。看啊!那雙白霧裊 裊間的渴望……我收下。」──節錄自《羅曼之 橋的遊人吟》 *   似乎只有在艾爾德的大床之上,冬瓊才會做 夢。   賽杜克族並不常做夢,和盧牧卡族完全相反 ,這也是冬瓊在頻繁的夢境叨擾之後才了解到的 事,好像眾神創造他們時,就鐵了心要造出兩個 完全相反的種族一樣。   冬瓊有時會想:難怪盧牧卡族最大的居住地 被稱為異夢之森。   事實上冬瓊對自己的夢境感到困惑不已,即 便許多的跡象都指出她夢見的是賽杜克的信仰孟 德拉爾畢達,但無從逃出的感受仍讓人心思憔悴 ,她想問問偉大的孟德拉爾畢達究竟想要什麼? 她大概永遠也提不起夢裡手中的刻刀,就像現在 一樣。   在一樣的冰原、一樣的洞穴、一樣的角度、 一樣的天空之下面對眼前的碩大冰塊,屬於孟德 拉爾畢達的本源,她無論如何都舉不起刻刀;到 底是因為自己所想要雕出的模樣沒辦法讓孟德拉 爾畢達滿意?還是說打從一開始孟德拉爾畢達就 沒有抱持希望,僅僅是一次嘗試?   沒有人可以回答冬瓊,連她的爺爺冬帝諾也 不行。冬瓊此時真切的期望自己那連面容都沒見 過的父親與母親還活著,能夠用盡一切方式來開 導她,讓她從這平凡無奇卻又像是一場災難的夢 境之中醒來;就算繼續做夢,她也需要一點安慰 ……但是她不願想起尤茲。   冬瓊手掐得很緊,本就白皙的皮膚上青藍的 血管交錯著;她走近冰塊,看著自己的倒影,忽 然發覺她沒有一次是自己主動扔掉刻刀的,或許 是因為對於孟德拉爾畢達的存在太過虔誠,導致 她從沒想過放棄?   既然想到了就試試看吧?拋棄一切,包含自 己的身心,與過去訣別,說不定醒來以後會是一 個嶄新的自己。冬瓊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變得滾燙 起來,比起她發燒的時候還要高溫,足以把南境 的風雪給融化。   她開始鬆開手,一根手指接著一根手指,很 小心地放開,像是偷偷摸摸的小孩要掩蓋惡作劇 的證明,不讓怒氣沖沖的父母給發現;然而為什 麼周遭開始變冷了?冬瓊的手僵硬起來,眼神裡 充斥的不是先前的脈動,反而像是槁灰一般,連 死氣都稱不上。   冬瓊失去情緒的波動,像是被放進鄂拉斯的 冰山之中,拾起絕對的冷靜,或許像是大陸上的 木偶,機械式的咖咖移動身體的每一部份,可她 的心臟還在跳動,佐以越發熱辣的血液!   冬瓊重新握住了刻刀,心臟還要再快一點! 還要再燒得旺一些!   最溫暖的光芒,來自太陽。   冬瓊看見了太陽,在宇宙之間散發著高溫; 她朝太陽中心望去,沒有被燒成灰燼,有身影朝 她走來,漫步星空之間,冬瓊瞇著眼想看清楚那 身影的外貌,卻被耳邊響起的聲音打擾:「回應 我的呼喊,我的子民!」她回過頭去,看見某顆 冰藍的星,上頭是冰塊一般的孟德拉爾畢達!   距離相當遙遠,冬瓊無從理解自己是如何看 見這位寒冰之神,她的目光穿透了空間的束縛? 她張開嘴想要說話,卻再一次被打斷,這次是自 灼熱中走來的那名神:「公正的阿特卡比洛尼多 認為你的行為不會擾亂運行,但是你會干擾到我 們的主人,孟德拉爾畢達……」祂的聲音威嚴熾 熱,像是熊熊燃燒著的戰士,「所以,代厄日安 伯主人允許你的行為,但……」祂粗聲大笑:「 也允許我的阻礙!」   那神大手一揮,鋪天蓋地的熱浪燒灼了冬瓊 前方的視野,空間扭曲起來,冬瓊只聽得見孟德 拉爾畢達冷徹骨頭的殘留聲音:「你會後悔你的 決定,菲爾芙蘭!」   冬瓊回過頭來,看清楚走近的神祉面容,那 是一頭獅子,有金色的鬃毛,有火紅的皮膚;祂 的尾巴在發光,散發著永不停息的神火;祂的身 下沒有血肉,露出肋骨,在裡頭的卻不是心臟, 而是依照某種規律運行的光團。   冬瓊想起祂的名諱了,太陽神菲爾芙蘭。   菲爾芙蘭狂放,但身在厄日安伯神系之中, 絕對不會愚笨。祂按捺住自己聲音裡的沸騰說: 「孩子,我與你交易。」   「交易?我不理解……」冬瓊不明白自己有 什麼值得讓菲爾芙蘭提出交易,她沒有力量,沒 有任何神祉會想要的事物,至少冬瓊自己想不透 。   菲爾芙蘭沒有馬上回答冬瓊,而是開始訴說 一件陳年往事:「這是第二次,我阻撓孟德拉爾 畢達。」祂邀請冬瓊登上祂的背部,這是常人根 本想不到的待遇;冬瓊認為自己在菲爾芙蘭面前 也是個平凡人,但她感受到菲爾芙蘭釋出的善意 ,只猶豫了一刻便道了謝,坐上那寬闊的背部。   菲爾芙蘭高傲的長鳴,四肢著火奔跑,在星 空之中留下火焰之道;菲爾芙蘭的速度很快,冬 瓊只覺得周遭的景觀成為一條條重疊的流線,更 讓她驚訝的地方在於菲爾芙蘭的背上遠比想像中 舒適,像是回到了卡里奧之地的家。   菲爾芙蘭似乎奔馳得足夠酣暢,突發性地停 下,在星空中留下了某種怪異的聲響。冬瓊看見 片狀堆疊而成的巨大圓球,好像還在鼓動著?「 那是什麼?」她喃喃詢問。   「奧瑞金,還有母性之神卡西蘭婭斯的產房 ,準確來說祂們在裡面,而你看見的是表面。」 菲爾芙蘭認為自己解釋得相當清楚;可冬瓊還是 滿頭霧水,她放棄追根究柢,直接切入重點:「 我有什麼可以和您交易?」   「我為瓦芙達里的羅曼帶去日不落,在很久 以前。」菲爾芙蘭繼續剛才的故事,「你相信人 和人的交配會誕生出怪物嗎?」菲爾芙蘭有些輕 佻地提問,但還沒給冬瓊思索的空間又拋出另一 個問題:「你相信兩名神會生下人類嗎?」   菲爾芙蘭回頭望向冬瓊,目光有著祂這一派 神系不該擁有的溫柔,祂們在厄日安伯定期的分 裂之中降生,捨去多餘的感情,保留下極端的睿 智──本該是如此才對。「我也無法肯定孟德拉 爾畢達所想要的是什麼,線索還不夠多,關於羅 曼的部分被其隱藏,我只能在剛好的時刻出現, 但不論如何,我不想要孟德拉爾畢達成功。」菲 爾芙蘭輕聲說,卻摻了點憂鬱的氣息,和祂身上 的焰火格格不入。   「為了什麼?」冬瓊不明白,如果孟德拉爾 畢達和菲爾芙蘭都屬於厄日安伯的神系,為何還 交惡?   「嗯……或許身為一名神祉,用簡單一點的 說法會更讓你們了解。」菲爾芙蘭趴下身驅,讓 冬瓊站立在火焰之道上,「我看祂不順眼。」祂 微笑著說,笑容很親和,似乎沒有誰看見這副表 情會厭惡一樣,這讓冬瓊想起一個吟遊詩人。   「可孟德拉爾畢達是……賽杜克的信仰。」 冬瓊還是沒有獲得菲爾芙蘭的答案,但她可以知 曉菲爾芙蘭所要做的一切對於孟德拉爾畢達來說 不會是好事。   「我知道。孟德拉爾畢達只是追求祂想要的 ,對我們這些神祉來說,沒有善惡之分,對你們 人類來說也許有……」菲爾芙蘭昂首看著某顆星 後轉頭,「所以你可以選擇。」   「我要先知道是什麼樣的事才能……」冬瓊 突然感到緊張,深怕自己的話語會讓菲爾芙蘭悲 傷,是悲傷,不是憤怒,出自於賽杜克族的直覺 。   「不會的,孩子,不會的。」菲爾芙蘭的目 光像盞燈火,暖心又不燙人。「在橋上拿起刻刀 ,和那男孩一起,順著應有的軌跡雕刻,身為賽 杜克族的一員你應該學過。」   冬瓊知道那男孩指的是誰,但是為什麼菲爾 芙蘭會知道?祂方才說過自己看不見羅曼!「你 在騙我?」冬瓊想流幾滴眼淚表示自己的難過, 但她忽略了菲爾芙蘭不會做出這種蠢事。   「我看得見一部分,孩子。你該把我的話聽 清楚點,當然更多的部分在於厄日安伯賦予我的 ……」菲爾芙蘭愉悅地伸展精實的身體,繼續道 :「直覺。」   從體內湧出的悲傷來自於哪句話冬瓊已經分 不清了,她感覺自己再繼續和菲爾芙蘭交談下去 會被如海浪的感情淹沒,無力閃躲也無法可避。 「我拿不起來……」她很想答應,但是經過許多 次的夢境,她失去信心。   「可以的,在陽光下、在橋上、在他的身旁 ,我預見的一切是如此的美好,即使看不見結果 也一樣。」菲爾芙蘭抬起前腳,像是人類做約定 時一樣,「我許諾整個羅曼的安詳,以我的性命 保證。」祂將彎起的前腳停在冬瓊身前,等待另 一方的承諾。   冬瓊搖頭,她一樣想要答應,但是最關鍵的 問題還沒解決,「他走了,離開我的城。我身邊 不會有他,一切不會發生,偉大的菲爾芙蘭,容 許我的拒絕,好嗎?」她雙手合十,低下頭請求 ,像是在祈禱奇蹟發生,像是尤茲突然出現在自 己的身旁之類。   菲爾芙蘭維持著相同的姿勢,有些滑稽的動 作在祂身上總會變得不太一般,多了股狂野又寧 靜的矛盾氣質。「他走了?」菲爾芙蘭搖頭,「 孩子,我了解你,是我在羅曼的所有人類、生命 之中最為了解的。你會趕走他,但你也明白,那 孩子不會想走,這次不是直覺,而是推論,接近 於現實的推測。」   冬瓊不敢去看菲爾芙蘭的表情,害怕又是怡 人的笑容。「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沒人 告訴我……」她輕微地顫抖著,像是失去倚靠的 雛鳥,卻還沒學會飛翔,只能渴望某天有人會給 自己教導,給予方向,而不是在鳥巢裡頭挨餓死 亡。   「去找他,你找得到,我相信你找得到。」 菲爾芙蘭擺動長尾,撫去冬瓊身上的顫抖,「別 讓那孩子變得和原本的你一樣,我是指你小時候 的樣子,太過冰冷,不像人類。」   冬瓊抬頭,菲爾芙蘭的臉上果然還是微笑, 卻讓冬瓊找到遲來的羽翼,至少有勇氣可以在艾 爾德起飛。她伸出手,輕輕愣愣地握住菲爾芙蘭 的前腳,像是暖爐發出的熱氣,還有和尤茲一樣 的輕快氣氛;她在星空中落淚,溫熱的不像是賽 杜克人,壓低自己的聲音說:「我答應你,菲爾 芙蘭……」   菲爾芙蘭握住冬瓊的手,聲音在宇宙裡響起 ,像是逐個點燃的火炬:「幽巫在洞窟裡……」   冬瓊跟著誦念:「承諾其所承諾……」她被 火焰包覆,像頭火鳥循著火焰之道飛掠,在恍惚 之間離開星空,她將會回到她的大床之上,從被 褥中醒過來,不會再做夢。   菲爾芙蘭在片球之前趴下,看著遠去的火光 ,搖著尾巴懷念:「阿爾及歐……你看見了嗎? 那是我們的孩子……」祂遙望太陽,那是宇宙裡 唯一的一顆,但是月亮卻近乎黯淡無光,似乎成 了一種詛咒。   所以菲爾芙蘭不會邁向死亡,祂不信任其餘 神系的太陽神;祂要自己保持光芒,照亮那一顆 月亮,誰讓祂從月亮之中找到近似於人類的感情 呢?   祂抱持耐心,等待日不落的時刻到來。 *   冬瓊動了幾下睫毛,天還沒亮。她打開窗, 呼喊斯諾的到來,留下訊息,艾爾德的城主之位 需要空懸一陣,也許冬斯里叔叔會打點好一切; 她打開衣櫃,拿出的不是自己的衣物,屬於另一 個人的;她背好行李,這趟旅程不會太久,但是 她想知曉所有,所以得趕緊出發。   冬瓊走出房門,偌大的城主府在半夜不會有 人;她穿過長廊,走過廚房,在後門之前停佇片 刻,接著開門,走入風雪。   她拋開了信仰與所有,為了一個男人?   她站在戶外,曾經的夢境從門縫之間流逝, 為了一個男人?   她要去往北境,跟隨自己的直覺,首次踏上 北境的土地,為了一個男人?   沒錯。   她是個女人。   而且她想聽首歌。 *   「令人不解的事情發生了。北境的幾位大人 物暗中為我帶來消息:他們同意南北境的運輸重 啟。這代表我能夠將北境的木材賣到南境了,但 我仍在猶豫,因為那些人之中缺少了一位──盧 牧卡族的族長克拉比。克拉比難道不清楚這件事 情嗎?還是表示默認?更令我懷疑的在於北境要 求我運送南境的冰塊……冰塊與木頭,經過羅曼 之橋上的車,我對兩件商品感到莫名的排斥,似 乎會將我自己陷入一場漩渦之中,但身為商人的 本能卻告訴我其中龐大的利益……我得再跟冬庫 談談,來確定最後的結果……」──奧菲里亞, 《羅曼日記》 *   「新的」克拉比經過琴木之森。比起先前帶 給人陰鷙的氛圍,現在的克拉比更加圓滑一些。 出於金燈草賦予他的好感,他朝琴木之森點頭, 得到了悅耳的響音;克拉比得少說話,還好他平 常就不常與他人對話,現在他有個任務,回到異 夢之森的愛緹之樹上,在該處保持平靜,持續搜 索北境的一切,讓「多拉瑟」偶爾的一瞥不會發 現異常。   愛緹在湖面之上,身上還是那件小巧可人的 小白花洋裝。她是僅剩的兩棵愛緹之樹之一,北 境的樹木都是她的眼睛,在她想要看見該處的畫 面之時,除了祈禱之森的深處;她可以繼續停佇 ,看著克拉比回歸異夢之森,然而能在湖面上陪 伴的只有斯諾而已。   或許她可以再貪心一些。   例如讓北境的愛緹之樹剩下一棵。   這樣一來是不是連南境的樹木都為她所控? 說不定可以看見整個羅曼?她沒有馬上做決定, 因為想起了祈禱之森。她想起夢魘在提到祈禱之 森時出現的一點異狀,細微得很,多半夢魘自己 都沒有發現,但是她的感覺比起所有盧牧卡族的 人都還要敏銳,甚至比整個羅曼的人類都還要敏 感。   可以去一趟祈禱之森,愛緹告訴自己。   愛緹回到小島上,蹲下身扶著膝蓋,對小白 獅、雪怪還有斯諾說:「你們看家,好嗎?」她 畢竟不是夢魘,沒辦法帶著這幾隻南境的生命快 速行動,可以避開他人,但是會浪費不少時間; 而且樹洞裡有冰塊,足夠冰涼,在炎熱的北境對 牠們來說更加適合。   小白獅幾個沒有拒絕,牠們明確地感覺到愛 緹的決心,或許在這種情況下牠們只會是拖累, 即使小白獅很想跟著去;小白獅記得南境的大雪 紛飛,還有飢腸轆轆,牠記得自己倒在某片森林 之中,醒來的時候就在北境了。所以牠喜歡琴木 之森的音樂,喜歡愛緹身上的清新氣味,喜歡夢 魘帶來的冰塊,喜歡這片小湖的一切。   小白獅知道愛緹會帶回自己的主人,牠是這 麼期盼著的,因為樹洞就是牠的家,牠一直以為 對夢魘來說也是,即使到了現在還是堅定地相信 著……而且主人還沒幫牠找到一頭小白母獅。   牠張開嘴露出尖牙,反倒添了幾分可愛,吼 了幾聲答應愛緹,牠會謹記約定,好好看家。   愛緹摸摸小白獅的頭,躍上湖面,琴木之森 又有全新的旋律,為離家的人送行,但是不會結 束,下半段將是歡迎回家的歌曲。愛緹融入一棵 又一棵的樹,在林間飛舞跳躍,在樹葉間撥動髮 絲,她要帶上一節琴木,因為夢魘會需要一把新 的琴,來彈琴給她聽。   好多年了,琴木之森的精靈終於張開耳朵的 翅膀,翱翔在樹幹間,而且不只在琴木之森;愛 緹穿越綿延的林間,她聽得見樹木發出的歡笑, 聽得見樹木老去的嘆息,聽得見樹木新生的啼哭 ……過了一個日夜,或者是兩個?她聞到充盈在 心頭上的香味──喔!是檀木香味!   愛緹停了下來,臉頰貼上蘋果般的紅潤,她 走近那間小樹屋,裡頭黑漆漆的;愛緹輕手輕腳 地開啟屋門,吱呀的木門聲音像是早安的鳥鳴, 喚醒了裡頭沉睡的矮人,那些和斯諾差不多大小 的樹精睜開黑溜溜的雙眼望向她,接著將眼睛笑 得彎彎的。   「你們睡了很久嗎?」愛緹站在門外,看著 小樹精們搖搖晃晃站起身,擺動跟身體一樣大小 的頭,走得歪歪斜斜,像是剛學會走路的嬰兒。   小樹精們爭先恐後地發表自己的意見,讓原 本安靜的室內嘈雜起來;愛緹比了一個噓,讓他 們放輕音量,保持此地的寧靜。愛緹認為這間小 屋應該一直都是不受紛擾的,不管從擦拭得乾淨 的擺設看去,還是從整整齊齊且簡單的布置看去 都該屬於世外的美好,甚至比琴木之森還要像是 仙境。   小樹精們聽從愛緹的指示,改成井然有序地 發話。這次愛緹聽清楚了,他們訴說著曾經居住 在樹屋裡的溫柔女子,會幫小樹精們洗澡的女子 ,會點起燈光說故事的女子,會給予小樹精們懷 抱的女子,是一棵檀木的女子;小樹精們不斷強 調一件事,那位像是母親的女人,是他們看過笑 得最美的人類──即使她被關在祈禱之森。   愛緹沒有忘記祈禱之森的本質,擁有聽上去 極為神聖的名稱,還有人說深處傳來的祈禱聲是 整個羅曼最為神聖的,但是祈禱之森依舊是盧牧 卡族的監牢,沒有鐵欄杆只有一棵棵高聳遮蓋天 光的樹木,軟禁此地的住民;而且祈禱之森不用 獄卒,盧牧卡族將軟禁者的種子埋藏在深處,用 芳香的魔力阻絕外界的一切,限制他們的活動範 圍,除了阿米拉之樹以外無法開啟;再將種子的 一切緩慢地供給異夢之森的農夫,控制阿米拉之 樹的生長……用軟禁者的魔力關起軟禁者,再也 沒有更完美的牢獄了。   但愛緹一直以為祈禱之森許久沒有住人了, 至少在她出生到如今的二十來年沒有;她想像那 女子的面容,卻想不出何謂世上最美的笑容,可 是她認為那一定足夠堅強。   「這裡很美,但是太暗了……」愛緹聽見小 樹精的建議,擦乾淨小腳,走入屋內;她拉出床 底的木箱,拿出蠟燭,走出戶外,在門的兩側擺 放成小道,「為這裡點燈,好嗎?」她問小樹精 。   小樹精們點頭,愛緹輕笑幾聲,不知從哪出 現的微弱火光點著了一個個蠟燭,用燭光紀念這 座樹屋。小樹精們從門口走出,其中幾個還絆到 了門檻,摔了個跤,他們走在燭火之間的小道, 左顧右盼,頻頻點頭,笑嘻嘻地魚貫走向小湖旁 ;愛緹側過身,站在門邊,等到最後一名小樹精 出了門口,輕輕地關上門,「祈禱之森永遠安寧 ……」她說。   深處有細聲傳來,一頭樹精跑了過來,站在 往深處的道路中央招手;愛緹看著那頭脫隊的小 樹精問:「你有名字?叫做艾爾?」她甜甜地笑 了,「誰幫你取的?」   艾爾點頭又搖頭,伸出短短的手撓頭,像是 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拍了拍頭,發出呼喊。   「尤茲……?」愛緹皺了皺鼻子,對這個名 字感到疑惑,但她沒有追問,只是朝艾爾走近, 「你要帶我進去嗎?」她低著頭問,感受到深處 的招手,即便是深沉無比的黑暗也讓人忍不住想 探聽裡頭的消息。   艾爾點頭,抱住愛緹的小腿,順著向上爬, 帶來了癢意;愛緹拉住艾爾的後頸,將艾爾放到 肩膀上說:「那就走吧!」她朝湖邊戲水的小樹 精們告別,在微弱的燭光照耀之下前往深黑,像 是尋找寶藏的追跡者,也許在某一日會褻瀆神諭 。   愛緹小心前進著,小徑很窄,即使是她嬌小 的身軀都顯得擁擠,不過深處的潮溼反而讓盧牧 卡族感到舒適,或許是這片牢籠唯一的回饋吧。 突然有股強光在不遠處,讓愛緹遮了眼一會,她 重新習慣了光線後看去,是一棵燃燒著的龍樹, 已經焚毀半棵,卻依舊燃燒著,照亮了周圍。   愛緹看見了一片空地,當然還有中央的那棵 枯癟的樹,她想起自己聽見的聲音,這裡是她感 應祈禱之森的極限。「是真正的阿米拉……」愛 緹在靠近以後才了解,這棵是真正的阿米拉,異 夢之森的那棵不是。「誰種在這裡的……?」她 撫摸樹皮喃喃,獲得阿米拉之樹伸出細枝的回應 ,但那不是答案,只是示好。   有人回答愛緹:「樹屋的女孩。」是個蒼老 的聲音。   愛緹看向聲音的來源,那是多麼乾枯的身軀 啊,幾乎只剩包覆骨頭的皮膚,行將就木。「你 是誰?」愛緹迷惑了,她感到熟悉,在老人身上 有著的氣味令人掛念,她去往老人身旁攙扶,又 一次問道:「老爺爺,你是誰?」   老人駝著背,讓愛緹將他帶往阿米拉的面前 ,「以前我叫克拉比,現在拉貢死了,我可以重 新拿起這個名字。」他將臉龐貼往阿米拉之樹, 聆聽阿米拉的呼吸。   「那棵燒著的龍樹是你的……」愛緹哽咽著 說,身旁的老人在燃燒自己,可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沒有多少時間了……」老人說,他 在阿米拉之樹下靠著樹幹席地而坐,「他們都以 為把我的種子藏進了裡頭,但是那是假的,我藏 在死去的拉貢體內,在前段時間歸來。他們沒有 關住我,是我將自己埋藏在此地。」他大口大口 地呼吸,似乎異常地疲倦,「我想看見阿米拉之 樹的盛開,為當初的逃避找個理由。」   「逃避什麼?」   「沒有去拯救我的孩子,而是將自己關在這 裡,連她來到這裡我也沒有見她一面。還有另一 個,是金燈草,我找不到她,也許已經不在,但 我希望見到答案。」   「尤茲是金燈草……」愛緹咬著嘴唇,她得 忍著眼淚。   老人閉上眼,將頭後仰,「啊,那是那孩子 說的弟弟吧。他們都和我一樣可以忍受傷口,但 比我多了不少勇氣。」   「他們……想要做什麼?」愛緹問,幫老人 撥去身上的木屑與落葉。   「讓阿米拉之樹在羅曼之橋結果,果實裡會 有什麼我不知道……但那是他們追尋的一切。」   「為什麼要這麼做?尤茲他們是……是、什 麼?」愛緹甚至不知該如何提問,只能勉強拼湊 出字句表達自己的疑惑,但她有股預感,不會是 令人開心的答案。   老人輕笑一聲,飽含嘲諷,對自己、對盧牧 卡、對賽杜克。他將喉嚨間的乾枯枝幹折斷,發 出令人咬牙的嗓音:「怪物。」他枯槁的身體裡 竟然湧出水源,從雙眼落下,或許是生命僅存的 象徵,「但是啊,誰才是怪物呢?」他問愛緹。   「怪物……?代表什麼意義?」愛緹從身上 的洋裝摘下一朵白花,當作手帕拭去老人的眼淚 。   「南境與北境共同的孩子,羅曼之子,這是 最初的稱呼……他們是賽杜克與盧牧卡一起生下 的孩子,在這廣闊的羅曼,卻像是禁忌。」老人 抬起手,想要抓取龍樹上的火光,「他們該在哪 裡容身?也許只剩祈禱之森。」   愛緹搖頭,「還有琴木之森,還有北境的森 林,所有的。」她踏上來時的路,沒有忘記讓龍 樹的火焰小一些。   老人張開眼,微笑問道:「你是多拉瑟最完 美的子民,足夠調皮,足夠溫柔……取得克拉比 之名,你可以看見南境的景象,然後不要忘記, 留下愛緹之樹……」   愛緹望向大陸的方向,她感覺到了,多拉瑟 在那迎接死亡,但也賦予了她屬於盧牧卡的神文 ,在她的種子裡頭;她看向異夢之森,那裡的愛 緹之樹開出白色的花朵,在空中純潔得絢麗;她 看向琴木之森,請奏響雀躍的樂音,傳遍北境的 每個角落,包含鏡子裡頭。   愛緹又一次望向阿米拉之樹,還有樹下的老 人,這裡是祈禱之森,曾經是個牢獄,但是從此 之後不會是。她露出酒窩,笑著說:「只有愛緹 ,因為尤茲會永遠記得愛緹。」   老人看著愛緹,發覺自己錯了。   是啊,北境不需要只存在神國的世界樹克拉 比。   愛緹再次穿梭,尋訪林間的一切,不只北境 ,還有南境。   調皮的族長說了,羅曼不會再有克拉比。 *   「我與我的團隊開始追溯狼神阿爾吉歐在羅 曼的起源,我們翻遍了可獲得的所有典籍,花費 鉅額向收藏家借閱古書,結果在某本不起眼的羅 曼遊記之中紀載著這麼一段話:『當狼神閉眼, 便是獅神睜眼之時;同床的孩子不再做著相同的 夢,迎接雪融的日不落。在那之後,樹神緹歐伊 一遺留下殘根離去,希冀接引星空之路不帶往他 方。』其中的接引星空之路不知在何處,又為何 要不讓羅曼的居民前往所信仰的他方呢?正當我 們百思不解時,聖都巨商的奧菲里亞小姐發來消 息,從對岸寄來了一根木頭還有一箱冰塊……」 ──杜穆克.拉普杜拉,《羅曼之橋的古與今》 *   尤茲聽見了琴音,從金燈草鋪成的床上醒來 ,他睡得太沉了,沒辦法留意時間的流逝,於是 扶著額頭問:「我睡了多久……」他又得喝點清 水了,缺水的木頭容易起火,但還不到時候。   金燈草送上水,這次的杯子大了一號,倒像 是個碗;她伸出三根藤蔓,回答尤茲的疑問。   「三天嗎……」尤茲接過水杯,一口氣喝下 ,涓滴不剩。他打算離去,下床踩在土地之上。 凍成冰的克拉比還在一旁,只是冰霜開始融化。 尤茲朝金燈草告別:「餓的話吃了他……先吃不 冰的部分,多半是表面,好嗎?弟弟會回來看你 ,或者你要回去山上也可以,只是要留個記號。 」   金燈草拍拍尤茲的肩膀,讓尤茲放心;她又 指了指鏡子外,在詢問尤茲的意見,即使她認得 回家的路,偶爾還是會想出去看看。   尤茲抱住金燈草,輕聲安慰:「再等等就好 ,只要一下,弟弟會帶著你在外面旅行,從北境 到南境,會冷還有毛皮大衣可以穿,你會在異夢 之森做個好夢。」他深呼吸幾次,抱得更緊了, 「而且菲爾芙蘭會照耀羅曼的每一處,連鏡子裡 也是,祂會代替多拉瑟還有孟德拉爾畢達。你可 以選擇想住在哪裡的小屋,外面的或裡面的都可 以……說不定愛緹還能幫你變回原樣,只要你願 意,如果不想想起來也沒關係,我會代替你記得 ……」   金燈草哀傷地輕啼,藤蔓環繞尤茲,像是將 孩子抱在懷中,用手掌輕撫後背;她突然不想讓 尤茲離開,但是她沒辦法像當初的奎因,把兩個 孩子變成植物,讓他們完全的沉睡,等待很長的 一段時間讓外頭遺忘……即使她現在的內心在吶 喊著這麼做。   尤茲掙脫金燈草的懷抱,低聲勸慰:「沒事 的,真的,很快就不會有羅曼之橋,阿爾及歐答 應我的……」他朝著來時的原路,揮手微笑,讓 金燈草無法挽留。尤茲在進來的那面鏡子前對著 自己說:「阿姨……我也答應阿爾及歐的。」   關於約定,他還不能說,不只關於他,還有 從卡里奧之地鐵鍊中掙脫的父親,即使那名男人 已經失去了雙腿。   尤茲走出鏡子,再度踏入魔鏡之森。他從小 路離開,看了眼南境,陽光越來越烈──日不落 的時刻快要到了。   他低下頭,朝著異夢之森前行。大概還有三 天的時間,他可以拿走農夫們的作物,讓那棵虛 假的阿米拉之樹崩塌,留下邀約;接著再去一趟 祈禱之森,讓真正的阿米拉之樹準備綻放,真的 會很美,他如此堅信。   尤茲不會忘記帶上自己的琴,這段時間琴弦 也工作過度,是時候更換了,他要在羅曼之橋上 吟唱,到時候會有很多聽眾,所以音色要優雅, 氣質要高雅。在那之前,他需要忍耐一會,至少 現在不行彈,在異夢之森還會用到,他已經想好 要歌唱哪一首歌,卻不奢求獲得掌聲了。   盧牧卡族的人們仍在尋覓殺人魔的蹤跡,克 拉比發出的命令還是讓他們忙碌起來。他們尚未 接獲克拉比的死訊,更何況異夢之森上還端坐著 一個面容沒有差異的老者。而愛緹取得往常克拉 比所擁有的那部分魔力這件事不會有人發現,連 看守著那棵虛假阿米拉之樹的農夫們都不行,先 前北境的異狀在克拉比沒有開口之前,都不會被 懷疑。   尤茲得小心避開那些搜索的人,一名異族人 在此時此刻更容易被懷疑,就算可以用琴音或是 幽巫之咒讓他們放下戒心,那終究需要耗費力氣 ,畢竟尤茲也是剛痊癒,不能說完全恢復體力。   他幾乎是每前進一段路就要躲進樹裡,不只 如此,還要精挑細選。不知道克拉比下了什麼樣 的命令,盧牧卡族的族人們對於樹的查探很是仔 細,尤茲看得見他們臉上的不解與不耐,或許有 許多人想直接衝到橋梁中央,沐浴藍色的鮮血, 而不是在此地對著樹木高聲威嚇。   繞了點路,尤茲仍然安然無虞地抵達異夢之 森,抬頭就能看見假的克拉比在至高點上俯瞰北 境,不過就像現在的異夢之森一樣,外強中乾, 絕大部分的族人都出外了。   真是個好時機。   尤茲邁步,從人煙最稀少的一處入口進入, 像是蚊蟲一樣準備在顯而易見的皮膚上悄悄停駐 ,接著吸取令人滿足的血液。   如他所想,沒什麼行人路過的蹤跡,跟這片 密林的陰暗也有關係。他稍微加快了腳步,阿米 拉之樹在中央最為顯眼的地方,然而農夫們隱藏 在暗處,尤茲決定先確認人數多寡。   尤茲接近阿米拉之樹了,他俯下身,此時不 能進入樹中,農夫的周圍植物都可能埋藏著陷阱 ,而且那細微的聲音在此地仍然過於明顯,像是 海邊的燈塔或是黑暗中的金燈草一樣。   一個、兩個、三個……十二個。尤茲在心裡 默數,數量比他預估的還多,不過還在可接受的 範圍內;他可以用琴音一勞永逸,至於樹上的克 拉比,尤茲只要他保持一樣的姿勢不搗亂就行。   尤茲找了個好位置,對所有農夫的距離都足 夠近,能夠用樂音籠罩他們的耳朵,讓他們小憩 片刻,就像是日常的晚間,進入樹洞裡找到夢鄉 ,通常會是美夢;等刺目的陽光照進樹洞的角落 ,他們會被喚醒,讀取留下的文字,假的克拉比 會從樹頂墜落,在半途中身體腐朽,成為指向羅 曼之橋的箭頭。   尤茲用恰到好處的力道彈了第一個音。   農夫們紛紛轉頭,可是只轉了一半。   尤茲彈了第二個音。   接著是如驟雨的音符灑落在空氣,輕舞在森 林,捎來的卻不是雨後新生的氣味,而是農夫們 身體的僵硬;尤茲開口吟唱,他的手背有銀白的 半月──屬於阿爾及歐給予他的神文,「當月光 映在眼中,拋開令人膽寒的惡夢;當烏雲沒入眼 中,回憶令人感慨的美夢……」他彈了最後一個 音,悼念死去的神祉,作為當初約定的一部份, 「吃食惡夢的祂啊,還以惡夢……」   尤茲的手在顫抖,在指甲縫裡流竄的血液還 在尋找方向,能夠為那雙手畫上妖豔的圖案;但 他還是彈完了整首曲子,用蘊含神力的神文彈琴 似乎過於奢侈,還像個賭注,讓自己像個賭桌上 的籌碼,說不定隨時都會死無全屍;尤茲認為沒 有那麼可怕,頂多就是廢去一隻手,過個兩天又 會長出來,誰讓他是個怪物呢?   他腳步有些不穩,但農夫們一個個倒下了, 安然酣睡,剩下的只有虛假的阿米拉之樹在土壤 之中的種子裡頭存放許久,開始發酵變得越發濃 稠厚重的魔力了,那本該是祈禱之森的阿米拉之 樹所懷抱著的。   尤茲走入林間的空地,經過愛緹之樹前方, 在那高至天際的假阿米拉之樹前停下。周圍的寒 氣竟像是南境一樣,令尤茲感到不適,但一切都 跟阿爾及歐所說一般無異──這棵樹是孟德拉爾 畢達的,或者說,背叛了卡西蘭婭斯的那位神祉 :卡里奧留下的樹,或許該稱為冰雕之樹?   多拉瑟在大陸上的亞亞古亞沉睡,直到前幾 日從墓中醒來,步向終點。那克拉比聽見的神諭 是誰的呢?   自然是孟德拉爾畢達,用最簡單的方式掌控 整個羅曼的信仰,身為多拉瑟的孩子有著與其相 似的氣質理所當然。   然而孟德拉爾畢達對於羅曼之橋的執著讓祂 做了一個狂妄卻細心的決定:讓橋上的守衛自己 邁入死亡。這要花費許久的時間,即便阿爾及歐 一直待在瓦芙達里,沒有回到星空之中。   尤茲只掌握到重點:阿爾及歐吞噬了過多的 惡夢,那是祂的責任,即使發現人們夢境不尋常 的比例也一樣,羅曼的一切該奉獻給厄日安伯, 不能讓星空間的天平阿特卡比洛尼多來干擾── 那孟德拉爾畢達只需要引導人們作夢,祂可以做 得不著痕跡,阿爾及歐在最後才會發覺,那時已 來不及。   尤茲在阿爾及歐找上他的時候甚至還維持檀 木的姿態,意識沉眠在腦海的海溝最深處,而阿 爾及歐當時仍然掌握著夢境,能夠潛入尤茲的心 中,讓他牢記約定,堅決保密,還花了不少心思 編織謊言;在太陽越顯燦爛的時光,孟德拉爾畢 達在瓦芙達里的力量會被削弱,是砍樹的大好機 會,這會是個起點,許多年前種下的種子此時才 真正發芽,相比開花需要的時間,那真的很漫長 。   倏忽即逝的往事閃過眼前的時光短暫,尤茲 吸了口氣,專注於現今應該進行的行動。他徒手 挖掘越發冰冷的土壤,感覺自己的手快被凍壞了 ,但種子埋藏的不深,再努力一會就能夠找到─ ─如果他沒有翻出土壤下的十字星花。   為什麼會有十字星花?   尤茲這次不像在鏡子裡時反應迅速,他被冰 雕之樹的寒氣影響,思考緩慢幾分,更別說手指 尖的傷口還沒癒合!他感受到在體內蔓延的毒素 ,還好,還不夠強烈,他能夠撐住!   可是不只這一株,後方的農夫們身體溶解開 來,像是爛泥巴,生長在淤泥之中的小花隨風搖 曳,即使冷風吹過讓它們縮了縮,但是還是開出 花了──十字星的星圖在異夢之森環繞冰雕之樹 !   尤茲開始暈眩,周圍的十二株十字星花,加 上土壤裡不曉得存在多少,雖然沒有破開他的皮 膚,腐蝕他的身體,但散發的毒素也足夠讓尤茲 被神文掏空的身體陷入昏迷,落葉歸根。   尤茲想笑,克拉比都已經死了卻還是帶來麻 煩,他竟然將所有農夫都殺了?他竟然偽裝成所 有農夫?開什麼玩笑?克拉比不惜讓十字星花毀 掉異夢之森也要保護冰雕之樹!   尤茲還是低估了克拉比的瘋狂,大概沒有人 可以想見這名常年來不受待見的盧牧卡族人可以 成為族長,也不會有人想到克拉比的內心到底含 有多麼貴重的信仰,連富可敵國的財富都比不上 。   克拉比死去,卻要整座森林陪葬。   尤茲舉到半空的手無力垂下,他向前傾倒, 如果沒有用神文會不會……他想不下去,而且沒 有如果。尤茲還有遺憾,他在最後連彈琴都做不 到,這是他最難過的一件事,他一直沒有履行和 冬瓊的約定,在冬瓊面前歌唱為女孩寫的那首情 詩,是懷著愧疚的關係還是別的什麼都已不重要 ;眼皮好沉重,像是在深層的海水裡,尤茲想自 己當初是不是不該離開,他大概讓冬瓊哭泣了, 只是以後大概也看不見……   尤茲的臉上結了層霜,和體內隨著血管四散 的毒素抗爭著,卻只是讓尤茲不停前往終焉,他 莫名地感到解脫,閉上眼睛,用剩餘的些微氣力 道別:「晚安……冬……」   「幽巫在洞窟裡……」可是幽巫不在洞窟。   「找回身心純淨……」幽巫在森林中。   尤茲感覺到自己的手背上神文再次浮現,阿 爾及歐回應了誰?他看見模糊的臉龐,身上的衣 物有些破,還沾了點血跡,看起來被追殺?他右 手下意識的握了握,想起是誰,「你不該在這裡 ……」但他很高興,由衷地感到歡喜。   冬瓊穿過羅曼之橋,躲過北境的看守,但是 被搜索的盧牧卡族人發現,逃過追捕,跟隨心裡 出現的印記,追逐那抹半月。她知道那是誰。   冰雕之樹在冬瓊到來之後安分下來,不再勃 發冷意。冬瓊握緊尤茲的手,比起她的還要低溫 ,她有些生氣,但是沒有憤怒,「尤茲,你欠我 一首詩。」她要求。   「可以繼續欠著嗎……?」尤茲微笑,但是 答案很明顯。   他該用歌聲歡迎來自南方的女孩。 *   「緹歐伊一:鹿神、樹神,祂與厄日安伯的 神系絕大部分的神祉一樣,有著野獸的頭顱,感 召著草原或樹林間的生命跟隨;然而關於祂的記 載並不多,有人指稱緹歐伊一早在神國墜落之前 就拋棄瓦芙達里,但另一派的說法是祂遭遇了不 可抵擋的傷害,回歸星空沉睡,可依然留下希望 ……至今卻還未找到證據。值得一提的是,緹歐 伊一崇仰多拉瑟,視多拉瑟為偶像,在遺留下的 典籍之中曾確切描述這件事,因此關於羅曼的樹 木是否如當地人所認為一般全出於多拉瑟?在聖 都的學者開始提出不同的看法……」──佛羅倫 斯.凱歐,《瓦芙達里信仰之研究》 *   阿爾及歐的墓地還是一般孤獨的在暗流終點 ,夢魘體內迷途之冰溢出的白霧凝成結晶,將夢 魘包覆起來,就像是琥珀裡的昆蟲。他維持這樣 的姿態數天的時間,表情凝固在臉上沒辦法做出 任何反應,就像是做壞的玩偶,古怪地張開嘴。   迷途之冰終究還是過於純粹,即便夢魘擁有 怪物的身軀,此項挑戰也將以失敗告終,好像人 類永遠敵不過神的旨意。   阿爾及歐的頭顱俯視著流離在此岸與彼岸的 生命,卻不能夠表現自己的憐憫,當然,即便祂 依舊存活,也不會插手拯救,且多半會感到失望 ,對於沒辦法讓孟德拉爾畢達的渴望銷毀,就像 冰雕墓園裡被欺騙的人們,連棺材都不會有,到 最後成為迷途之冰的一部份。   夢魘雖然不能移動半分,但仍然保有意識, 他看著一樣的場景,忍受著鑽入心臟的冷氣保持 清醒,他還在堅持。自己的身體吸取了幾分迷途 之冰?他想大概有了一半,但是撐不到完全,他 會確切無疑地被迷途之冰熄滅生命的火焰,被打 濕的火種等不到第二次的乾燥。   他只能繼續忍耐,相信奇蹟的發生,就像當 初他們活了下來,那也是一場奇蹟,不是嗎?   他想起了很多人,不管是好的壞的,最清晰 的畫面果然還是那一日的山頂。來的是帶著賽杜 克人的冬帝諾,還有帶著盧牧卡的那名老人,夢 魘已經忘記老人叫什麼名字,奎因和冬斯里口中 說出的名字本該像胎記伴隨自己一生才對,可是 當他們長大成人,有太多當時的人已然死去,留 下空蕩。   克拉比在那時候不過是那群人裡頭的一名小 卒。   夢魘總是在想,那一天是不是過於美好,才 得到完全相反的結果?也許他和尤茲不該在同樣 的日期、同樣的時間出生,那他們便不會在那一 日盛大慶祝,也不會爭執著誰才是哥哥誰才是弟 弟,後來他們達成共識,一律喊作弟弟──紀念 那天出生、那天死亡的孩子,那本該是他們共同 的兄弟,又一個同一天生日的孩子,而且不會跟 他們爭吵這樣無聊的瑣事。   夢魘很難想像那群人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態, 那孩子千真萬確是賽杜克與賽杜克所生下的孩子 ,但他們依舊賦予死亡?他們殘忍嗎?他們狠心 嗎?夢魘從來沒有問出口,即使在殺害那些參與 者之前。   在夢魘看來,他們已經瘋狂。   那一天生下孩子的女人凍住自己,選擇自殺 ,她現在在卡里奧之地的舞台上,有著觀眾圍繞 ,但是再也沒辦法表演任何舞蹈或歌劇。夢魘和 尤茲喊她姑姑,是他們父親的表妹冬寧,和他們 兩各自的母親一樣,愛上那名男人,或許是賽杜 克族的歷史上最天才的幽巫,在旅行之中卻拯救 了兩名盧牧卡族的女人,像是童話。   夢魘想自己的父親多半以為能夠打破兩族之 間的隔閡,只要有了成年的孩子,但是父親錯了 ,所以失去了雙腿,被帶回卡里奧之地的冰稜之 間,用兩條鐵鍊鎖住雙手。   冬帝諾,或者說他和尤茲的爺爺,沒有阻止 事情的發生,以至於他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尤 茲的名單上少了這名男人。冬帝諾親眼看著自己 的兒子被剝奪行走的權利,或許那名老人的心裡 認為還能用手爬行就是莫大的賞賜。   但尤茲殺了所有盧牧卡的參與者。盧牧卡族 認為尤茲的母親,檀,玷汙了他們高傲的血統, 讓森林覆蓋陰霾;他們搬出傳統裡懲戒不貞女子 的刑求,用木頭像作點心的攪拌棒一樣將女人的 生育能力變成麵糊一樣的東西──他們在夢魘父 親的面前毀去檀的陰部。   夢魘永遠不會忘記,尤茲在見到自己的母親 接受盧牧卡族的懲罰之時的表情。   尤茲在微笑,眼光沒有移開,掛著好看的微 笑。   夢魘從那時候開始就知道自己其實爭不過尤 茲,某些時候他甚至會感到害怕。尤茲擁有比那 些人更決絕的瘋狂。   夢魘一直沒有說出口,他很後悔當天自己提 出的要求,他們明明可以在鏡子裡安然度過,但 他想在雪中堆起雪人,所以他們去往鏡子外;母 親和奎因只來得及帶走他和尤茲,只是母親看到 自己的姊妹的慘劇之後無法再開口說話;冬斯里 遮掩了他們的行蹤,讓那棵奎因之樹不至於被找 到,而之後冬斯里消失不見,夢魘不明白尤茲怎 麼找到冬斯里的,因為冬斯里的模樣和當初完全 不同。   但無論如何,夢魘到如今都認為是自己造成 一切,沒有可以原諒的理由,所以他必須得出去 ,完全地吸收迷途之冰,然後前往冰山帶走鄂拉 斯,抓緊時間前往羅曼之橋──尤茲說過成熟花 苞裡的事物能讓死去的人都復活。   他要繼續忍受傳來的孤寂,沒關係,不會有 比當初更令人難受的情況。   但是奇蹟似乎不會發生第二次。   夢魘的骨骼似乎在變質,成為真正的冰塊, 迷途之冰想將他改造成完整的冰雕。但他還撐著 ,還撐著,還撐……著?   他快睡著了,在門口準備開門,收取上天送 達的永恆闔眼。   奇蹟沒有發生,可狼神的眼睛亮了──南境 的月亮將消失,升起的太陽會照亮大地一段很長 的時間。   月光收束在阿爾及歐的眼中,墓地下起一場 雨,像是從地面噴濺的溫泉到達天空後降落,落 在迷途之冰上,從看不見的縫隙流入結晶之中, 接觸到夢魘的身體,像是軟化金屬的火焰讓夢魘 找回身體的溫度。   夢魘的肌肉在愉悅地呼喊呼吸,迷途之冰像 是普通的清水或是皮膚上的膏藥被迅速吞進夢魘 的體內,在他的血管裡和血液混和,他能夠移動 手指了。夢魘的衣服被沾濕,迷途之冰的結晶最 後的跡像是雨中的白霧,他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他聽見腳步聲而回頭,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到的 。   「父親……」夢魘喃喃,他懷疑自己其實已 經死亡,見到了幻象。   男人有雙腿,他是賽杜克現任族長冬帝諾的 獨子冬亞克,是幽巫裡的天才,為自己用寒冰造 了一雙腿,為了履行與阿爾及歐的約定。「費夕 波帶來的旅程不怎麼舒適。」聲音帶有溫度,那 是真的活人嗎?   夢魘不知道。   冬亞克看著阿爾及歐,緩緩開口:「這是唯 一的一次,你會來到這裡,注定好的。」   夢魘聽著。   「多拉瑟在摩戈里法海留下費夕波,不讓旅 人過於輕易被帶往孟德拉爾畢達的冰雕墓園,可 是有一頭死去,被阿爾及歐在死亡之前引成暗流 ,通往此地,祂終究還是選擇了你。」冬亞克對 這個結果不是特別滿意,即使早就預想得到。   「盧牧卡族的信仰多拉瑟?祂為何要阻止孟 德拉爾畢達的作為?北境的人應該希望南境消失 的旅人再多一些。」夢魘已經捨去驚訝,他只遠 遠地望過冰稜之間一眼,那時冬亞克早已不在, 夢魘以為他死了,沒有想過冬亞克脫逃的可能性 。   「阿爾及歐記錄下羅曼的起源,看,在祂毛 髮的深處,用你的眼睛,賽杜克的灰眼珠仔細看 。」   夢魘望了過去,走近了一些。他看見了,藏 在無數的毛髮之中的文字,他盡量從繁複且晦澀 的古文裡找出重點。   羅曼是多拉瑟與其子卡里奧一同創造的土地 ,多拉瑟造出了盧牧卡族,卡里奧造出了賽杜克 族,祂們理所當然地成為兩族各自的信仰。然而 兩族交配後所誕生的子嗣卻出乎兩名神祉的預料 ,那是過於強大的種族,羅曼之子。   「是我們……」夢魘閉上眼,不讓自己的心 跳過於激烈,張眼繼續往下看。   羅曼之子的生命比常人還要漫長,繼承了盧 牧卡族堅韌的生命力,還有賽杜克族緩慢的心跳 ,但這仍在可以控制的範圍之內,更令祂們擔心 的在於羅曼之子與羅曼之子的孩子竟然變得更加 可怕,一代接著一代都在進化!到最後,甚至會 比神祉的力量還要令人恐慌,而且會為瓦芙達里 帶來毀滅。   夢魘問自己的父親:「當初你知道嗎?」   「不知道,如果兩族得知這件事只會放下仇 恨,因為沒有人類會對於如神的力量不感到貪婪 。」   夢魘想知道更深入一點的答案,「你知道以 後呢?會後悔嗎?」他盡力了,可是口中流出的 文字還是在顫動。   「你要知道,我本來不知道。有些事情我會 承認是個錯誤,但是那又如何?我可以不後悔犯 錯,我相信她們也是。」說起來有些繞口,但冬 亞克的意思很清楚,不論有沒有得知這些訊息, 夢魘和尤茲依然出生了,那是他付出的愛情。冬 亞克是個驕傲的人,冬寧和檀的死大概會是他心 中永遠的刺,深深地扎在其中,用多大的力氣也 拔不出來,但是夢魘和尤茲會是證明,是他對羅 曼的吶喊。   冬亞克的喉嚨尚未乾啞,所以夢魘必須活下 來,為他訴說一切。   夢魘嗯了一聲,他不擅表達自己的情感,尤 其是在很久沒見的父親之前,或許只有在愛緹身 旁他才能放開自己的身心。他抬頭,將目光轉向 還未結束的記錄之上。   多拉瑟不想讓瓦芙達里毀滅,決定阻止羅曼 之子的降生,和卡里奧一同將羅曼分成兩塊不相 接的土地,一邊是盧牧卡,一邊是賽杜克;兩族 逐漸遺忘彼此的存在,羅曼之子們被多拉瑟帶往 星空之中,許下承諾不再生育,而且會有神祉監 視直到死亡。而多拉瑟在神國墜落之後在大陸上 的亞亞古亞沉睡,卡里奧卻消失在瓦芙達里……   沒有下文了。夢魘愣在原地,過了會才回頭 提問:「卡里奧是孟德拉爾畢達……?」   「無從得知當時發生什麼,但卡里奧從卡西 蘭婭斯的神系之中脫離,接受厄日安伯,成為孟 德拉爾畢達,阿爾及歐親口訴說,不會有錯。」 冬亞克朝著入口走去,沒有和自己的兒子繼續寒 喧。   「羅曼之橋呢?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夢魘 追了上去,他還有疑問。   冬亞克沒有放慢自己的速度,夢魘感覺他幾 乎跑了起來。「去往羅曼之橋,那裡會有你想知 道的答案。」冬亞克的語句不是建議,而是命令 ,讓夢魘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呢?要去往何處?」   冬亞克跨出半步,暗流將他捲入,把聲音也 捲得細碎:「燈,去羅曼之橋照耀,冰山上有人 在等你。而我?前往冰雕墓園,某處也會有人等 待著我。」他消失在墓地之中,雨卻還沒停。   夢魘伸出手卻沒有拉住,他還是聽見了冬亞 克喊自己的名字,即使過了這麼久冬亞克還是沒 有忘記,但是冰山上的人會是誰?冬亞克去往冰 雕墓園……?   夢魘知道這是他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他卻 不曉得該不該哭泣,他感覺到冬亞克的喜悅,他 的父親在尋找死亡的歸宿!父親鐵定等待許久, 他是否該露出笑容歡送?   夢魘得不出答案,在潮濡之中一樣捲入暗流 ,可卻被捲往相反的方向。摩戈里法海沒有當初 陰暗,光芒竟然照進了深海!這次在暗流之間的 時間比上次短上許多,夢魘被打上岸,卻不是原 本的那個懸崖,他面前是冰山,破了一個大洞的 冰山──是誰放出了鄂拉斯?   夢魘發覺自己早該猜到。   等待冬亞克的人會是冬寧還有檀。   那等待他的人呢?   那嬌小卻依然在山頂開出的花朵。   她趴在鄂拉斯的頭頂露出酒窩喊:「尤茲! 」   夢魘之前摘取的那些賽杜克血花不重要了, 不用花束,獻給亡者的只需要一朵。   啊!冰山上的小白花。 *   「聖王對於藍提希洛家族珍藏著的遺物之一 ,雙子神布列拉凱的雙色珍珠起了興趣;聖王以 一座小城的條件與藍提希洛交易,為世人做了量 尺。珍貴的遺物有了價格指標,且沒有人會去打 破,人們始終相信聖王的判斷……那顆雙色珍珠 在王宮的外殿展示,供人觀賞,直到聖王離開聖 都的那段時間才被帶離,即使聖王回歸之後也沒 有再出現……據說那顆珍珠回歸海中,像是燈塔 指引靈魂,像是亡靈之神德法杜……」──《瓦 芙達里大事紀,第二章,藍提希洛面談》 *   其實他們在很久以前曾經相見,用仇恨的目 光互相攻訐,往彼此認為對方的短處,一個是眼 睛,另一個是耳朵。地點不用多說,十次會有十 次在羅曼之橋上。   但事實上僅有一次罷了,在歷史上都不會顯 得重要,因為兩人在那之後逐漸改變,也許是因 為戰爭的緣故,當血液在地面像一條條小河,接 著匯集成主流,往橋下那片無名的海域投奔之後 ,就再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邊的血液了。   他們從高處自己走下,不能說上面是神壇, 因為踏下的階梯不是神階,在羅曼也沒有成為神 祉的人類存在,至少到如今都還沒有。賽杜克和 盧牧卡是否渴望自己的族內出現一名像是開創者 齊塔拉比一樣的人?答案絕對是肯定的,但兩人 讓所有人失望,就像是一盤香氣四溢的餐點端至 眼前,切開五分熟的肉排以後才發覺裡頭包著的 不過是糯爛的泥土。   他們兩個人是如此的相像卻又截然不同,都 不約而同地選擇逃避,然後在事情發生以後許久 開始後悔,在漫長的孤獨中尋找贖罪的方法。   但烙印是自己燙上的時候,即便割下表面的 血肉,拔起連根的骨頭,將該處變成一片空無, 仍舊無法完全的抹去。那道印記早已深入「人格 」之中,如神格代表神祉的存在,人格象徵人類 的存在,活下去就帶著苦痛纏身,帶著悲愴充耳 ……那該如何去形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或許能 夠得到各自的解讀。   但多半會是「我嘆故我在」之類的答案。   但他們真的希望能夠看見結果,阿米拉之樹 的結果。陽光明媚、風和日麗的橋樑之上,想必 會是最美麗的果實。所以他們不幸,過於前衛的 思考在人類身上最初不會被允許,就如同最初的 女性幽巫被沉入摩戈里法海之底,讓他們關上門 不讓其餘人進入,也不讓自己離去;可他們也是 極其幸運的,還有人在為這件事匆忙,並且來到 他們面前,比起他們勇敢得多的孩子。   卡里奧之地的舞台已經搭建好,拉上了深藍 的流蘇之幕,留下三個座位,是貴賓席。行著冰 雕的老人不願說出自己的名字,但已經刻好雕像 ;背對著舞台雙手捧著那座冰雕,獻給他那還來 不及長大成人的孫子,還有眼前的少年與少女, 夢魘與愛緹。   祈禱之森的前克拉比、現在的拉貢快將自己 燃燒殆盡,樹下會留下什麼?阿米拉之樹竟在哭 泣,小樹精艾爾在枕著樹幹那名枯槁的老人懷中 閉著眼睛,冒出青翠的小片葉芽,在祈禱之森帶 來新生,還等著面前的男孩女孩歌聲,尤茲和冬 瓊。   也許會是一場冰火之舞啊。 *   捧著冰雕的他說:「僅此一場的巡演……這 裡有最烈的酒能夠搭配。」他顫抖著雙手,可就 是沒讓雕像落地,「我能夠邀請你們嗎?看完這 場表演……」他誠摯的遞上邀請函,即便有著萬 千觀眾,他依舊孤苦伶仃。   夢魘可以直接帶走冰雕離去,讓老人獨自喝 著烈酒,酒精會在老人的腹中暴動,在體內壯烈 、在身外無趣的情況下擁抱永夜。然而夢魘不會 這麼做,除了陪伴著他的愛緹之外,還有雕像的 面容──老人刻出了自己的模樣,用生命雕出的 模樣,他是賽杜克的一份子,卻選擇在羅曼之橋 上當個農夫,用迷途之冰灌溉阿米拉之樹,在他 逝去之後。   夢魘走向前,接過了冰雕,也許是一場自私 的交易,兩方都為了自己的目的,但是僅此一次 ,給予老人陷入冰葬之前最後的滿足,「我們會 看完。」他望向跟著他來到此地的愛緹,對老人 承諾。   老人蒼老的面容之上露出笑容,像是冰柱的 皺紋破碎,帶著僵硬,但至少是個笑容。他顫巍 巍地起身,像是劇院門口的執事,帶著客人前往 他們的位置,在螺旋的底部,離舞台剛好的距離 ,空著的三個座位;他沒有忘記揣緊懷裡的烈酒 ,讓夢魘和愛緹先行入座,在位置上的冰杯倒入 香醇的美味。   配酒的小點心是雪魚,冬寧從小到大都喜歡 的魚類。料理的方法跟夢魘所記憶的一模一樣, 調味料一絲不差,味道也會分毫不變,比起小屋 廚房裡硬梆梆的獸肉依舊擁有的腥羶,這場表演 也會如雪魚一樣清清淡淡,不會有什麼起承轉合 ,不會有生離死別,不會有任何一點令人悲傷的 氛圍。   這會是一場喜劇啊!   需不需要主持?老人想要把細節做到最好, 自己充當主持,他挺直著背用這輩子最為慷慨激 昂的聲音開場:「歡迎各位觀眾的到來!」他頓 了一會,為了要聽見掌聲。   觀眾席上的觀眾們都鼓起掌來,不是肉掌相 擊的啪啪聲,反倒像是寶石落地的清脆;夢魘沒 有拍手,愛緹卻為清脆之間帶來不一樣的生動, 沒有想像中的突兀,莫名地契合。   掌聲停下,愛緹慢了一步,吐了吐舌頭,往 夢魘靠近了一些。   老人接下去高喊:「今天!美麗的冬寧帶來 的是名為『歡迎』的戲劇,歡迎各位的觀看、歡 迎工作的父親回家、歡迎採買的母親回家……」 他過於用力導致喉嚨發不出正常的聲音了,但老 人還在高喊──「還有!」他望向舞台,看往幕 後的幕後,「歡迎孩子回家……」   當如雷的掌聲響起,如雨的眼淚便會落下。   掌聲不停歇,老人面對所有觀眾,泣不成聲 地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的聲音要高過掌聲,「讓 我們──開始──!」他大概把所有力氣都花在 這一句話之上,身體一軟站不住腳了,朝夢魘身 前的地面倒去。   夢魘起身。   夢魘扶住老人,用眼神朝愛緹詢問,得到了 表示同意的甜笑。   夢魘將氣喘吁吁的老人安放在座位之上,在 他與愛緹之間,「這樣看得清楚點。」他平靜地 說,在簾幕開啟的同時舉起酒杯,朝老人敬酒。   老人需要用雙手才能捧起酒杯,他回應夢魘 的邀請,用冰杯的碰撞聲致敬舞台上的演員,他 一口飲盡杯中的烈酒,從口腔經過喉嚨到達胃部 的熱流伴隨台上冰雕的出場舞蹈開始旋轉,像是 繞不出的迷宮,卻又如此令人沉迷;左轉的牆過 於高聳,那便右轉吧,右方的路被擋住目光,那 便向前吧,前方的路如此寬廣,通往康莊或是神 國?   但是老人還是要回頭看,等到表演結束之後 ,即使他大醉一場也罷,他是這麼想的。   帷幕已然開啟,冰杯鏗然落地。   戲劇方才開幕,老人的生命呢?   終究到了謝幕。   夢魘和愛緹沒有去看老人,他們盯著舞台上 的一切,燈光和陰影、日常與日常,那一齣沒有 波瀾壯闊的戲劇,只是平淡的生活著,似乎可以 無窮無盡地演繹下去。   有多少賽杜克人會渴望平凡的日子呢?風雪 之中人們可以擁抱取暖,那是老人一生的願望了 吧。   燈光暗了下來,戲劇還是會結束,不像現實 一般會持續。   愛緹這次第一個鼓掌,拍得手都紅了;後頭 的觀眾拍斷了手,拍碎了身軀,徒留滿地冰晶; 夢魘感受到愛緹的目光,抓緊扶手……接著舉起 雙手,拍了一聲,也就只有一聲。   交換老人的一生。   夢魘離開位置,在老人面前直立許久。他還 是抱起老人,朝著幕後走去。他找到了那熟悉的 相貌,還有與那女子相像的另一名女人。   夢魘將老人放下,拉起老人的手,讓老人懷 抱兩名女子,成了一個家。他已經沒了的家,但 還是讓老人團圓,在猶豫之後依然;夢魘輕聲告 別,這次是永遠的訣別:「不見,姑姑。」   夢魘回到舞台之前,將沒吃完的雪魚帶上, 將雕像帶上,將沒喝完的半瓶酒帶上,和愛緹一 同離去,過程中緊閉雙唇,沒有吐出一個字眼。   他們在矮小的洞口佇立,夢魘說:「我想彈 琴。」他看著愛緹,這件事不會有人反對,更何 況他們已經造好了新的琴。   用琴音讓洞窟裡的人安睡。   鄂拉斯在洞口等了很久,牠聽從夢魘的指示 ,觸碰洞窟上結起的冰,讓冷霧瀰漫,洞口不會 再被發現;夢魘彈琴不唱歌,見證這座冰山的封 閉,從今以後,老去的幽巫在洞窟裡,不會再離 去。   夢魘的指頭停下,呆然不動,好像失去了什 麼。老人的終點不管對誰來說都不完美,老人沒 有看完整齣戲,夢魘還是回不去以前的家。賽杜 克的灰色眼睛可以凍結一切事物,卻凍結不住時 光,逼迫人們接受時代的改變。像是一把埋伏在 身後的小刀,一後退就將生命刺成飄散的雪花, 被孩子捧在手心融化,成為南境稀鬆平常的一切 ,而且只能選擇前往卡里奧的他方,孟德拉爾畢 達給的彼岸。   愛緹環抱住夢魘的腰,貼著他的背說:「還 有羅曼之橋,緹歐伊一的接引星空之路。」   夢魘放下琴問:「那是什麼?」   「另一個死亡的方向,人們可以不只有一個 選擇,也可以不只有一個家,對嗎?尤茲。」愛 緹鑽進夢魘的懷中,找到習慣的溫暖說。   夢魘放鬆下來,他深入愛緹的髮絲之中,找 到家的氣味,「有你的地方就是家?」他問。   「不是喔,有我們的地方才是。」愛緹回過 頭,纖細的手臂環繞夢魘的脖頸,親吻夢魘冰冷 的唇,調皮的舌頭鑽入寒冰間,尋找水源;她仰 頭看著夢魘的眼睛,紅著臉說:「像是現在,我 們在家裡。」   夢魘的手不知何時沒入花叢,像是蜂蝶尋覓 花蜜,他低聲道:「這還是在陽光底下……」說 出的話與動作卻完全相反,或許他真切地需要一 場解放,而方才喝下的烈酒也在作祟。   「鄂拉斯會擋住來人……」愛緹輕嚀,她被 撲倒在地,身上的白花散開在雪地成床,她感受 到下身裡夢魘的手指與胸前的手掌,用手擋住陽 光說:「那麼你幫我擋住陽光……」   夢魘遵從,貼近愛緹滾燙的身體,雪下的野 獸直抵花心,將嬌嫩的花朵揉進自己的一切,在 適宜的時間用精華澆灌──搭配日不落的太陽。   愛緹之樹在南境也會盛開,羅曼之橋就等待 明日再去吧。 *   尤茲最後沒有將冰雕之樹砍斷,他已經不用 以此向孟德拉爾畢達宣示自己的意圖;他也不再 需要引領異夢之森的農夫,讓他們的身體在羅曼 之橋凋謝。這讓尤茲感到解脫,那如果成功,畢 竟會是他奪取的生命之中,與山頂無關的人們。   然而如今尤茲的面前有個焚燒著的生命,他 和這名老人說過話,當時他不知道自己有個外公 。但他還是遵守兩人間的約定,帶著談話中的女 孩來到老人身前,讓老人可以記憶住畫面,填補 老人心裡七零八落的空洞,儘管只有一絲。   「我越界了嗎?」尤茲看著黑暗中的殘燭, 比外頭樹屋前的那些還要淒涼,並且缺乏那種神 聖的氣息,像是崩毀的神殿之中留下的歷史塵埃 ,彷彿帶有見證滄海桑田的古舊,其實什麼都沒 有紀錄,失去神光的加持,僅僅是書頁上的空白 頁,顯得多餘,隨時都會被撕下。   「已經無所謂……」老人說,他懷裡的艾爾 頭頂樹葉逐漸變得茂密,像是在一夕之間長大, 但不是拔苗助長,而是獲得了龍樹灼烈的本源… …艾爾會生長成一棵大樹。   「這小傢伙或許聞到了星空的味道,不知從 哪發現自己的根本,他很聰明……」他望著尤茲 與冬瓊微笑,對著冬瓊開口:「孩子,你相當美 麗,和他的母親一樣。」   冬瓊嗯了一聲,沒有多說,靜靜聆聽老人的 話語。除了她本就話少以外,還有本身的直覺, 老人的時間所剩無幾,一句話可能就是一口氣。 她拉著尤茲的手捏了捏,讓尤茲走向前去,在老 人伸手可以觸碰的距離。   「艾爾的確很聰明,冬也的確很美。」尤茲 蹲下身,輕撫艾爾的臉頰,像照看熟睡中的頑皮 孩子,不能太輕也不能過重,用適中的溫暖讓其 美夢。「你不祈禱了嗎?向多拉瑟。」尤茲感覺 到老人抬起的手懸在自己的頭頂,停頓在那。老 人大概在想落下是否會越界,尤茲和他不同,還 能夠劃出自己的界線。   冬瓊站在尤茲身後,眼前的畫面和當日星空 之中的畫面何其相似?可菲爾芙蘭的前腳壯碩又 精實,老人的手卻是根隨處可見的老樹枝,一不 注意就會被踩成數截。但她沒有給尤茲任何建議 ,跟當時沒人給予她意見一般,人們都該自己做 出決定,而且老人還有主動權。   「我用母親的長髮當作弦,為你彈過一首曲 子,但你知道嗎?那不是我寫的。」尤茲低著頭 說,「你沒有進去過樹屋……我想是因為你認為 自己沒有資格,但母親留在那裡,將對你的話留 在樹屋裡,即使你們已經許久沒有相見。」   他抬起頭,增加的高度恰好觸碰到老人的手 掌心,尤茲像是在密林中前進的旅人,被枯枝打 結了頭髮,「母親臨死之前依然掛念著你,這讓 我有些羨慕。」但他仍然代替自己的母親,羅曼 之橋連接南境與北境,尤茲連接生前與生後。   老人張口又閉口,張口再閉口,張口還是閉 口,最後只能吐出三個字,因為已經沒有文字足 以表達他的懺悔,即便書寫成很長的故事也不行 ,「我錯了……」他的龍樹只剩下樹根。   尤茲微笑,雖然有點勉強,他抓緊了僅存的 幾分鐘,讓老人能夠知曉老人所想知曉的一切, 「金燈草阿姨還活著,在鏡子裡頭……」他訴說 著老人耳中宛若天籟的消息,讓老人的氣息再缺 少一絲。   尤茲的手還是放在艾爾之上,艾爾很聰明, 但是老人也是,否則不會想到將自己的一切託付 ,這讓尤茲得表達自身的謝意:「你想得沒錯, 阿米拉之樹不單單是多拉瑟的遺留,阿米拉之樹 是緹歐伊一表達自己崇拜的結果,所以才會如此 特別。需要龍樹、愛緹之樹加上奎因之樹的能量 才能茁壯,那些由阿米拉之樹之中飛舞出的種子 ,與其餘北境的樹木都不一樣。」   老人知道自己沒有於生命的最後依然做出錯 誤的決策感到喜悅,這抹除了他的些許罪孽,但 是浸泡在罪惡之中的人格也同時被抹去一部份, 還彌留細小不起眼的殘根。「我很高興,能來得 及看到你,沒有過早的死去……」   尤茲笑著搖頭:「你說謊了,你計算好時間 ,知道我終究會回到這裡。」   老人跟著笑出聲來,垂下眼睛道:「可是啊 ……我大概看不見花開,可以告訴我結成的果實 裡頭會有什麼嗎?」   尤茲起身,逗弄阿米拉之樹。孟德拉爾畢達 當初從緹歐伊一那奪取阿米拉之樹的種子,之後 讓檀種下阿米拉之樹時在想什麼呢?尤茲從阿爾 及歐之處看見的不是特別令人明瞭,不過追求的 不會有錯。他輕聲回答:「屬於人們的真理,還 有,屬於神的渴望。」真不是個令人輕易理解的 答案,然而老人卻沒有追問,而是垂下雙手。   尤茲抱起艾爾,讓冬瓊幫忙抱著小樹精,然 後詢問老人最後的歸處:「你想在哪裡長眠?」 他在老人的身旁靠著樹幹,像是兩名老朋友在敘 舊,而不是談論關於生死的問題。   「在湖水旁,可以嗎?」老人想隔著一段很 近的距離看著樹屋,如此一來他能夠在無止盡的 淘淘之中彌補過往的缺憾。   尤茲透過樹枝織成的網,看往天空,森林裡 的人們是否被黏在網中,卻自甘墮落?「可以。 」他答應了,因為母親多半仍在想念。   老人閉上眼睛,留下最後的問題:「你會原 諒我嗎……?」這個問題會被刻在木製的墓碑上 ,被後人銘記。   尤茲安靜了一會,等到身旁的呼吸完全停滯 ,等到龍樹只剩下滿地黑呼呼的粉屑,等到冬瓊 給他擁抱才喃喃:「不會……」   這是最好的答案,但尤茲不想讓老人聽見, 怎麼會有人不被原諒比被原諒還要高興的呢?   老人帶著笑容離去,像所有羅曼鮮活的人類 ,帶著滿腔的遺憾枯朽,卻戰勝了生命,凱旋而 歸。   冬瓊在尤茲耳邊輕語:「你答應他的。」   尤茲在冬瓊的胸前哭泣:「我知道……我知 道……」他深深呼吸,從山峰之下找到取代傷感 的慾望,「我們去將寶物埋藏……」他重新站起 ,身後的阿米拉之樹開始收起枝枒,成為迸出土 地中的種子,來到尤茲的掌間。   他們帶著老人回到樹屋,換了一批新的蠟燭 ,讓艾爾在樹屋裡的床上打鼾,在視野最佳的地 點將老人下葬。   冬瓊的行李中有乾淨的衣服,可以在連日的 奔波之後沖個澡,換上舒適的裝扮,在如花瓣星 星點點飄落的陽光之中歌舞。   他們褪去身上滿是塵土的外著,在湖中央潛 入湖中,在老人看不見的角度像水中的魚兒交纏 嬉戲;他們都找到湖中的水草,撥開其中,發現 隱藏的珊瑚,或許他們才是彼此的寶物。   他們在彼此的身上都留下葉片般的痕跡,不 管是哪一處。   湖水是否變得混濁?尤茲每一次的前進與後 退都帶來了更多融化的冰河,似乎要讓湖面上升 一分;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索取對方的身心,以此 讓自己忘卻那些逝去的生命。像是未經雕琢的文 字,費盡所有忘卻曾經的思考,攫取一閃而逝的 靈光。   湖中越發漫出的檀香更濃重了,尤茲喘息得 急促,像是脫韁的野馬不知調整頻率得奔馳過後 ,然而冬瓊的嘴唇咬住他的耳朵,精美如白玉的 手輕輕套弄著垂下頭顱的水怪,用行動表明還未 結束的一切。   好吧,那就在日不落的日子,在阿米拉之樹 開花前的日子,在他們抵達羅曼之橋前的日子─ ─再來一次溫存……   也許不會是最後一次。 *   「奧菲里亞小姐希望我的團隊能夠找出這兩 樣事物的關聯,奧菲里亞小姐並沒有明確指出要 如何實驗。我們毫無頭緒,首先試著用冰塊融化 的水澆灌木頭,卻什麼事也沒發生……試過了種 種方法,都沒有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我們放棄 了,將木頭丟入裝滿冰塊的大桶之中,搬出戶外 ,那幾日的天氣驚人的好,還出現了連續數天的 滿月……過了七天,大桶之中沒有木頭也沒有冰 塊,甚至一點殘餘的水漬都沒有出現,大桶之中 只有石塊!長方狀的石塊,屬於羅曼之橋的石塊 ,羅曼最偉大的建築奇蹟,在石塊的底部是樹神 的標記……只有交好的盧牧卡與賽杜克才能造出 那座橋,羅曼之橋該是和平的象徵,在緹歐伊一 的引導之下……」──杜穆克.拉普杜拉,《羅 曼之橋的古與今》 *   「與拉普杜拉先生的交流獲得成功,雖然還 沒完全釐清石塊的出現過程,但這種高稀有性的 建材不論在何處都會大受歡迎!我可以從羅曼運 回大陸,獨佔這門生意……當時的我是如此想道 ,但我忽略了交惡的兩族為何會突然同意交換, 令人慶幸的,交易沒有成功,冬庫莫名地死去… …我開始尋找新的交易對象,直到那一天,整個 羅曼都看見了橋上的……我決定回到大陸,向多 拉瑟懺悔我差點犯下的錯……」──奧菲里亞, 《羅曼日記》 *   奎因忘了自己什麼時候察覺奎因之樹的起源 ,或許是那名名為愛緹的出生之時吧。她選擇離 開尤茲和夢魘,來到橋上充當守衛,不是為了取 代死去的阿爾及歐,她甚至連阿爾及歐死亡都不 曉得,只是為了等待羅曼之橋再度朝向星空,一 切都是刻畫在血液裡的,讓人們不由自主去遵從 應有的軌跡,但是總會有人想做出改變,逃出宇 宙運行中的注定。   對於這種反抗,奎因樂意之至。   她也得承認自己在看護兩個孩子還有金燈草 的時候,會不停想起她所愛的那名溫婉女子。以 至於因為賽杜克的血液導致的悲劇發生在檀身上 之後不久,奎因開始厭惡夢魘和尤茲,否則她還 不一定會選擇離去。   從一名隨扈變成保母,再從保母成為守衛, 奎因好像沒有真正做過自己。也許是因為鏡子裡 的一切本就與現實之中不一樣,照著鏡子看見的 不會是真實的自我,而是自己所想要表現在外的 姿態,近似於自我欺騙,只是在鏡面之上清晰可 見,有個完美的印象可以去效仿,在漫漫長生之 內把外在塑造成鏡子裡的模樣,到最後別人分不 清,自己也忘卻本質,成為萬千樹木裡平凡無奇 的一棵。   但不會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神祉們創造人 類,但阻止不了人類開口說話、開口呼叫、開口 嘶吼、開口表白……奎因有個機會,在接引星空 之路上,天與海之間,找回真實的自我。   那會很壯麗,不是嗎?   她有個秘密,藏在羅曼之橋。   在訴諸於眾之前,先像個飛鳥墜落──她又 一次在橋欄上向後仰倒,落入無名之海中,魔幻 的波浪卻打在另外一側,帶著貼合身體的裸露曲 線,還有令人賁張的若隱若現,加上濕濡的長髮 遮掩深邃的海溝。她媚笑,看著北境來人,陽光 聚焦在她身上──嘿,就在深情以前,與黑夜分 手。   冬瓊第一次見到奎因,世界上不該有如此魅 惑的女人,過於撩人,可以引起不論男人女人的 遐想,心甘情願地將自身託付於其,會讓所有見 到她的女子自慚形愧,但卻能夠在艷麗的茫茫之 中驀然回首,在萬紫千紅之內追尋那一撮轉瞬即 逝的純潔。   世界上又應該要有這般放蕩又不淫穢的女人 。   冬瓊朝尤茲說:「她真美。」她給予由衷的 讚嘆。   尤茲在這一點上只能附和,沒有人會去反駁 確切無疑的事實,更何況尤茲了解的還要更多, 「不只美,還帶有刺向自己的溫柔。」他從小開 始就想為奎因寫一首歌,但至今還是沒寫出來, 對於這名代替自己母親的女人,他花了許久還是 沒看見真相,但他有預感,在今日會看見,與阿 米拉之樹一同綻放在羅曼的天空。   奎因翠髮紅唇,從橋欄上走下,在橋面留下 一個個穠纖合度的腳印,來到尤茲面前吐出迷人 香調侃:「你是個好男人。」她目光大膽地望向 尤茲的胯下,露出淺笑。   尤茲還以笑容:「你不把我當男孩了?」   奎因勾起尤茲的下巴,在尤茲的臉頰親吻, 手指滑過尤茲的嘴唇直到胸口停下;她半俯著身 體,從尤茲的角度看去更像個尤物。她看了眼冬 瓊,換上和藹可親的眼神說:「你很勇敢。」她 柔軟地起身,伸個懶腰,腳步盈盈往橋中央走, 對尤茲說:「反正我不喜歡男人。」   尤茲笑著嘆了口氣,和冬瓊對視,「我是個 好男人?」他伸出手,像是舞會上的邀請。   冬瓊嘴角微微勾起,沒有握住那隻手,逕自 朝橋中央走去,「不是。」她找回在艾爾德時的 高貴氣質,羅曼之橋上能不能有第二個女王?   尤茲傻愣楞地收回手,看著冬瓊的背影,緩 步跟上。他彈了一個音,作為起始,最低的音階 ,如此有足夠的範圍能夠揮灑。他看著前方冰藍 色的長裙,與水蛇一般的腰肢,送上無以言表的 感謝,「但你是個好女人……」他呼喊前方女子 的名字,追了上去,「冬。」   如果冬瓊有雙高跟鞋,尤茲會願意被踐踏。 *   冬帝諾昨日從艾爾德出發,走得很慢,他沒 有在艾爾德見到冬斯里。他是在沒有人知道的情 況下去的,艾爾德城發佈了消息,要居民收起冰 斧,安心在家中等待,冬斯里留下的公告指出戰 爭不會開啟,眾人不需流血。   然而艾爾德城的居民卻在抗議,大概是被頭 頂上的艷陽照昏了腦袋,變得比往常更加嗜血。 這加重了冬帝諾從談判之約開始的那一日起生出 的懷疑:孟德拉爾畢達在引導戰爭。   除了盧牧卡族出現一個愚昧的族長克拉比以 外,冬瓊曾經向他提起的夢也是一個原因,讓他 重新檢視一遍自我與族內,從裡到外一絲不苟地 檢查。結果那些死去的人都夢見了孟德拉爾畢達 ,這名寒冰之神鐵定有要求保密,不過祂低估了 冬帝諾。   冬帝諾在那些夜裡和死去的屍體對話,在冥 想之中尋找亡去的靈魂,在他們還未前往冰雕墓 園之前。   與孟德拉爾畢達的那次見面讓他放開一切, 他的所有必然被孟德拉爾畢達看得透徹,但無所 謂,他們還是維持表面的禮貌,相敬如賓,在關 鍵的時刻到來之前不會冰稜相見,而且冬帝諾別 無選擇。   浸染血液的羅曼之橋會發生什麼事?冬帝諾 無法確定。他只是從頭到尾地回顧自己的今昔, 然後相信自己在二十多年以前掙脫鐵鍊的兒子。 所以他進入那現在已經不可找到的洞窟,為自己 的兄弟帶去烈酒,而他自己則是準備前往羅曼之 橋,旅途的終點會是什麼模樣大概沒有人會知道 。但他相信這是一場考驗,就像是成為幽巫之前 的考核,在進入洞窟之前都無法得知其中的內容 。   所有人都以為冬亞克死了,但冬亞克還活著 ,在二十多年之間不知身在何處──但冬帝諾想 自己大概知道答案了。   冬斯里不會出現在羅曼之橋上,也不會在羅 曼出現了。   對了,還有冬瓊,那橋上的孤兒。   冬帝諾是真心疼愛這名女孩,否則也不會讓 其擔任艾爾德的城主,所有知曉冬瓊是孤兒的人 在生前被下令保守秘密,在死了乾淨之後把這個 秘密帶進冰棺。沒有人會對族長不知何處冒出的 孫女指手畫腳,頂多竊竊私語,而且隨著時間會 開始遺忘,一如往常,人類是健忘的動物。   冬瓊帶有賽杜克所有該有的優點,卻沒有繼 承缺點,或者她根本就是一個奇蹟。在橋上出現 ,吸引目光,卻沒有一個人反對將來路不明的女 嬰帶回卡里奧之地──冬瓊在三歲以前比起所有 賽杜克人成長得還要緩慢,當時的人們在山頂瘋 狂過後發覺手上沾染嬰孩的血液而感到顫慄,他 們急需一個謊言來瞞過自己與其他人們。   包括冬帝諾在內,沒有一個人去探究冬瓊的 來歷,就讓這件事淹沒在時間的洪流之內;或許 帶有不安的生命才能存活得更加悠長,且將目光 轉移到木頭與冰塊之上,他們還是想知道兩族的 融合會出現什麼,但過度的好奇心攜來死亡的訊 息。   但冬帝諾還是想知道,會吞噬一切的怪物卻 帶來陽光,那羅曼之橋的終點通往之處僅僅是鬥 爭而已?   他想前方的少年知道答案。   夢魘聽見腳步聲回頭,瞧見冬帝諾,他不知 該如何面對,該是抱持仇恨或是別的情緒?   冬帝諾立定,對愛緹說:「現任的盧牧卡族 族長?」他得到確定的答覆。「我只是前來,尋 找我的歸處。」他朝夢魘道。   「如果沒有你,該有多好?」夢魘別過頭, 對著空氣詢問,然而空氣不會說話,更何況這是 他早已獲得答案的問題;如果世界上沒有冬帝諾 這個人,就不會有冬亞克,就不會有他、不會有 尤茲、不會有死去的弟弟、不會有悲劇的發生… …?不可能的,也許時間點不同,人物不一樣, 相同的事情依然會重複,就像是日昇日落,要等 到現在這個時間,才會得到短暫的停頓,能夠將 事情的走向導至新的方位。   夢魘照著尤茲所說的一切行動,鮮少提出自 己的意見,為什麼?他在贖罪,和已經撒手的兩 名老人一樣,他對尤茲感到抱歉,只能希望仇恨 將他自己鍛鍊得堅強。   如果阿米拉之樹的果實真能使人復生,拜託 ,讓尤茲重新見到他的母親吧!夢魘不知道如此 祈禱幾次。   但夢魘卻感到疲倦了,沐浴在仇恨之中彷若 用燒熱的鐵塊炙燒皮膚,對,就像是當初冬西亞 用庫魯遺物之時對他造成的傷害。夢魘在痛苦之 中獲得快感,讓自己能夠沉浸在殺害仇人之後的 愉悅,維持雙眼的灰,帶來死寂。只是愛緹是如 此輕快,為他生命的灰色音符鑲上七彩寶石,他 也想念琴木之森的斯諾,想念小白獅,曾幾何時 就成了他想的歸宿。   然而是最後了,最後一段路程,瘸著雙腿夢 魘也會走完,即便他發現自己被蒙在鼓裡。父親 、尤茲、冬斯里等等人都瞞著他做些什麼,不告 訴他詳細的一切,像是在保護一頭弱小的幼獸。   他展現自己的利牙,覆又收回,擔心咬傷那 些人。   他只能咬自己來磨牙!他──他望向愛緹… …那狡黠的少女拉住他的手,總在崩潰的邊緣沒 有讓他在自己身上咬出深可見骨的傷口。   「看著星空,得以想念。」愛緹仰頭看著夢 魘,讓夢魘收起心臟的劇烈。   「你恨你自己嗎?」夢魘問道,這是他唯一 的疑問了。   「不會。」冬帝諾走向前,越過兩人,「族 長不會犯錯。」他的聲音平靜,像是愛緹身旁的 鄂拉斯之手,抓破了泡沫一般可能發生的諒解。   夢魘點頭,他與冬帝諾從此以後不會再有關 係,血脈的牽連也可以捨去。尤茲沒有要殺冬帝 諾,那就兩不相干,只是當個陌生的過客。夢魘 牽著愛緹的手,朝橋中央,「他不會想念。」他 做出結論。   「你們很相像。」愛緹卻這般說。她看見夢 魘投來的不解目光,輕輕一笑解釋:「都在最重 要的問題前說謊。」她搔了搔夢魘的掌心。   夢魘不去爭論。他望向前方,奎因和冬帝諾 的中央隔著一條裂縫,筆直的裂縫──羅曼之橋 被對折一樣;他走到近前,隔著裂縫和尤茲相望 ,他們許久不見。   「檀。」南境的夢魘說。   「燈。」北境的惡夢說。   他們呼喊彼此的名,朝裂縫之中丟入本該被 阿爾及歐吞噬的夢境,他們一同仰望,異口同聲 說:「日正當中。」   就讓菲爾芙蘭燃燒星空。 *   過了許多年,在神祉的感官裡或許只是一次 緩慢至極的呼吸,羅曼之橋之中藏著的事物終於 重見天日。牠從裂縫中緩緩爬行而出,首先出現 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對角。像是一雙大手的巨角, 有著恣意暈染開的紋路,帶上了木質光澤,又有 些玉質色彩,棕色的網紋在褐色的底上冉冉而生 ,在陽光之下反射出收斂又吸睛的光彩。   橋上的人們都了解到,雖然巨角看上去迷人 ,但裡頭存放著的卻是使人膽寒、想要拋棄的一 切──羅曼的惡夢。   那麼羅曼之橋的答案,似乎就呼之欲出了。   阿爾及歐吞噬惡夢,因此誕生的眷屬名為「 米爾」、緹歐伊一失去阿米拉之樹,為樹林指引 方向的眷屬名為「暉兒」;牠們在孟德拉爾畢達 佈下的局中,失去了生命,但是沒有遺忘自己的 責任,為了自己的主人,牠們用僅存的一切交融 ,留下了吞噬惡夢的異獸,一頭食夢之鹿,為羅 曼指路。   牠踏上羅曼之橋上,足有三層樓高的身軀遮 蓋了天際,牠得小心翼翼才能避開裂縫旁的人們 。牠睜開雙眼,一隻眼中有著兩個交錯的瞳孔, 一白一綠;牠抬起前腳,輕踱幾下,至少在牠看 來是如此……整座羅曼之橋搖晃起來,從橋的邊 緣開始,緹歐伊一留下的石塊從橋上逐個剝落, 在空中飄浮,保持著特異的節奏閃滅著瀅瀅綠光 。   食夢之鹿抬起頭,直視陽光,牠感受到了。 當初接引星空之路的失敗在於孟德拉爾畢達的妨 礙,那一日的羅曼天空結了冰,緹歐伊一的本源 被寒氣包裹,祂在與寒冰之神的博弈之中失去檯 面上的賭注,只能從半成的星空之路獨自離開, 消耗了星空之路的絕大部分神力。   孟德拉爾畢達也因此重傷,在將接引星空之 路以迷途之冰化成羅曼之橋之後,陷入漫長的療 傷,在一場場的羅曼之戰之後,用賽杜克與盧牧 卡兩族的血液汙染接引星空之路的本質,祂要用 帶有仇恨的兩端所成的石塊──將接引星空之路 化為己有,那時所往的方向將會是:冰雕墓園。   羅曼的生命都會如孟德拉爾畢達的所願,前 往他方!   但還有一名接引者,即使祂對於羅曼的掌握 遠不及那名寒冰之神,但祂還是在眺望著此處! 接引者是誰?不是食夢鹿的父母米爾與暉兒,也 不是阿爾及歐與緹歐伊一,是太陽神,菲爾芙蘭 。   食夢之鹿和尤茲和夢魘一般仰望天空,牠開 口:「人類,映照橋下真實的模樣。」與其龐然 的身軀截然不同,喉間吐露的嗓音稚嫩又可愛, 卻是如此和諧,但牠在向誰要求?   羅曼之橋剝落的石塊越來越多,只剩下幾人 所在的周圍安然無恙,在繚繞的光芒之中,是誰 先開口?   「魔鏡啊魔鏡,誰是羅曼最美的女人?」她 踏了一步,「你該先走,彌爾亞……」她踩在石 塊上,星空之路的第一階,理順食夢之鹿被裂縫 弄得雜亂的一小處毛皮。   彌爾亞對自己的名字很是懷念,尤其奎因的 聲音像極了緹歐伊一。牠朝天空奔跑、牠朝天空 奔跑、牠朝天空奔跑──牠是先行者,在空中高 鳴!   看啊!牠在沐浴陽光!聽啊!那是踏踏腳步 !   從彌爾亞的腳尖開始,留下濃重的一筆,力 道有些過度,將天空這張紙撕開一條道路。   牠在半空停下,這是接引星空之路的半途, 也是這段時光中保留下的力量。   奎因拍拍尤茲和夢魘的頭,嫣然一笑,她脫 去翠綠舞鞋,赤腳踏上第二個階梯,前方的彌爾 亞回過頭,奎因不用走的了。   她同朝天空奔跑!朝烈陽之上,她追上彌爾 亞,擁抱彌爾亞的脖頸,輕聲開口:「魔鏡啊魔 鏡……橋下的樹根呢?」她臉色蒼白,身軀從腳 底開始成鏡崩裂。果然,一切還是要從魔鏡之森 開始。   魔鏡之森的奎因之樹們連根拔起,只剩下寥 寥幾棵,其餘的飛掠天空,來到羅曼之橋,它們 平躺,在奎因與彌爾亞的百來公尺外圍繞成圈, 順時針旋轉,中央的圓圈──是鏡子!   裡頭藏起的那一棵樹不會有別棵,僅僅屬於 奎因自己的,從鏡子裡頭探出頭,往橋下的裂縫 墜落,奎因之樹的樹葉在空中飛離樹枝,漫天的 葉接連成線,拉住了一塊塊飛起的石塊,鋪在星 空之路上,完整了整條大道。   尤茲和夢魘幾人看著空中的鏡面,他們看不 見在鏡面之後的奎因了。失去了橋的阻擋,橋下 埋藏的粗壯樹根現於鏡子之中──是阿米拉之樹 的樹根。   尤茲拿出琴,對夢魘說:「為奎因唱歌。」   夢魘也拿出了琴,他這時倒真像個弟弟,勉 強自己想要邁步的衝動,壓著聲音說:「為奎因 唱歌。」   尤茲懷裡的阿米拉之樹種子落入裂縫,它找 到了自己的根。小樹精艾爾頂著一叢綠意,蹲在 裂縫旁搖頭晃腦,他看了眼尤茲,表達自己的渴 望。尤茲和夢魘同時彈出琴音,是一次試音,艾 爾的頭大概太重了,一個不小心滾下裂縫,愛緹 把頭探得近了些,被突然高漲而出的樹幹嚇了一 跳!   艾爾在阿米拉之樹上。   冬瓊看著鏡子,動也不動,只是看著鏡子。   奎因的腳已經成了風中的碎屑,在羅曼的某 個角落沉睡,也許哪天又會長成奎因之樹。她聽 見鏡子下傳來的歌聲:「魔鏡啊魔鏡,總第一個 前進;魔鏡呢魔鏡,不會只剩下餘燼;魔鏡呀魔 鏡,你在想念誰的眼睛?」   她聽見問題,輕聲回答:「魔鏡在思念孩子 們撒嬌的眼睛……」她的手抱不住彌爾亞了。   聽見了嗎?倒數第二句:「魔鏡啊魔鏡,一 閃……一閃亮晶晶……」   是首兒歌,在鏡子裡的小屋聆聽,在鏡子裡 的小屋哭泣,在鏡子裡的小屋懷念。   第一次離開小屋的音樂在羅曼響起,請所有 人聽著那嫵媚的嗓音,用最後一句,在空中表露 心情,「奎因啊奎因……」她閉上眼睛,阿米拉 之樹將鏡子破碎,灑落晶亮亮的碎片,就像是眼 淚,「始終對檀深情……」   她只是想說句話,一個女人可以擁有許多男 人,卻無法擁抱另一個女人,但她可以在風中告 白,將一切歸咎於風聲,燦爛地在風中消失無蹤 。   她可以輕快地說:「那是因為風的緣故。」   就只是陣陣暖風。   彌爾亞獻上親吻,阿米拉之樹在牠身後,艾 爾在樹冠望著彌爾亞,尤茲和夢魘扶著琴弦,愣 愣入神。彌爾亞朝下望了一眼,接而抬腳、前進 、放下,睽違無數時間的一步距離,開啟了一扇 大門的門縫,前往的會是星空嗎?   寒氣逼人,熱氣繚繞。   冬瓊握緊手上的刻刀,愛緹摀著胸口。   孟德拉爾畢達帶著他方的亡靈,歡迎諸位來 到冰雕墓園。   菲爾芙蘭挾著高掛日光,等待人們前來太陽 神殿。   彌爾亞在大門之前,凝視混沌的空間,牠指 引方向,但下一步踏出的路取決於羅曼。   牠的聲音響徹羅曼:「選擇吧,人類。」   沒有人說話,盧牧卡族和賽杜克族的所有人 望著天空,向久未現世的神蹟跪地祈禱。   尤茲會代替他們回答,他露出笑容,呼喊艾 爾,一半的龍樹之力灼燒阿米拉之樹,神木需要 經過野火的鍛鍊;阿米拉之樹在火焰之中依舊挺 拔,夢魘身旁的鄂拉斯受到牽引,用牠的爪牙在 身上抓開一道巨大的裂口,挖出自己的心臟,像 是一顆水珠,澆滅阿米拉之樹上的高溫!鄂拉斯 將自己的一切奉獻!   阿米拉之樹熬過冰火的折磨,開出一朵朵小 花,綠中帶藍,藍中有紅,但還不夠,還尚未結 果。   而接引星空之路已然成形,只有一棵阿米拉 之樹,不能是分岔的兩道,只會是筆直的邁向未 來。   尤茲邀請冬瓊,這次獲得同意,他們踩上大 道,在彌爾亞的身後請求回頭。   彌爾亞轉過身,俯視兩名人類。   花朵像被無數雙手摘取,在星空之路上架起 一道道拱門,只留下一朵,在樹冠中央,最耀眼 的那一朵,不許其餘小花與它爭奪。   尤茲翻開掌心,從克拉比胸口鑽出的小白蟲 醒了過來,緩緩蠕動。花瓣落在小白蟲身上,被 當成食物給嚥下,一瓣又一瓣,將其養得更加白 胖,牠是阿米拉之樹上的蛀蟲,當初孟德拉爾畢 達取得種子的重要功臣。   孟德拉爾畢達和尤茲都想要讓阿米拉之樹開 花結果,所有蟲子後來被祂收回,那麼尤茲想要 做什麼?   孟德拉爾畢達為了讓克拉比死去,沒有在蟲 子身上種下自己的神文,蟲子不再如此強大;而 受過蛀蝕仍然存活下來的樹木會更加茁壯,和火 焰一樣的道理,而且小蟲上帶有阿米拉之樹的一 點本源。尤茲將蟲子送入自己的胸口,劇烈的疼 痛沒有帶走他的笑容,「燈。」他輕聲說,「開 始灌溉……迎接太陽神殿。」他要求,揮了揮手 。   夢魘感到奇怪,他開始顫抖,手上的琴落在 地面,成為阿米拉之樹的一部份;他不可置信, 想到前往冰雕墓園的父親,想到行著冰雕的老人 所說,他們都知道一切!   阿爾及歐找了三個人。   夢魘握緊拳頭,大聲嘶吼:「檀──!」他 踏上階梯,卻馬上跌下,星空之路開始分岔!只 有一種可能!   夢魘無助地哭泣,又是這樣,他什麼都做不 了,只能看著尤茲微笑。   尤茲看著阿米拉之樹,在另一條路上的阿米 拉之樹,像看著自己。   星空之路有兩條,阿米拉之樹也會有兩棵。   尤茲將自己化成另一棵阿米拉之樹。   他朝冬瓊微笑,要求脫口而出:「讓我們前 往……冰雕墓園。」   彌爾亞將大門一分為二,在牠的尾巴之後。 牠走向分岔點,星空之路的指引者依舊保持高尚 的工作理念。   冬瓊沒有意外,她的刻刀準備好了。孟德拉 爾畢達想要的一切簡單明瞭起來,可是沒有關係 。她擁抱尤茲,感受打著寒顫的男人氣味,「太 少次。」   「我、我是怕你撐、撐不住……」尤茲反駁 。   冬瓊背起尤茲,走入門中,「只會出一張嘴 。」她頭也不回,像從艾爾德離去時一般決然。   夢魘望著冬瓊的背影,冬帝諾走過他的身旁 。「你要做什麼?」夢魘深深呼吸。   「我找到了,那你呢?」冬帝諾淡淡回應。   夢魘起身,看向愛緹,迷途之冰在他指尖凝 聚,「我答應他的……」他得堅強點,他知道尤 茲當初為何要他前往琴木之森找木頭,明明尤茲 更會彈琴。尤茲總有一天會離開他的身邊,愛緹 還會陪伴他。夢魘沒有翅膀,不必飛翔,只要在 阿米拉之樹上點燈,尤茲會看見。   孟德拉爾畢達想要果實裡的事物?   先問問橋上的守衛。   他們會說──   「準備好了嗎?」   「他方的卡里奧。」 *   「人們對於瀆神者的觀感逐漸改變……往常 人們只是認為他們想要成為和神祉一般的存在, 而受到了懲罰,變得瘋狂且無法找回自我……但 聖王給予他們稱讚,讚嘆他們的勇氣,對他們成 為那副悲慘的模樣表示同情;換言之,聖王認為 瀆神者們不是不敬仰神祉,只是想要更加接近牠 們心中的嚮往,此種說法引起某些宗教的抨擊, 對於聖王的威望造成打擊;然而聖地的主教,信 仰阿特卡比洛尼多的巴勒思親口證實,瀆神者追 尋的並沒有錯誤,只是成功的機會實在過於渺茫 ,那些抨擊的宗教敵不過龐大的輿論壓力,一個 接一個分崩離析,獲得了教訓……在巴勒思主教 的口中,他曾在寒冰之中見過唯一的一位成功的 瀆神者,或許該說那人是『偽神』……」──《 瓦芙達里大事紀,第三章,不可犯之威嚴》 *   冰雕墓園沒有太陽,那光芒從哪裡來?   光芒在那些冰雕之上閃耀,完美無瑕地描繪 出人們的表情,痛苦的、愉悅的、歡暢的……然 而不論是什麼樣的表情,都只是死去的殘骸所留 下,而且流不出一滴淚水。   尤茲在冬瓊的背上,牙齒咖咖地響,他仍打 了招呼:「父親……」在此之前,他們只在夢中 相遇。   冬亞克負著手,背對初來乍到的兩名孩子, 他在冰雕的中央還未結凍,他在看著深處的寒冰 之神,那還未顯形的龐大冰塊。「燈哭了嗎?」 他口中吐著白煙,此處的冰寒無處不在,從身心 的最底開始爬行,攫住來人的生命,往墓地裡拉 扯,連聲音也不放過。   「他沒有我愛哭。」多加上的寒氣沒有讓尤 茲無法動彈,反倒讓他開始習慣身體的活動,他 從冬瓊的背上落地,喘了口氣笑了笑道:「也沒 有我愛笑。」   「那很不錯。」冬亞克給出評價,對他來說 這樣子的說法就足夠表達他的滿意,雖然在旁人 耳中聽來總是略顯不足。「把信仰轉移到另一名 神祉之上,是錯誤還是正確的?檀?」冬亞克突 然提出問題,似乎仍對一切抱持著疑惑。   尤茲理解自己父親不是會在事前退縮的人, 更準確地來說,這個問題是考驗,沒有進過幽巫 之洞的孩子要成為幽巫還得通過試煉,僅僅是一 個問題。尤茲想要邁步上前,卻發覺自己動彈不 得,冬亞克限制住他的行動。   冬瓊也被擋住了,然而在下一秒就跨出腳步 。她走到冬亞克的身旁,望向那名滿是鬍渣的男 人,臉頰有些凹陷,眼睛跟她一樣是灰色的,卻 迷迷濛濛,看不見裡頭的倒影,但她卻感到熟悉 。「信仰由人們自行選擇。」冬瓊回答,她在星 空之中的火焰之路上已經得過答案,沒有人、沒 有神可以去強迫他人抉擇,人們也該為自己的選 擇負起責任,而不是推往他人的肩膀之上。   如果人們不選擇,那就只能接受應有的一切 。   冬瓊相信菲爾芙蘭會滿意這個答案。   冬亞克朝冬瓊點頭,對於這女孩他知曉的比 尤茲更多。從兩個孩子的相遇,到兩個孩子的分 離,到兩個孩子的再見都是因為阿爾及歐;冬瓊 如冬帝諾所想一般無二,是個奇蹟!當初卡里奧 創造出賽杜克一族,阿爾及歐與菲爾芙蘭卻生下 一名人類,而且完完全全是賽杜克族,更完美的 賽杜克族。   冬亞克相信冬瓊比起他本身還要擁有天賦, 從尤茲的幽巫之咒對冬瓊無甚作用就可知一二。   尤茲擁有阿爾及歐賦予的神文,會自然而然 地找到這名女孩,但是兩人是否會相愛?沒有人 可以確定,然而他們仍在異夢之森找回彼此── 他們命中注定。   宿命為他們帶來真實的愛情,冬亞克認為這 就像是他與檀、與金燈草、與冬寧相同。   冬瓊的愛情由她自己選擇。   冬亞克揚起嘴角:「很好的答案。」   冬瓊行禮,用的是賽杜克族裡最為尊敬的禮 儀。她總是能夠在城主與女人兩個身分之中自如 轉換,與生俱來;她回過頭看著尤茲,想知道尤 茲會邁步到何處,在她與冬亞克之後?與兩人同 一條平行線?抑或是……在兩人的前方?   尤茲走向冬瓊,抱起心愛的女子,繼續往前 ,逕直朝著孟德拉爾畢達而去;他回答的不是冬 亞克,而是前頭的寒冰之神,他將琴背在背上, 奢侈地用幽巫之咒彈琴,「看,我的信仰在我懷 裡。」他低頭微笑,眼睛瞇成一條線。   冬瓊枕著尤茲的胸口喃喃:「這樣的幽巫會 被沉入海裡……」她手上凍傷了,長時間地拿著 刻刀,但是尤茲的話語足夠溫暖,笑容足夠好看 ;她差一點就要睡著了,甚至希望這條路在漫長 一些,最好沒有盡頭。   冬亞克跟了上去,搖搖頭,對自己的兒子毫 無辦法。或許真的是遺傳,總是特立獨行,也獨 一無二,任性又自信,然而,總是吸引人的。   對吧?他在心中詢問。   那就再狂妄一回,這一次不會失敗、不准失 敗。   他們在孟德拉爾畢達面前站立,齊聲吟唱開 頭:「幽巫在墓地裡……」但會是不相同的幽巫 之咒。   「這是第一次,有人類徒步走到我面前。」 孟德拉爾畢達首次開口,祂沒有妨礙,這是祂必 經的路程。神祉們必須遵守約定,不得在瓦芙達 里親手殺害任何人類,而且祂知道三人的目標和 自己的目標其實一樣,都是將本源之冰刻出模樣 ,而且是相同的模樣。   祂用冰雕的眼睛望著一切,三個人,或許加 上橋上另外的三人,是祂最後的阻礙。祂等待得 太久,已經習慣。最重要的是,祂唯一害怕的那 名女戰神,祂的母親多拉瑟已然死亡;菲爾芙蘭 遠在星空之外,守候著蒼白之月與烈日;太陽神 殿尚未降臨,菲爾芙蘭不像祂一般擁有冰雕墓園 可以重臨瓦芙達里。   只要結束這一切,祂就能跳脫神系,不管是 卡西蘭婭斯或是厄日安伯!祂能夠同時擁有兩種 神系的神力,能夠獨自開創一個全新的神系!祂 將晉升為主神之一,只要取得阿米拉之樹結出的 果實之中,那雕塑精美,充滿力量的身軀。   那是最完美的怪物之軀,站在神祉的起點, 卻擁有超乎常理的進化性!   孟德拉爾畢達會踏上諸神頂端,甚至……擺 脫宇宙的本源:那不可探究的奧瑞金身旁。   第一道幽巫之咒來自冬亞克。阿爾及歐給了 尤茲自身的神文,給予行著冰雕的老人永恆照亮 洞窟的光亮,給了冬亞克什麼?   屬於阿爾及歐的一絲神格。   代表神祉存在的神格,即便在當時已經殘破 不堪,即將消散,但仍然帶有浩瀚的神力,只有 冬亞克這般天才的幽巫才能在失去雙腿之後依然 接受!更重要的是,冬亞克露出胸膛,上頭有著 一顆黑白相間的珍珠──布列拉凱的珍珠。   「同時將兩個靈魂存放在裡頭嗎?」孟德拉 爾畢達就算驚訝也顯得過於冷靜,「你成了管家 ,消失在我的視野之中……你也是,拿取死亡的 靈魂為了自己的一切。」   冬亞克踏上神階,「祂」為長眠的冰雕們帶 來美夢:「吞噬旅人迷惑。」   來到冰雕墓園的人啊,仍然抱著疑惑死去, 他們懷疑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確,也許他們歡笑, 但還是在內心深處感到寒冷,為迷途之冰添加力 量,在本源之冰上覆蓋成霜,然而他們都一樣, 都在渴望一個歸處。   遊人總想回家。   冬亞克站在神階的最底端,神格的力量從他 的身軀迸發,撐破了血管、肌肉、眼珠──將他 變成一個滄藍血人。「冬斯里來到冰稜之間,被 困住的我面前才死去……你該聽看看他的聲音, 永遠溫暖人心。」他微笑,從小到大冬斯里都跟 隨著他,不像個隨從,更像個兄弟。   「幽巫……在墓地裡……」他的聲音融化在 地面,形成風雪中的星光,指引回家的方向。他 張開雙臂,眼睛看不見又如何呢?他依然感受到 她們身上柔軟的溫度,他用結霜的聲帶升起明月 ,冰雕不再發光,此地的光亮由月光代替,「領 著旅人歸途……」   尤茲和冬瓊牽起的手握得很緊,冬亞克與冬 斯里的靈魂都在冬亞克的身上這件事也沒辦法讓 他們停止動作,繼續聚集巫力,但即使能夠隨意 活動,也不會去阻止冬亞克的所為。   誰會去阻止想家的男人?   冬亞克在神階之上放出微光,他身後的那輪 明月浸在他東缺西缺的身上,他沒有說再見,那 麼就會一直在一起了吧?   他昂首,在最後輕聲──「祝……有個好夢 ……」他消失在月色裡頭,帶走了冰雕裡的靈魂 。   墓地月光照耀之時。   阿爾及歐給你美夢。 *   孟德拉爾畢達失去無窮盡的寒氣補充,迎來 了另外兩道幽巫之咒:「軟化不融之冰。」來自 尤茲,男孩握起女孩握著刻刀的手,他們一同向 前,抵在孟德拉爾畢達之上。   「雕塑成真美夢……」冬瓊微笑,她直到方 才才終於看見自己的出生,在那片無名之海上, 阿爾及歐的襁褓之中;她一直渴望感受父母給予 的溫暖,她成功了,即便只是久遠記憶突然的甦 醒。   他們刻下第一刀,像是在黏土上塑形。   一刀又一刀,眼睛、鼻子、耳朵……還有那 些茂密的毛髮,當然少不了那獨一無二的雙唇。   孟德拉爾畢達從卡西蘭婭斯麾下離開,付出 的代價就是失去原本的樣貌,然而祂又不像厄日 安伯神系之中其餘的神祉擁有野獸的頭顱,無法 完全汲取厄日安伯賦予的神力。有個方式能夠完 成祂的野望,消滅其中一名神祉,並且取而代之 ,那便是阿爾及歐。   與祂現在樣貌相同的那名狼神,阿爾及歐。   沒有任何神祉會願意幫助孟德拉爾畢達雕刻 出狼神的模樣,即便有,也會在過程之中,在孟 德拉爾畢達最脆弱的時機咬下一口,像是鮮甜的 紅蘋果,垂涎欲滴。   只有人類最適合接下這份工作,他們不會有 能力在雕刻的過程裡將孟德拉爾畢達重傷,不會 奪取孟德拉爾畢達的一切力量,而且賽杜克一族 的雕刻天分無庸置疑。   神不會死去,就像當初阿爾及歐可以選擇停 止吞噬惡夢,讓自己有時間喘息,讓羅曼的人們 陷入死海般的夢境,成為孟德拉爾畢達的一部份 ;或是,繼續吞噬,等到超過自身的負荷,進入 長眠。   神的死亡由神祉選擇。   孟德拉爾畢達知曉阿爾及歐為了在瓦芙達里 留下厄日安伯的信仰,不會停下張開的上下顎, 那麼阿爾及歐遲早會消亡,更何況神祉總是驕傲 ,對於自己充滿信心;然而寒冰之神是如此靜默 ,像是無色無味的毒藥,潛藏在一個又一個夢中 ,緩緩積累,等到確切無疑的結果到來之前爆發 ,讓月色之上出現痛苦的狼嚎。   阿爾及歐在臨終之前仍瞭解到孟德拉爾畢達 想要做什麼,那麼孟德拉爾畢達即使知道行經的 路途之上會滿佈陷阱依然會甘之如飴地跳進,對 於神力的渴求讓祂像個玩耍的孩子,縱身躍入地 面的泥濘,濺起髒汙的泥巴。   在某些地方,神驚人的相似。   尤茲和冬瓊的手沒有半刻停歇,連陰影之處 都要做到完美無缺。在他們眼前的會是最具威嚴 的狼神頭顱、最美麗的月色雙眼、最嚇阻人的舌 頭;他們的速度慢了下來,當雕刻進行到最後關 頭,揮下的力氣所需越來越重,每一次抬手都是 一場折磨。   尤茲聽見冬瓊的心跳還有喘氣,女孩光滑的 皮膚上浮上青筋,不合時宜的他竟然感到一絲安 心。他還是小看了孟德拉爾畢達,如果沒有冬瓊 ,他一個人能夠刻出阿爾及歐供人瞻仰的面容嗎 ?   那並不是個好問題。如果沒有冬瓊,尤茲不 會在此地,他會在異夢之森被塵土覆蓋,成為克 拉比的陪葬品。孟德拉爾畢達和阿爾及歐或許沒 有想到這件事,也許他們見到自己將死之時會捏 一把冷汗,尤茲將身體往冬瓊擠了擠,如此想道 。   「你還有力氣嗎?」冬瓊虛弱地問,握著刻 刀的手逐漸鬆了開來。   尤茲握住冬瓊的手,握得很牢,「精力充沛 ……」他早已大汗淋漓,仍舊笑著回應,「看, 冰塊剩下一些而已。」他雙腳發抖,撐著沒有倒 下。   「嗯。」冬瓊感覺到背部傳來的重量,她沒 有說破,反而對於逞強的尤茲感到有趣。   孟德拉爾畢達靜默著,如觀賞一場鬧劇,祂 已感受到陣陣力量的波濤,像是一場海嘯,雖然 還在遠處就已經展露本身蘊含的威勢。眼前的兩 個人類在刻下最後一刀之後會不支倒地──到時 候只會是祂與已逝的阿爾及歐之間的爭奪,兩者 一同歸於奧瑞金之內,或者是成就祂的渴望,與 人類再也無關;孟德拉爾畢達很有自信,亡者不 會獲勝。   匡啷──!刻刀落地。   於是墓地狼嚎起。   冬瓊和尤茲手都垂下,可都沒有放開彼此。 他們望著冰狼的咆哮,對彼此說:「最後了。」 他們親吻,在孟德拉爾畢達的神格還未降臨之前 ,他們往前進了一步,停在那張吞噬夢境的森然 大口之前。   的確,如孟德拉爾畢達所想,之後都不關他 們兩人的事了,屬於神祉之間的鬥爭,人類不過 是過客。但是,尤茲現在是阿米拉之樹。   他們帶來屬於終點的幽巫之咒。   「幽巫在墓地裡,歸於母親腹中……」他們 相視而笑,跪地擁抱彼此。   冰雕墓園之中倒地的冰雕一個接著一個碎裂 ,白霧繚繞了整個墓地,遮蓋住所有畫面!狼神 的頭顱之下緩緩生出軀幹,祂朝著冬亞克化成的 明月奔去,在月色中央張開嘴開始墜落,目標─ ─是地面的那對男女!   尤茲在冬瓊的耳邊清唱:「孩子伸出小手, 討要溫柔的擁抱;青年張開雙臂,摟進滿懷的遐 想。你讓我親吻兩瓣旖旎,使我將一切託付於你 之下。看啊!那雙白霧裊裊間的渴望……我收下 。」   冬瓊閉上眼睛,「你總共只唱了兩遍……第 一次在房裡,第二次是現在。」她失去渾身的力 氣,但還能夠說話。   尤茲的耳朵成了翅膀,像是展翅的巨鷹垂落 在背,耳朵裡有什麼呢?上頭的紋路何其熟悉, 像是在橋上的彌爾亞。他輕聲道:「你可以不跟 來的。」   「你剛剛說的,你很愛哭。」冬瓊喃喃,還 是沒有睜開眼睛。   「你怕我哭啊……?我現在在笑喔。」   「我看見了……尤茲。」   「嗯?」   「艾爾德城的東門,有個吟遊詩人,他在說 什麼?」   「大概是……」尤茲想了想,轉過頭看著冬 瓊,「笑一個吧。」   冬瓊張開眼,狼神的牙來到地面。她獻上一 輩子的笑容,不忘側過頭,她想到當初他們相見 ,她過了許久才露出第一個笑容,因為沒有人要 她用笑臉迎接;卡里奧之地或者所有賽杜克的城 池過於冰冷,讓所有賽杜克族都一樣冷靜,但她 的心臟依舊溫熱,來自菲爾芙蘭給予的烈火,她 可以點起暖爐裡的柴火,然後像斯諾一樣被摟入 懷中。   她在家等不及,跑了出來,對身前的男人說 :「歡迎回家……檀。」再見,南境的尤茲。   「我回來了……冬。」吟遊詩人這次不再離 開。   琴音響起,這首曲子從艾爾德開始,在狼神 的腹中結束。   孟德拉爾畢達憤怒地嘶吼,神格終於完整地 降臨在瓦芙達里的狼神身軀;祂獲得了一切,卻 沒來得及阻止將兩人吞噬,那是禁果!   阿爾及歐如何死亡?祂即將步上後塵,他方 的卡里奧終歸回到他方,沒有任何生命與其爭搶 。祂在冰雕墓園揮舞前腳,撕咬一切能看見的事 物,多少年?祂不想去計算!   祂朝著冰雕墓園之外而去,只要有怪物的軀 體,祂還能夠成功!   可是冰雕墓園沒有太陽。   祂從門中探出頭,看見橋上的所有。   夢魘站在阿米拉之樹之底,身旁冰雕捧著迷 途之冰灌溉;愛緹之樹的白色光亮在頂端閃爍, 花朵結成果實,將要熟透;彌爾亞的角上紋路消 失,在何時被尤茲帶上?   祂還沒聽見回答,就知道自己不該來到日不 落的國度。而且啊,那是橋上的秘密。   冬帝諾站在門口,背對狼頭,腳底畫著的是 卡里奧的方陣,卡里奧不會拒絕邀請的,對吧? 他望著烈日道:「他方的卡里奧,帶我們前往… …太陽神殿。」   去與菲爾芙蘭相見。   到時請輕快地說:「再見,北境的惡夢。」 * 羅曼之橋的遊人吟(23)──早安,羅曼   當最冷靜的神失去了平靜,踏在自己創造的 方陣之上,感受到熟悉的一切,祂會不會跟隨星 空中的呼喊?   冬帝諾不敢確定,只是頂上的熾熱還有橋上 的芳香都讓他做出決定。   孟德拉爾畢達聽見克拉比之樹的聲音,世界 樹裡頭誕生的神祉只有一名:祂的母親,多拉瑟 。   緹歐伊一留下的星空之路最終指引的方向原 來在太陽神殿之後,孟德拉爾畢達想要發洩自己 的不甘,但是祂只能前往,即便離開卡西蘭婭斯 的神系,祂依舊在母親的懷中,在多拉瑟的眼中 祂只會是嗷嗷待哺的小獸!   祂看向冬帝諾,這名男人在星空之路之中上 開啟方陣,接受空間的制裁,成為星辰之間的斷 肢殘塊,那麼祂自己呢?   看見了阿特卡比洛尼多,手上拿著本源之書 ,翻了一頁空白,準備紀錄一名神祉的消亡。   祂經過烈日之中,看見趴伏著的菲爾芙蘭, 祂想恣意嘲笑那名神祉,但化為焦炭的喉嚨發不 出神喻。   祂遍體麟傷,來到克拉比之樹之前,感受到 自己被厄日安伯拋棄。   樹洞裡的呼喊聲越來越近,祂聽見了阿特卡 比洛尼多無情的書寫:「孟德拉爾畢達,於克拉 比之樹……」   祂在漆黑之中。 *   彌爾亞走下星空之路,在阿米拉之樹之下看 著夢魘;艾爾跳上彌爾亞的頭頂,握著雙角。   「成熟了。」彌爾亞說,喚醒沉默的少年。   夢魘已經仰頭許久,感受到後頸的酸澀;愛 緹沒有出聲打擾,夢魘需要時間消化突如其來的 所有變化,她也是。   「我們等等去一趟冰雕墓園。」夢魘聽見了 琴音,琴會留在墓園裡,在月光下,那是最珍貴 的一把琴。   「都聽你的。」愛緹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滑 落臉頰。   「果實裡有什麼?」夢魘朝彌爾亞詢問,沁 入人心的香氣已經瀰漫在北境與南境,沒有一個 角落被遺漏。   「你可以選擇吃下,或者讓它自然落地。」 阿米拉之樹開了個樹洞,就像是克拉比之樹,彌 爾亞和艾爾走入樹洞之中,被落下的枝葉遮蓋, 他們會守護這棵美麗的樹。   夢魘看著失去前後橋面,看得見橋下海面的 斷橋,答案早已留下,只是還未訴諸於口,「請 它綻放……」他看向愛緹,和愛緹走至斷橋邊緣 ,向空蕩蕩的前方邁了一步。   他們沒有落下海中,踩在結實的土地上。   阿米拉之樹果實落於地面,緩緩裂開,完美 的怪物之軀沒有被任何外來的意識佔有,它會回 饋養成它的羅曼,成為連接兩族的土地,給予阿 米拉之樹呼吸的土壤。   夢魘和愛緹一步一步,走到原本橋的盡頭, 看見了聚集起來的賽杜克族;他們看著兩人,像 看著神的使徒。   夢魘和愛緹朝人們點頭,「菲爾芙蘭祝福羅 曼。」他們回頭,聽見後方的複誦:「菲爾芙蘭 祝福羅曼!」   他們走到橋的另一頭,換面對著盧牧卡的人 群,留下一樣的話,得到一樣的回應。   瓦芙達里的人們不能沒有信仰……至少現在 如此。   怪物之軀延展的土地將南境與北逕接壤,羅 曼不再是兩塊分離的陸地,像是久遠以前的一整 片土地。   他們重新來到阿米拉之樹下,樹冠之上降臨 的是燃燒著的太陽神殿,雖然菲爾芙蘭沒有現身 ,但已足夠。   夢魘看著重新被土地埋藏的樹根,感受到體 內的某些事物飄散而出,被阿米拉之樹吸收。   多拉瑟和孟德拉爾畢達歸於宇宙之間,怪物 不再是怪物。其實一切本該很簡單,創造怪物的 神祉死去便帶走怪物血液裡存在的異力,但是沒 有人也沒有神會這麼做。   或許是瓦芙達里的反抗,讓結局相同,但是 祂們已無法得知。   愛緹撫摸阿米拉之樹的樹皮,「我是新的族 長,盧牧卡族會與賽杜克族和平共處……」她對 夢魘說,這是重要的約定,就稱作羅曼之約吧。   夢魘看向冰雕老人融化之後留下的事物,賽 杜克族的族長印。他撿了起來,同意約定,「賽 杜克族與盧牧卡族和平共處,永遠。」他相信這 是尤茲和冬亞克想要的。   愛緹有些疲倦,「這會很累人,會有很多很 麻煩的事。」她還是想在琴木之森調皮玩鬧。   「是啊……但是我答應他們。」夢魘從後方 懷抱心儀的女孩,看著烈日訴說。兩族的仇恨需 要時間去化解,新的信仰需要時間去接受,新的 族長會面臨諸多挑戰,可是無論如何,他們都願 意相信:在往後的日夜,羅曼不會再有悲劇,羅 曼不會再有橋。 *   月光灑落琴木之間,小男孩從湖上的島探出 頭,四處張望,父親與母親這幾日在南方的艾爾 德,奶奶還在森林中作著美夢,正是探險的好時 機!   他吹了聲口哨,在琴音之間也很清楚。一頭 體態健美的白獅竄出樹林,伸了個懶腰,打了個 哈欠。   小男孩噓了一聲,騎上白獅悄聲叮嚀:「我 們去老地方!」   白獅呼嚕幾聲,表達自己的興奮,偷跑出去 玩這件事情太合他的胃口了,說不定還能找到一 頭美麗的母獅,喔,那鐵定很美好;牠載著小男 孩穿過樹林,沒有驚擾道路上偶爾出現的趕路旅 人,在樹林之間隱匿身形。   牠聽見打鼾聲,搖了搖頭,又來了,小男孩 每次都忍不住睡著,但是有個令人稱讚的優點, 總會在日出的時候醒來。   牠沒有停止奔跑,久而久之牠已經習慣北部 的炎熱,但劇烈的長途奔跑還是讓牠有些氣喘吁 吁。   他們抵達目的地,白獅趴了下來,看見睜開 黑溜溜眼睛的樹精艾爾,抬了抬眼,示意背上流 口水的男孩。   艾爾眼珠轉了轉,繼續在樹幹旁閉上眼睛。   白獅也跟著打鼾,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呢; 牠吧咂著嘴,感受到身體被搖晃,再度睜開眼來 ,小男孩的翅膀,喔耳朵俏皮的動了動,灰色的 眼珠亮晶晶的。   「天快亮了!」小男孩說,他跑向一旁用石 塊堆疊起來的牆,上頭有著箭頭,指引南北的方 向,在箭頭下方有著一首詩。   「在黑夜之中尋覓月光,卻找到烈烈火光。 」小男孩蹲在地面,歪著頭唸了出來。   「在白日之下尋找樹蔭,卻聽見陣陣琴音。 」   「在迷途之中尋求方向,卻發現冉冉檀香。 」   「旅人啊,別忘記回家的方向!不要漂泊流 浪!小屋裡點起的油燈等著,遊子回家。」   「獻給你們,羅曼之橋的遊人吟。」小男孩 很喜歡,每次來到這裡都要念一遍,而且他抓準 時間,唸完時總會日出,看,就像現在。他笑嘻 嘻地回頭,看著昂首的白獅,邀功的立意再明顯 不過了。   他突然縮了下身體,聽見另一邊傳來的無奈 聲音:「阿米拉!」   他轉過去囁嚅:「母親……」白獅偷偷摸摸 地想要躲進樹洞,被艾爾揚起的樹木擋住,齜牙 咧嘴。   愛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夢魘跟著搖頭。 算了,真是個調皮的孩子,「阿米拉,日出時, 你忘記了?」   阿米拉耳朵又搧了搧,露出虎牙還有大大的 笑容,朝著海面上的太陽活力十足地說──   「早安,羅曼!」   早安,阿米拉。 --------------------- 完結,下一篇要等段時間了,希望諸位喜歡~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60.245.65.134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CFantasy/M.1544091512.A.085.html
xkiller1900 : 推個 12/06 18:19
kd1523 : 一百三十九頁太猛了。必須推 12/07 23:32
as605224 : 其實只是寫完一次放上來(大汗) 12/08 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