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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長,連結內有官網上演出之youtube影片) http://suutou.blogspot.tw/2016/10/blog-post_12.html 這齣戲令人感到沉悶、沈重、混亂又荒謬,就和戰場一樣。爽快的舞台語言與歌 者、樂手交疊出的聲響又引起振奮的情感。交疊在兩種極端的情緒當中,直入心 裡。 關於背景和結構 劇本結構是多重的,在官網可以看到本戲主要參考了三部著作:Based on Richard Aldington's novel 'Death of a Hero', and the writings 'Notes of a Cavalry Officer' by Nikolai Gumilev and 'The Iliad' by Homer. Death of a Hero 在出版社介紹,是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主題的反戰小說,作者本 身經歷過西線戰場,因此也是半自傳地將自己的經歷融合到故事中。主角加入英 國前往法國的遠征軍,並且在大量的戰事與傷亡後獲得晉升。但主角卻變得越來 越懷疑並思考戰爭的本質,有點憤世嫉俗,真實的戰爭以及英國當局的偽善態 度,使他對這一切抱持的理想逐漸破滅,不管那是來自詩歌中,還是理想中的戰 爭。而Notes of a Cavalry Officer則是另外一位俄國詩人的作品。 關於《伊利亞德》我並不熟悉,但那樣以詩歌體描繪戰爭中,各方人物與神祇種 種的心靈面向,也使得西方文學在文藝復興之後有了關注人、而非神的焦點。本 次劇作融合了這些要素,非常有以古代《伊利亞德》的詩歌觀點來與人類史上第 一次傷亡最慘重的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來做對話。 所以本戲的結構也是多重交疊、相互呼應的,上述兩個不同時空,劇作更以心理 劇(Psychodrama)來作為融合不同時空的形式。在家人與親友得知喬治的死訊時, 這是「現在」的時空。透過醫師要求這些人扮演伊里亞德的角色,而伴隨著藍色 燈光與船槳,是「古希臘」的時空。再透過心理上的追朔,貌似回到喬治在生前 戰場上的經歷,召喚回喬治的幽魂,而直接與這些親友們對話,這是「喬治」、 或「戰事」的時空。 心理劇本身透過治療者的引導,在戲劇的框架下重建某個時空,使被治療者能夠 在這個框架下,去重新探詢自己事件當初某些尚未被解決的情感,或疑惑,而在 其中能夠尋找重新對話的可能,也得到一種宣洩。因為沒有辦法回到過去,所以 在不瞭解的情況下,我們會啟動心理防衛機轉(defense mechanism)來嘗試解釋, 以避免自己直接面對而有崩潰的可能。例如喬治的父親堅信他是為了愛國而戰 死,母親歸咎於父親當初為何一直要他上戰場等。也因此本戲是跨越三個時空之 間的對話,這在觀戲上的經驗增加了一點挑戰。 回到戲最一開頭的時間,1913年的巴黎。當時帝國的王權體制仍然盛行,包括奧 匈帝國、德意志帝國、俄羅斯帝國等,貴族階級仍然延續但逐漸衰敗,新興的中 產階級不斷出現,科學與藝術的領域不斷有所進展跟突破,而來到了「現代」。 在當時的歐洲社會,幾乎是已經征服了世界上的每個角落,到處是歐洲各國強權 的殖民地,並且無須護照,可以直接兌換貴金屬後隨意的前往旅遊。在這樣看似 一切來到文明鼎盛的歐陸,卻因著傳統王權與階級體制的限制下,呈現了衰頹而 遲至的現象,也就是戲裡頭藝術家們生存的背景。 他們想要探討到底什麼是真正值得歌頌、讚嘆的藝術,他們是否要開始歌頌一場 戰爭呢?他們提出伊利亞德作為討論,而緊接而來的 卻是真實人生中的戰事 要去親身體驗。 以下引用自《弗洛依德傳》第二冊p.348-349: 這件大災難最讓人驚異之處,不在它的誕生,而在人們對待它的態度,所有歐 洲人,無分階級立場,都以近乎宗教狂熱般的激情,歡迎它的到來,不管是貴 族,布爾喬亞還是工人,不管是反動份子、自由派還是極端份子,不管是大都會 主義者、沙文主義者還是單一主義者,不管是軍人、學者還是神學家,全都手牽 著手,為戰爭的來到而歡欣鼓舞。這是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一個重大勝利,就連 在大部分的馬克思主義者中間,民族主義的情緒也沸騰到了歇斯底里的高亢狀 態。有些人把這場戰爭是為一個可以算清舊帳的機會,但大部分的人則把它視為 一個劃清敵我界線的機會,並視自己的一方為神聖的,而敵方是邪惡的 雄辯家以散文或詩歌的形式,把這場戰稱謳歌為一場清洗靈性的祭儀,說它注 定要恢復古老的、幾乎已經失落的英雄德行。這種因戰爭而起的愛國高熱症感染 了小說家、史學家、神學家,詩人和作曲家,敵對陣營的兩邊都是這個樣子,但 又以德國和奧匈帝國為最。 事實上,他們的狂熱,乃是數十年來對枯燥、刻板,陳腐的布爾喬亞文化 的怒氣的大爆發;只有如此,他們才會對非理性、淨化和死亡表現出一種不負責 任的迷戀。 雖然這不是一本專門討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歷史書籍,不過其中對於當時社會對 戰爭的反應,也至少提到了其中的部分面向。關於民族國家的興起,以及民族意 識的抬頭,眾人紛紛動用自己擅長的武器開始歌頌與攻擊,至少,在戰爭的一開 始他們是這樣覺得。當羅曼・羅蘭在1915年逆著民族意識,提出了反戰的主張 《超越混戰之上》(Au-dessus de la Mêlée, Above the War),是被輿論所攻擊跟 反對的。 強而有力的舞台語言 整個舞台中央的水晶大吊燈是最凝聚上述一切背景的巨大象徵,是歐洲的文化結 晶、文明的結晶,在最初的場景是垂落地上,彷彿就是說著那第一次世界大戰 前,因著迂腐的且階級的布爾喬亞文化所呈現出的一種低落。而在親友的悲傷、 疑惑與醫師透過心理劇的方式介入,開始有了重新對話的可能,也使水晶燈高舉 舞台上方,因為只有在追尋之中才有辦法顯現出真正的意義,不管要追尋的是真 理、科學、藝術還是真實的人性。 巨大的聲響與樂手的現場演出,替台詞本身做了最好的襯托,也才使得大型的歌 舞場面得以成立,許多歌者或樂手時而被吊起在空中,時而下降。這本身一切是 在訴說「戰爭」此事,令人感到分裂與荒謬。以這樣的舞台手法來呈現戰事與戰 場,他必須要抓住某個軍事的元素,例如成群結隊的軍大衣,意指袍澤,號角的 聲音,以及特洛伊戰爭那時古希臘船隻的槳。防毒面具,硝煙,還有槍枝。 為何水晶燈與上述軍事元素在同一舞台而不會感到突兀?平台鋼琴是一個很必要 的道具,他與水晶燈共同的是:中產階級或資產階級的家庭,富麗堂皇的大廳, 小孩子必學鋼琴。而他被象徵性地使用在不同的場景中,包括船隊、火車的列 車、某種軍事性的平台、處理各式文件等 槳在比較前面的段落中與藍色燈光的搭配,回到伊利亞德的時空中,意圖營造出 一種這樣的戰爭,是接續著人類最初的某種文化傳承的意味,也使得戰爭的藝術 性與必然性得以提升。而在後半段中就比較少出現,可能也是與喬治本身思想的 演進有關。 一幕在女歌者歌唱《奇異恩典》而逐漸被吊起來的同時,另外一方的軍官卻是用 槍管在進行指揮,這行程了極大的分裂感,那種宗教性的奇蹟、或是恩典,如今 在戰場上都變成一種需要靠槍枝來尋求解決才有辦法達到奇蹟或是恩典的狀況, 因為你不開槍,可能下一個死的人就是你,你不會有什麼奇蹟,也不會有恩典, 只有死亡在等待。 這也呼應到醫師在最初介紹心理劇的使用時,提到關於佛洛伊德的死本能的概 念。死本能是佛洛伊德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才提出的,在這之前他強調的是性本 能,或是原欲(libido),他認為那樣關於生命早期性的事件是我們一生不斷想要重 現,或是驅動著我們心理動力想要去完成某事的根本,最好的情況就是進行藝術 將它昇華,否則就成為精神官能症(neurosis)。 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他才提出了我們較為熟悉的自我(ego)-本我(Id)-超我 (superego)的概念,關於本能,也以生本能來涵容了原本的性本能,提出與之對 立的死本能。他認為:「生命的目都在走向死亡」,人類天生就有一種想要死亡 的驅力或是衝動,很類似叔本華提出的概念。而這樣的概念也被戲裡的醫師所引 用。 而這個概念,又橫亙到戰事上被繩索綁起而群聚的大衣,防毒面具,以及最後大 衣紛紛落下而成的墳塚。在戰場上度過的聖誕節,被偽善的政府當局宣稱給予最 豐盛的聖誕大餐作為勞軍,而實際上的罐頭,令人倒胃,又連結到劇最初一群藝 術家過著聖誕節,喝著美酒與佳餚。而這一切戰事的目的究竟為何呢? 喬治與戰爭 喬治是否反戰?整齣戲看下來,我覺得他並沒有意圖想要導向支持或反對戰爭的 評斷,而僅是呈現整個戰爭對於喬治、以及喬治周邊家人與朋友的影響。喬治在 最初以毛線糾纏的方式出現,在朋友V的通知下是自殺身亡,而非戰死。毛線不斷 在父親、母親、V、Anna以及他妻子之間不斷做出連結,像是不斷想要澄清,但 喬治此時已是一個無從發聲的幽魂。 而後喬治的形象在心理劇的過程中愈發清晰,完整呈現了他從軍到死亡的經歷。 一開始他打點整齊,與從戰場回來的軍人完全不同,他認為應該要繼續遵守這些 來自規範與教條的某種既定形象,但在戰場上是會被完全打破,只有辦法穿著一 個不整的軍大衣,再裡面就是內衣了。 軍隊生活又是不同於以往,必須分配任務,在壕溝裡度過一天又一天,輪流站哨 守衛,而當敵軍來襲時(劇裡面設定為德軍),喬治也不得不開始思考這一切的 戰事。一開始,與父母與妻子間的對話,父親仍然認為參與戰爭是一件具有愛國 情操的高貴榮譽,母親則是很擔心在戰場上的生活衣食,妻子則是提出了袍澤之 情,只有參加過戰爭與軍隊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人。 真正的人,真正的人同樣也是喬治認為,那些從戰場歸來的,是真正的男子漢。 這像極了臺灣早年的「哥哥爸爸真偉大 為國去打戰」的某種政戰宣傳從軍歌 曲。更不用說,目前軍隊中的政戰系統,也是沿用自俄國共產黨,想來我們也與 這戲中的概念產生了現實中的連結。直到現在仍有人認為要當兵才算男人,替代 役或是免役算什麼,更甚者,也有年輕男性縱然因為體位判定免役,仍非常堅持 一定要完成當兵。 喬治所說的真正的人,前提是參與過軍隊與戰爭,也就是說,他產生了一種認 同,也認同自己如果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這些戰爭的經歷是必須的,也認同自 己必須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但很快的這樣的信念隨著戰事的演進而逐漸瓦解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引進了人類 史上從未使用過的壕溝戰、毒氣戰、以及空軍和空戰的出現,消耗掉的生命,不 管是在前線戰死的,還是在後方餓死的,都是前所未有的死亡數字。他必須日復 一日的重複文書工作,帶兵前往轟炸執行任務,他嘗試和上級討論這些事情的意 義與必要性,但他發現的只是一個來自不知名當局政治體系下的一個命令,也就 是,不知為何,軍隊的存在是高度目的性與服從命令性。當然,這背後有許多歷 史上的政治因素可以去探討。 這就如同卡夫卡《城堡》 中主角K的困境一樣,他所面對的城堡,是一個不斷運 作的龐大機器,如同喬治面對到的一樣,那道來自城堡的命令,不知為何,也不 知道是經過什麼樣的方式,卻就要加諸在個人身上,而且身在其中,無從抗拒。 喬治甚至也失去了繪畫的能力。 戲裡軍官所說:「只有戰爭才能終結世界上一切的戰爭」,而喬治卻認為「戰爭 只會產生更多的戰爭」。與一好友討論此戲,他所說:「人在戰爭中是無法離開 的,無論是來自他人的命令,或者來自己身的改變,戰爭永遠只會生出更多的戰 爭。」 這些戲裡戲外的討論,以及史實,無疑是對英國史家威爾斯(H. G. Wells)的口 號:「以戰止戰」(The war that will end war)最大的反諷。 終結 喬治在不斷自毆的過程中,持續用古怪的聲調哼唱著《奇異恩典》,他好像來到 了一個死胡同,當他所認為戰爭的意義都歸於空無時,他又要如何確認自身生存 的意義呢?他是無法脫離的,就如他連在放假時見到妻子,都已經離不開戰爭的 情景,而一古腦兒地將各種混亂未解的情緒傾倒在妻子身上。 他的繩索,來自在戰場上的探詢與未解,是個人也是集體的,動搖了整個歐洲文 明的結晶,水晶吊燈。不,應該不是上吊,更為可能的想像是:走出壕溝。 最後水晶吊燈又垂降下來,喬治的父母在心理劇的告別中(心理劇完成時,都需 要告別或再見的儀式,以讓被治療者能夠從戲劇情境當中走出,回到現實),對 著吊燈說出最後的話,彷彿吊燈就是喬治一樣。 喬治必須死,因為,不管他是認同了軍隊與愛國的民族情操而從戰場返回,或是 重傷終生殘疾,都再也無法使他重新拿起畫筆創作,他的精神世界與所認知的文 明已經從根本之處,被戰爭所摧毀。 如果不死,他的朋友與妻子,他的父母也終將持續既定的各種形象與認知加諸在 他身上,是個經過戰爭洗禮的男子漢,是個英雄,是個最親愛的好兒子。他只要 活著,他就無法超脫這些,也無法從中有更為新穎的體悟,他的探詢,在戰爭那 一刻,在他自殺的那一刻就註定要持續下去,而這個延續,透過他朋友V帶回來的 口信,而持續在親友的心中,也使他們有了重新思考的可能。喬治的意義就透過 他的自殺死亡而得以被人們傳唱。 當然,最後一幕是弔詭的,在墳墓旁邊,弔辭的人,只有死了才會把你當個人 看 把你當個人看?當自以為有了意義的同時,我們真當以為那該是被奉為圭 臬的意義嗎?我也不敢肯定在我全篇中的探詢,是否真的達成了一些什麼意義。 而留下來的問號,彷彿延續至今,持續地在戰場上,與非戰場上,詢問著每一個 人。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44.20.38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Drama/M.1476262711.A.F9F.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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