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孽因亦孽果
睡夢中，天青再次走入那座熟悉的花園，卻驚訝地發現景象已全然不同。池塘中的蓮
花與荷花早已枯萎，水位不見往日清澈，泥濘裸露，散發出一股冷清的氣息。池塘中央的
涼亭空蕩蕩的，既沒有棋盤，也沒有蒲團，更沒有那位靜坐等候的山竹。天青心頭一緊，
急忙在花園中奔走尋找，卻怎麼也找不到半點身影。汗水順著鬢角滑下，胸口愈發急促。
就在此時，遠方傳來清亮的雞鳴聲，他猛然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端坐在帥帳中的蒲團上，
星光透過天窗灑下，夜色藍得如同深海。
天青隨即起身，依照往常的儀式，梳洗、更衣，披掛上全副鎧甲，登上由山竹執轡的
黑孔雀戰車。象山率領七十二侍衛列隊護衛，車駛過大營，將士們見王者駕臨，紛紛高聲
呼喊，士氣振奮。天青在校閱場上發表簡短演說，隨後與全軍共進早餐。日出之際，黑孔
雀戰車再度振翼飛起，掠過各段戰線，象徵著中軍的威嚴與守護。
戰車穩穩升上高空後，天青忽然轉頭，語氣看似隨意卻帶著試探：「你昨晚去哪裡了
？」
山竹立刻答道：「卑職昨晚回去不久就就寢了，沒有去任何地方。」
天青心中一動，當然明白「此山竹」與「夢中山竹」無關，卻仍不免習慣性地探問，
只是並未表露分毫。他轉了個話題，聲音恢復平靜：「單車呢？他還好吧？」
山竹合十回道：「單車殿下一切安好，請陛下放心。」
「珍珠的情況怎樣？」天青追問。
「珍珠殿下的情況更好，」山竹語氣放鬆下來，「她已經開始學會說話，而且按照單
車殿下的說法，珍珠殿下雖然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但行為與思考能力都表現得比一般的嬰
兒正常。是不是能與十歲孩童無異，殿下就無法確定了，畢竟殿下沒有教養小孩的經驗。
」
天青略一沉吟：「這些事情應該可以問侍女們吧？」
「單車殿下不想要侍女，殿下仍不喜歡忍受陌生女子身上的氣味。」
天青不由皺眉，緩緩說：「那麼他居然還要繼續做女人？」
山竹低聲回答：「陛下，卑職也曾勸諫過，然而殿下總是拒絕。」
天青沉聲道：「你回去告訴單車，告訴他這些現實問題：首先，他是萬華國太子，萬
華王至福就算沒死，按照他目前所犯的罪孽，萬華國人不可能支持他繼續當國王，所以他
得接受灌頂，登基為王。其次，我以轉輪王的名義北伐，適逢無腿南侵，所以我正在幫萬
華弔民伐罪，若是我沒有擁立萬華王，要如何向全世界解釋我出兵的立場？最後，我跟他
是結拜兄弟，他有困難，我一定鼎力相助，該屬於他的就是屬於他的，我不會貪圖他的任
何東西!所以他該怎麼做？這不是很明顯嗎？！」
山竹恭敬應道：「陛下，卑職在剛開始就已經將這些理由跟單車殿下分析過了，甚至
還加上另外三項：首先，殿下生來就是勇士，勇士為情義犧牲自己並獨自承擔痛苦是與生
俱來的任務，殿下的選擇只不過是一種逃避。其次，殿下一旦堅持女身，而陛下是殿下的
妹夫兼萬華王的話，殿下只會變成陛下未來當作政治聯姻的棋子，即便陛下絕對真心不願
意。最後，殿下總有一天會將全部事實告知珍珠殿下，到時候殿下要如何面對珍珠殿下？
」
天青凝視著戰車外的雲層，冷靜問：「結果他還是拒絕？」
「單車殿下對這六項的說法是：母后已經將珍珠殿下許配給陛下，同時還表示萬華王
位也歸陛下所有，相信萬華會在陛下的治理下欣欣向榮，絕對會好過於其他人來當王，而
且真要說服全世界的話，殿下隨時都可以公開作證。殿下相信陛下一定會努力讓珍珠殿下
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故此別無所求。殿下更表示不會逃避身為王室女子的責任，相信陛
下也不會隨便安排不合適的對象，並且也表示陛下就是殿下的兄弟，自然殿下願意承擔一
切的犧牲。至於珍珠殿下日後需不需要知曉曾經在她身上發生的這一切劫難，應該由珍珠
殿下的丈夫，也就是陛下來決定。倘若陛下認為珍珠殿下可以承受，那麼珍珠殿下應該是
已經成熟並理智到接受目前殿下的選擇了。」
天青長嘆一聲：「罷了，罷了，來日方長，有機會我就跟他多聊聊，也讓他多想想。
」隨即轉身對著駕駛艙前的鏡面，沉聲道：「魔鏡啊魔鏡！請問你能不能將搜索範圍加到
最大，方便我找出所有無腿的移動城堡？」
魔鏡的聲音立刻響起：「可以將搜索範圍加到最大，但不保證能夠找出所有無腿的移
動城堡。請問還要我執行指令嗎？」
「當然！」天青毫不猶豫地答道。
「指令已執行。準備升到航太分界線，請坐好並繫好安全帶。」
話音剛落，駕駛艙四周立刻閃爍起紅光，尖銳的警報聲此起彼伏。地板隱約震動，兩
張鐵灰色的椅子從艙壁中緩緩升起。天青與山竹都愣了一下，還未及反應，魔鏡再度高聲
催促：「請坐好並繫好安全帶！再說一次，請坐好並繫好安全帶！不然只能取消執行指令
！」
兩人這才慌忙落座。椅背冷硬，卻貼合身軀，座位兩側的鐵扣自動彈出。隨即，鏡面
上浮現了一段「安全帶示範動畫」。示範人物竟然是宰相服裝的「山竹」──面容嚴肅，
舉止莊重，雙手一一展示步驟：先將腰帶橫過下腹，插入扣環；再將胸帶拉過肩頭，插入
另一扣環；最後雙手同時壓下鎖扣，直至「喀」的一聲響亮清脆。動畫中的「山竹」甚至
還恭敬地行了一禮，彷彿要提醒觀看者：這是一項不可怠慢的儀式。
天青與山竹尷尬對視一眼，只能照著那副「山竹」的動作依樣畫葫蘆。扣環扣緊之際
，椅背立刻收縮，將兩人牢牢壓入椅墊中。
下一瞬間，強烈的沉重感撲面而來，宛如整個天地都壓在肩頭，胸膛被巨石壓迫，連
呼吸都變得困難。天青眉頭緊鎖，強忍著不適，山竹額上冷汗直冒，指節因緊握而發白。
這份沉重感持續了許久，終於逐漸消退。
當他們抬眼望去，車窗外的景象已與往常迥然不同。腳下的大地已成一顆巨大的弧形
光球，雲霧宛如流動的絮棉，緊緊裹繞其上。天空不再是熟悉的湛藍，而是一片深邃的漆
黑，星辰清晰如水晶般閃爍。天地之間，一道淡藍色的弧線靜靜橫亙，分隔著光與暗，如
神筆在無垠畫布上留痕。
紅光逐漸熄滅，警報聲隨之停止。魔鏡的聲音平靜回響：「現在開始掃描地表，可以
解開安全帶離開座位了。」
兩人一同解開扣環，站起身，緩緩走向車窗。天青屏住呼吸，凝視腳下的景觀：一塊
略呈倒三角的大陸正鋪展在眼底，左右皆是波光粼粼的大海。大陸的北端密布群山，巍峨
聳立，而群山之北則是一片遼闊的高原。更遠處，東、北、西三方皆連綿著無盡陸地與更
高峻的山峰，山巔皚皚白雪，終年不化。這一幕景象，雄渾到足以讓人心魂震盪。
天青看得出神，而山竹則默默從懷中取出扁棕葉冊與孔雀羽毛筆，執筆在冊頁上飛快
描繪，試圖將眼前奇景記錄下來。
忽然，天青眼角餘光一閃，看見鏡面上浮現出了一幅光芒閃爍的地圖。其上赫然點綴
著六個不同的亮點，分別閃爍著藍、靛、紫、白、灰、黑六色。
天青轉身，聲音中帶著驚訝與試探：「這些就是你全部能找出來的嗎？」
魔鏡回應：「是的。」
「那麼能從這樣的高度上投擲新金剛杵，讓它們一次全部直接命中？」
「指令已執行。」
話音剛落，黑孔雀戰車的艙底打開，六支新金剛杵同時拋出，筆直墜落。它們急速下
降，直至幾乎消失於視野，尾部才噴射出火焰，劃出六條燦爛軌跡，飛向不同方位。
漫長等待後，鏡面上的六個亮點一個接一個暗淡，終至完全熄滅。
「有擊中的畫面嗎？」天青急聲問。
「指令已執行。」
鏡面上隨即浮現六段畫面：六根金剛杵宛如牙籤般細小，瞬間刺穿六座半透明的半球
巨體，轟然爆碎，像六顆水球被同時戳破，水光四濺。
畫面短促、冷靜，沒有聲音，也沒有先前巨響與衝擊的震撼。天青凝眉，盯著那單薄
的映像，忍不住抱怨：「不能再大點嗎？」
魔鏡淡淡回答：「不能，解析度不足。」
天青沉聲問道：「那麼能飛到那六個地方去看一下嗎？不需要在這麼高的地方。」
魔鏡立刻回應：「指令已執行。」語畢，駕駛艙內再度閃爍起刺目的紅光，尖銳的警
報聲響徹耳際。
「準備降至對流層，請坐好並繫好安全帶。」
這回天青與山竹不敢怠慢，立刻就座並繫緊了安全帶。即便如此，鏡面上仍舊顯現出
「魔鏡」化身為宰相山竹的身影，重新示範繫帶的每一步驟，莊嚴得像是神祇的禮儀。兩
人相視一笑，不敢多言，只能默默等待。
忽然之間，身體一輕，彷彿所有重量都瞬間被奪走。耳邊的警報聲與紅光仍在，可是
筆與冊卻緩緩漂浮於半空，如同被無形之水托舉。那片刻的失重令人心悸，天青甚至伸手
去抓，卻慢了一步，只見扁棕葉冊與孔雀羽毛筆悠悠旋轉，才終於落回地板。
當漂浮感漸漸消退，紅光熄滅，警報聲也停下時，窗外的景色已與往常飛行時無異。
雲海之下，地面卻滿目瘡痍──大片焦黑的土地延伸至天際，寸草不生，宛如地獄的烙印
。
黑孔雀戰車依照指令，一一巡視那六處新生的遺址。無論是藍色、靛色、紫色，還是
白色、灰色、黑色所標示的地方，如今都化為焦炭荒原。大地龜裂，枯木立若鬼影，空氣
中隱約浮動著灰白的氣霧，像是尚未散盡的怨氣。
天青一路沉默，不發一言。
直到回到大本營，他仍不願與人交談，只在帥帳中靜靜盤腿，準備入定。燈火搖曳，
他閉眼如石，卻久久無法平靜。終於，他雙眼猛然張開，雙掌抱住頭顱，喉間爆出一陣又
一陣的怒吼，低沉而淒厲，震得帳幕作響。
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
在夢中，那座曾象徵希望與啟示的花園，如今也已成為一片廢墟──池水乾涸，花草
枯萎，連涼亭都不復存在。那是屬於他的唯一淨土，而今亦被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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