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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霸權遏制中國不會停息 觀察者網採訪 John Mearsheimer 一、 https://www.guancha.cn/MiErSiHaiMo/2020_06_09_553471.shtml 二、 https://www.guancha.cn/MiErSiHaiMo/2020_06_12_553854_s.shtml 三、 https://www.guancha.cn/MiErSiHaiMo/2020_06_13_553970.shtml 【當下中美關係面臨挑戰,冷戰話語復甦,觀察者網楊?軼近期遠程連線採訪了美國著名 國際關係學者、美國人文科學院院士約翰·米爾斯海默。採訪全程超過一個半小時,觀察 者網將以視頻形式分段發佈採訪精華內容,並在此基礎上以文字形式發佈採訪全文。】 (一) 觀察者網:早上好,哦不好意思晚上好,中國是早上。我是觀察者網的Kris, 很高興能與您對話。我們對您非常熟悉,謝謝給我們採訪的機會。您去年出版了《大幻想 》,這是本發人深省的書,和我想的不一樣,我以為它會更多地談政策,但其實它是在討 論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哲學基礎。今天除了政治哲學,我也想更切合現實地問問當今世 界面臨的問題。 首先要問的是美國的戰略,您對自由主義霸權提出了批判,這是過去三十年來美國實施的 大戰略,您認為它失敗了,美國曾想以自己的形象重新塑造世界,但如今卻不再具備這個 能力,因為中俄等國家實力的崛起,全球力量平衡發生了變化。您是否建議美國重新採取 一整套植根於進攻性現實主義的清晰的大戰略?還是說美國的對外政策應該更加務實具體 、更加就事論事,正如塔夫茨大學的德瑞茲納在《外交事務》(見延伸閱讀)上所建議的那 樣?也就是說,美國考慮外交問題應該繼續往大處想,還是開始往小處想? 米爾斯海默:美國永遠往大處想,大國永遠往大處想,中國也一樣。隨著中國 實力增強,它也有了越來越宏大的戰略考慮。我想解釋一下《大幻想》的論點,你說的沒 錯,它批評了美國過去三十年的對外政策,提出了未來應該走的方向。我在《大幻想》裡 提出,只有在單極世界裡,作為唯一一極的美國是世界唯一大國,不存在大國競爭,這種 情況下它可以追求自由主義霸權,從理想主義出發推行對外政策,按照自己的形象重塑世 界。我們實施了這套政策,遭遇了巨大的失敗。實際上川普總統之所以能入主白宮,原因 之一正是他在2016年競選時旗幟鮮明地反對自由主義霸權。 也正如你所說,我們的世界已從單極化走向了多極化,有俄羅斯、中國和美國三個大國, 當然中美是當今世界的主要大國。我要說的是在多極化世界裡,所有大國沒有其他選擇, 只能以現實主義指導行為,開展強權政治。我認為美國主要應該關心如何遏制中國,中國 主要應該關心如何在亞洲建立地區霸權,中國應該渴望像美國主導西半球那樣主導亞洲, 但站在美國的角度這種結果是不可接受的。我認為美國將盡一切努力去遏制中國,防止其 主導亞洲。我認為這種競爭將成為本世紀國際政治的主要特徵。 觀察者網:您在書中舉了一些20世紀的歷史案例,比如德意志帝國、納粹德國 、日本帝國以及蘇聯,您說美國為了防止這些大國主導亞歐大陸,屢次成功遏制了這些大 國。這也是美國遏制中國的邏輯所在,它不希望中國成為亞洲的霸主。但美國至少在1916 年經濟實力就超過當時的世界霸主英國了,所以您提到的四個大國其實都不是與美國旗鼓 相當的對手。如今中國經濟規模幾乎已經與美國處於同一量級,美國要如何才能遏制與自 己體量相當的對手呢? 米爾斯海默:美國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實力。我認為當下它比中國更強大,經 濟方面更強大,軍事就更不用說了。我們有數千枚核彈,有可畏的常規作戰能力,當前美 國完全有能力遏制中國。未來的力量平衡很難預測。中國可能持續快速增長,美國經濟可 能陷入大麻煩,假如30年後中國實力遠超美國,到時候美國要遏制中國就是幾乎或者完全 不可能做到的。這是你們的方向。但它只是未來可能出現的眾多情況中的一種,也可能出 現美國實力優勢擴大或與中國實力相當的情況,那麼美國是有能力遏制中國的。 觀察者網:您提到了核能力、常規作戰能力和經濟實力,美國將以什麼形式遏 制中國?不管是經濟鬥爭還是軍事競爭,如果鬥爭的主場在中國家門口,那麼恐怕不太利 於美國,至少也將是一場苦鬥。既然如此,為什麼美國還要朝這個方向走下去? 米爾斯海默:中美競爭有經濟和軍事兩個維度。今天你可以看到各種明顯的證 據顯示兩國存在經濟競爭,而且雙方還展開了軍事競爭,這是從2011年克林頓國務卿宣佈 "轉向亞洲"開始的。美國未來將在南海與中國進行角力,將進一步發展與台灣的密切關係 ,極力阻撓中國統一,並將繼續在東海與日本聯手,防止中國佔領爭議島礁,確保它們處 於日本控制下。中美兩國在這三個地區最有可能爆發軍事衝突。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這 是非常危險的局面。特別是隨著實力增長,中國必將開始在上述地區恃強凌弱,比現在有 過之而無不及。這樣一來美國十有八九將盡全力與中國對抗。所以我認為無論當下還是未 來,從軍事上來說情況都非常危險。話說回來,經濟和軍事兩種因素交織在一起,使情況 更加複雜棘手。經濟競爭和軍事競爭在同時進行。 觀察者網:哈佛大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用"修昔底德陷阱"來描述中美關係 ,您是否認為中美兩國必然落入這個陷阱?這種結構性衝突似乎沒有出口? 米爾斯海默:我提出這個觀點比他早得多,我在2001年的《大國政治的悲劇》 裡就寫過了。 觀察者網:您是否對這個地區的和平感到悲觀? 米爾斯海默:我用了另一個詞,這是個悲劇性的局面,所以這本書才叫《大國 政治的悲劇》。我認為,在一個不存在更高權威的體系裡,也就是無政府狀態,各國無從 確鑿地瞭解彼此的意圖,而各國都有進攻能力,要在這樣的世界裡生存,最好是成為地區 霸主,這是第一點。第二,確保沒有其他國家是與你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也就是說,確 保體系內不存在其他地區霸主。美國是現代史上唯一的地區霸主,你前面也提到了,美國 曾經不遺餘力地阻止德意志帝國、日本帝國、納粹德國和蘇聯成為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 所以我認為美國將全力嘗試阻止中國主導亞洲。我認為這總體而言是一個悲劇性的局面。 觀察者網:您剛才提到了現實主義的基本原則,即國家無從瞭解彼此的意圖, 我們待會再回來討論這一點。我有個關於世界領導地位轉移的問題想問你,上一任世界霸 主曾經是大英帝國,它某種程度上就像是美國的親戚,但主導權畢竟以較為和平的方式轉 移給了美國,二戰後英國已經無力主導世界。您認為未來會不會有某種歷史事件促使美國 大力反思,自己究竟有沒有能力永遠維持霸權,阻止其他大國崛起--倒不一定說要主導任 何地區--您認為這種反思有沒有可能發生? 米爾斯海默:我先說說英國吧,我認為你說的不對。回顧19世紀,當美國在西 半球建立地區霸權的時候,英國人試圖阻止美國。他們不願看到美國成為地區霸主,他們 也想過干預1861-1865年的美國內戰,跟南方聯合起來,把美國分裂成南北兩個國家。最 後到了某個階段英國終於意識到,它無法阻止美國…… 觀察者網:我正是這個意思。我好奇的是,未來會不會有這麼一件事,讓美國 意識到它不再具備能力主導這個地區,於是決定退一步海闊天空? 米爾斯海默:如果中國經濟和軍事實力能在三十年內遠遠超過美國,那麼美國 很可能學習英國19世紀的做法,接受中國主導亞洲的現實。但我要說的是,在那一天到來 之前,美國將全力遏制中國。在拿當年的英國跟今天的美國作比較時,你要記住一點,美 國擁有強大的軍力投射能力。儘管東亞與美國加州海岸有6000英里的距離,美國遠程投射 力量的能力是相當令人震撼的。你知道我們在韓國、日本乃至地區內其他各處都設有軍事 基地,這跟當年的英國非常不同。19世紀英國投射力量的能力遠遜於今天的美國,只能坐 視我們實力越變越強,直到他們無力干預。這樣的事當然有可能發生,從中國的角度出發 這當然是非常好的情況。 觀察者網:也就是說擺脫困境的唯一方法是中國繼續和平發展,而和平面臨的 威脅越來越緊迫。 米爾斯海默:鄧小平當年非常清楚這個道理,隨著中國不斷發展,長期來看局 勢對中國有利,對美國不利。所以中國應該儘量避免惹麻煩,低調發展經濟,但問題是美 國不會坐視不管,因為美國聽懂了鄧小平的潛台詞。所以現在美國就上門尋求對抗了,對 中國極力施壓、步步緊逼,因為當下力量平衡還對美國有利,而這種優勢將隨著時間逐漸 消失。 觀察者網:這是個棘手的情況,當前遏制中國的機會窗口期不算長也不算短, 美國覺得還有戲。 米爾斯海默:確實有這麼一個機會窗口。中國人口是美國的四倍,如果中國內 地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能提升到香港特區、韓國或台灣的水平,它的實力將遠超美國。中 國持續發展經濟就會走到這一步。如果在美國經濟熄火的同時,中國經濟繼續快速提升, 最終的結果對美國來說將是災難性的,對中國來說則是大好事。我的意思是,國際政治特 別是中美競爭,基本就是一場零和博弈。 (二) 觀察者網:中國學者總喜歡說中美關係不是零和博弈,說中美可以在一些事務 上合作,但現在越來越多人傾向於將中美在許多領域的關係描述為零和博弈。有人拿美蘇 冷戰與當下的中美關係作比較,您認為中美是否已經處於冷戰當中,還是正在滑向冷戰? 米爾斯海默:鑑於現在中美在新冠病毒上爭執不休,看上去我們已經處於冷戰 當中了。我認為在疫情爭議出現之前,人們還能爭辯中美是否真的處於冷戰當中,但事到 如今我認為兩國冷戰已經相當明顯了。看看中國南海的軍事局勢已經變得相當可怖,中美 雙方幾乎懟在對方臉上;經濟方面兩國關係十分緊張;再加上關於大流行病的指責,我認 為這是個非常危險的局面,由於疫情的原因它惡化得比我想像的更快,我知道終究會走到 這一步,但我本以為不至於這麼快。 觀察者網:許多人指出,即使中美兩國進入冷戰,這種關係也不同於當初美國 和蘇聯的關係,因為美蘇都是高度意識形態掛帥的國家,都代表著一種方向、一種生活方 式,而它們都想把這一切強加於世界所有其他國家頭上。美蘇之間的競爭主要在軍事領域 ,是國防和安全的競爭。蘇聯的經濟規模遠遠不如美國。您認為美蘇冷戰和中美關係相比 的有哪些相似和不同的地方? 米爾斯海默:我們說過,一大相似點在於蘇聯地理上處於歐洲和亞洲,它的威 脅在於可能成為亞歐大陸地區的霸主,美國作為地區外的遙遠大國,進入亞歐大陸阻止這 一情況變為現實。如今中國面臨類似的情況。儘管中國在地理上只處於亞洲,但美國認為 它可能主導亞洲因而將其視為威脅,所以美國要來亞洲以遏制蘇聯的方式遏制中國。但你 說得對,兩者的確存在差異。我接下來要指出四大主要差別。 第一,美國和蘇聯的競爭是二戰剛剛結束時開始的,那是現代史上最血腥的災難,蘇聯承 受了巨大的打擊,正因如此美國、特別是蘇聯,都厭倦了戰爭,它們都不願打仗。再看今 天的中美兩國,從你的評論中可以看出,中國覺得自己正在崛起,中國認為自己理應獲得 一席之地,中國並不厭戰。因為它從1979年開始就沒打過仗,而那一仗根本不算什麼大仗 ,中國人真正上一場大仗還是跟美國打的朝鮮戰爭。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差別,中國不像蘇 聯那麼厭倦戰爭。 第二點是地理。蘇聯和美國的競爭是圍繞著歐洲、圍繞著德國展開的。它可能發展成一場 捲入雙方的陸上戰爭,冷戰時期我們把注意力投向中歐前線,相互攀比陸軍、空軍以及核 武庫規模。今天亞洲的情況大不相同,衝突的戰場主要是西太平洋地區,比如南海、台海 和東海。我們不太可能在亞洲打大規模陸上戰爭。我認為這很重要,因為它使當前中美之 間比美蘇冷戰時期更有可能爆發戰爭,畢竟衝突將發生在海上而不是歐洲心臟地區。 第三點是關於經濟的。中美兩國之間有密切的經濟相互依存關係,中國與韓國等國家之間 也是如此。冷戰時期美國和蘇聯幾乎沒有任何經濟交流,我們生活在不同的經濟世界裡。 這一點非常重要。 第四點,關於意識形態我和你的看法不太一樣。共產主義對蘇聯而言,自由民主對美國而 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當然是一場意識形態的較量。你可以說中國不 像蘇聯那樣高度信仰共產主義,所以共產主義與自由民主或自由資本主義之間的較量並不 是中美競爭的一部分。但我也可以用民族主義來反駁你,我認為中國的民族主義非常高漲 ,同樣,信奉美國例外主義的美國人也有極強的民族主義傾向,美國人和日本等國家的人 同樣民族主義,但我認為中國人的民族主義尤其強烈,對受到輕侮這件事特別敏感。這種 民族主義和現實政治一結合,很可能產生麻煩。所以歸根結底中美競爭和美蘇競爭其實並 沒有那麼不同,儘管後者圍繞著共產主義與自由民主競爭這一維度。 觀察者網:您提到這四點裡,第一點缺乏厭戰情緒和第四點民族主義都使情況 聽起來愈發危險,它們使中美更可能爆發衝突,不過您第三點提到中美兩國之間以及亞太 國家之間都存在經濟相互依存關係,或許這能夠成為地區維持和平的基礎。您提到美國和 蘇聯處於兩個不同的經濟世界,如今美國似乎希望和中國反向而行,許多人提出要跟中國 經濟脫鉤。特別是當前這場疫情使許多美國人質疑是否應該繼續走生產鏈供應鏈全球一體 化的道路,還是應該把生產線收回美國周邊地區乃至美國本土,不要所有東西都指望中國 生產。這種想法會不會加劇中美之間的競爭? 米爾斯海默:我講幾點。首先,我可能已經說了130遍了,中國無法和平崛起 ,這話我在中國講了也不下30次。每次我這麼說的時候,人們反駁我的主要論據就是經濟 相互依存。他們總說:"約翰你錯了,中美不會衝突,因為它們經濟相互依存"。這是第一 點。 第二,現在的情況是美國甚至日本等東亞國家都在試圖以某種方式與中國經濟脫鉤,如果 它們完全脫鉤,那麼經濟相互依存關係就不復存在了。但我認為脫鉤畢竟是有限的,在可 預見的未來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中美之間以及中國與東亞鄰國之間仍將保持大量經濟 交流。 我認為這種局面很像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歐洲,而不是冷戰時期,一戰之前歐洲充斥著 安全競爭,它最終導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但同時歐洲也有大量經濟交流或者說有深厚的 經濟相互依存關係,可這並沒有避免戰爭。我的意思是,儘管有人強調脫鉤,中美仍將維 持深厚的經濟相互依存關係,然而總的來看我並不覺得它是維持和平強有力的因素,我認 為安全終究比經濟繁榮更重要,所以我並不覺得經濟相互依存關係有多麼重要。我不是說 它完全沒用,可能有時候有一點用,我也不想說的太絕對。 觀察者網:美國認為中國是全球化最大的受益國,自川普上台以來,美國越來 越把自己看作全球化的犧牲品。但無可否認的是,美國社會至少某些階層,比如華爾街的 金融精英,從全球化裡獲取了巨大利益。您認為全球化雖然不會逆轉,但無論經濟相互依 存關係再怎麼深化,經濟交流都無法阻止中美展開激烈的安全競爭,這對兩國而言構成了 重大風險。我這樣理解對嗎? 米爾斯海默:對的,我還要補充一點,經濟領域也會有競爭,經濟將是合作與 競爭共存的局面,我不是說經濟只有交流合作。美國將盡其所能降低中國經濟增長速度, 這種事現在正在發生。川普政府試圖降低中國經濟增速和科技發展速度,美國不想讓華為 成為世界舞台上頂級企業,想拖它的後腿,現在就是這麼個情況。但中美兩國在某些領域 還是會合作。 觀察者網:看起來情況相當嚴峻,但從有沒有好的一面呢?以美蘇冷戰來看, 蘇聯的共產主義制度使英國工會影響力提升,階級平等觀念促進了美國的民權運動。那麼 中美兩國的安全和經濟競爭會不會產生類似的正面結果呢?它預期之外的後果會使世界其 他國家人民過得更好還是更糟? 米爾斯海默:這可能產生眾多難以預料的後果,有好有壞,但我認為從根本上 來說,這種局面對世界各國都是悲劇,如果中美能夠合作情況會好得多。我寫了《大國政 治的悲劇》,我認為這種局面正是一場悲劇,如果中美兩國真的打起來兵戎相見,那絕對 是最大的悲劇。 我不願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我是個結構主義者,我最基本的觀點是國際體系的結構就 像是鐵籠子,它逼迫各國做出這些行為。任何國家只要它有可能主導其所在地區,不管它 是德意志帝國、日本帝國、納粹德國、蘇聯還是中國,都會面臨大麻煩。這與中國文化或 德國文化完全無關,當國家實力變強,它們自然會尋求方式擴大自身影響力、主導周邊地 區,這自然會引來其他國家極力阻撓。 觀察者網:如果我們考慮雅典和斯巴達這一對古典案例,它們相互爭鬥得很厲 害,可在來自外部的共同威脅即波斯人面前,它們也能結成同盟。如果我們能夠將某些威 脅或挑戰視作人類共同的威脅或挑戰,中美就不能達成合作嗎? 米爾斯海默:我說幾點,首先回到冷戰,冷戰早期美蘇曾一度面臨共同威脅, 那就是德國。要知道美蘇曾經是盟友,它們聯合起來打敗了納粹德國。冷戰初期,如何對 待德國是美蘇雙方非常關切的一件事,這個第三方非常關鍵。 然而在中美關係裡並不存在這樣的第三方。如果非要說第三方那就是俄羅斯,俄羅斯和中 國走得很近,因為對它們來說美國是共同的威脅,所以在共同威脅之前聯手的是中俄而不 是中美。 有人可能說中美需要共同應對氣候變化、大流行病,也許未來某個病毒會對中美造成巨大 威脅,迫使兩國展開合作。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但非常低,實際上如果你看看當前這場 大流行病,正是它使兩國本就糟糕的關係進一步惡化。在這方面,我的確看不到什麼樂觀 的理由,我也希望未來三十年中美能和平協作,我也希望我的預測是錯誤的。希望我錯了 ,雖然我並不這樣認為。 觀察者網:接下來我想問的是遏制中國究竟有多少可操作性?冷戰時期美國整 個國家都被動員起來,大家都把蘇聯視作巨大的威脅,然而今天大家都看到了,美國內部 存在嚴重的分歧和碎片化現象,社會各個群體對國家方向有不同的想法,那麼各種政治力 量怎麼會聯合起來針對中國?我不是在質疑民主和共和兩黨遏制中國的共識,我問的是美 國民眾在中國問題上與政府保持高度一致的意願和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米爾斯海默:我想你已經看到了,美國民眾願意接受強硬的對華政策。自從 2011年希拉里o克林頓宣佈轉向亞洲以來,美國政府朝著遏制中國的方向越走越遠,在國 內沒有遇到什麼阻力。民主黨和共和黨在這個問題上是一致的。毋庸置疑,美國必將留在 東亞極力遏制中國,最關鍵的問題在於美國是否有能力做到這一點。從美國應對新冠病毒 疫情的表現來看,其能力不容樂觀,川普政府的表現相當糟糕。再看看川普政府是怎麼處 理美國與東亞盟友之間關係的,比如我們與日韓的關係,那是相當的笨拙。 我認為川普政府在聯眾制衡中國方面做得非常糟糕,這對中國而言是好消息。美國曾經有 極強的軟實力,曾經非常善於使用外交工具爭取盟友以及與它們合作,如今川普政府在這 方面做得很差。我要說的是,美國不會撤出亞洲,美國內部有再多問題,也不會消減它插 足亞洲事務的決心。你可以說正因為美國國內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最終選出了一個川普, 作為白宮之主他不擅長管理對外政策,不擅長對華遏制政策,然而美國採取這些政策本身 是無可避免的。 觀察者網:所以您認為當前美國政府採取的對抗性政策符合美國民眾的共同意 志? 米爾斯海默:是的。我幾乎看不到什麼反對意見。美國人會怎麼做呢?美國人 會把中國描繪成不共戴天的死對頭,用誇張的手法歪曲中國,使它看起來更加危險;中國 也會用同樣的做法對付美國。在安全競爭當中,雙方必然開動宣傳機器把對手說成是邪惡 的,把自己說成是善良的。事情幾乎每次都會發展成這樣。 觀察者網:這個情況我也知道,但從您嘴裡說出來仍然令我感到難過。 米爾斯海默:這也令我感到難過,這是一場悲劇。問題在於你要問問自己,這 是否正是國際政治的現實? 觀察者網:我想中美兩國都願意承認當前這種現實,但我們仍然想管控風險, 建立某些風險管控機制,首先就是辨別中美關係裡的潛在爆點。您提到了台灣、東海和南 海,中國可能和某些國家存在領土爭議。您認為美國會在什麼情況下決定採取干預行動, 使冷戰變成熱戰?哪些情境可能觸發美國的這種行動? 米爾斯海默:這很難說,或許中國大陸被台灣當局的某些行為激怒,或者被美 國與台灣發展關係的某些行為激怒。比如美國可能幫助台灣當局增強軍事能力,觸怒中國 大陸,其回應方式不一定是對台灣發起攻擊,也可能是其他軍事行為,進而產生危機,導 致中美相互攻擊。這種情況一點不難想像。 而在南海地區,看看美國海軍巡邏活動,看看中美兩國海軍劍拔弩張的形勢,再看看兩國 空軍數次幾乎發生撞機事故,很容易想像導致兩國爆發衝突的情況,它可能是美國人試圖 阻止中國對南海島礁實行軍事化,也可能是美國自己對該地區島礁進行軍事化。 很難說情況究竟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因為我們沒有明確的行為準則。你可能不記得在冷戰 初期,美蘇兩國也沒有共同的行為準則,特別是核武器使用規範方面,因為核時代才剛剛 拉開帷幕,我們不太清楚該怎麼跟對方打交道。隨著時間推移,我們慢慢制定了行為準則 。我認為在古巴導彈危機之後,美蘇兩國基本清楚了該如何跟對方打交道,避免過度刺激 對方進而釀成危機。 中美兩國今天的問題在於,我們沒有行為準則,一切都沒有先例可循。我們雙方都在慢慢 摸索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不能做。在此期間,我們完全可能做出一些激怒中國的事情來, 導致中國主動使用武力;中國也可能做出某些事情導致美國動用武力。一旦如此,這必然 是場悲劇。 觀察者網:我不想表現得自以為是,但美國五角大樓已經多次兵棋推演過中美 交戰的情景,從新聞報導來看,它們模擬了中美在台海或南海爆發衝突可能出現的實際戰 況。美國軍方已經模擬過十多次這樣的作戰,在中國家門口作戰,結果統統以美國失敗告 終。誠然,美國軍事力量遠遠超過中國,但中國大力發展反介入/區域拒止能力,所以中 國越來越自信能夠在家門口形成足夠的威懾力量或者戰勝進犯的外敵。如果中國清楚自己 的能力,美國軍方也清楚中國的能力,那麼雙方怎麼會放任小摩擦升級為小規模戰爭乃至 全面戰爭?這種情況為什麼還會發生? 米爾斯海默:我不相信新聞對這些兵棋推演的描述。五角大樓總喜歡誇大美國 受到的威脅,在我印象裡他們一直說美國會輸,因此必須花更多錢。五角大樓才不會說我 們一切都好,已經戰無不勝了,這不是它的行事方式。另外,勝負在這裡究竟是什麼意思 ? 觀察者網:正是!勝負究竟是什麼意思?中美兩個大國真的打起來,對兩國人 民來說都是巨大的悲劇,為什麼還要走上這條道路?這種悲劇後果雙方都承受不起。 米爾斯海默:也許吧,希望你是對的。但如果你對我說,模擬戰爭遊戲全部以 美國失敗告終,那麼我要問你,失敗是什麼意思?怎麼個失敗法?別忘記最重要的一點, 中美兩國都有核武器。所以如果你說雙方分出勝負,你得說清楚是常規戰還是核戰爭。 觀察者網:如果兩國已經到了相互使用核武器的地步,接下來--如果說世界還 有未來的話,美國在亞洲的卓越地位也不會存在了,雙方都被夷為平地,為什麼還要走到 這一步呢? 米爾斯海默:不,使用核武器並不意味著兩國會把彼此變成瀰漫著放射性塵埃 的廢墟。話不能這樣說。假設中國贏不了常規戰而對美國使用核武器,多半也只會對南海 地區的目標丟一兩枚核彈。這叫有限使用核武器,不是要把對方徹底夷為平地。這一點要 注意。 另外我剛才說了,冷戰和中美競爭還有個差異那就是地理因素。冷戰期間,我們用戰爭遊 戲模擬了歐洲局勢,幾乎不可能爆發戰爭,因為雙方在中歐前線用幾千枚核彈、龐大的陸 軍和空軍相互瞄準,任何戰爭都會發展成大災難,很可能是動用核武器的第三次世界大戰 。再看中美在南海地區可能爆發的戰爭,衝突地點在海裡,即便美國能取勝--姑且不論勝 負是什麼意思--那麼中國為了避免失敗即便決定使用核武器扭轉戰局,它很可能也只會十 分有限地使用核武器。而且正因為衝突地點在海上,雙方都可能有限地使用核武器來扭轉 局勢。你在讀關於美國輸掉戰爭遊戲的報導時,應該把這些情況都考慮進去。 (三) 觀察者網:我們接下來談談您關於現實主義的論述。我好奇的是,您對中美關 係的現實主義觀點,是不是從美國自身經驗外推得出的結論?您對中美關係未來的分析是 以美國以往遏制崛起大國的實踐為基礎的,但這種外推是不是真的合理呢?您觀點的核心 在於,每個大國都奉行修正主義,只要一有機會就會追求自身權力和安全的最大化。然而 19世紀的沙俄曾經是中國最大的殖民侵略者,它攫取了中國一百多萬平方公里土地,但即 便冷戰結束後俄羅斯實力下降,即便中蘇交惡中美修好,中國也沒有趁機要求俄羅斯歸還 領土,這是修正主義大國的作為嗎?如果說每個國家都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為什麼中國 沒有這樣做? 米爾斯海默:我澄清一下,我對未來中美關係的論述不是建立在歷史案例的基 礎之上,我的主要依據是理論。我對國際政治運作有一套簡明的理論。我的意思是如果我 們看歷史紀錄,許多證據印證了我的理論。個別情況下,征服是不合算的。你知道美國如 果有意願,它完全有能力征服加拿大,我們有這個能力,但沒有這樣做的必要,當然有這 樣的例子。中國如果有意願,它有能力征服緬甸,這毫無疑問,軍事力量平衡有利於中國 ,但中國不會這麼做,因為征服緬甸不符合中國的利益,代價遠比收益來得高。然而問題 在於,在另一些情況下,征服某片土地的代價不如收益高。統一台灣就是這麼個例子。如 果需要,中國大陸願意付出相當高的代價來換取國家統一。台灣和緬甸不可同日而語,對 美國來說,加拿大和東亞也不可同日而語。更確切地說,加拿大和路易斯安那州不可同日 而語。你知道我們曾經侵略過加拿大嗎? 觀察者網:我知道,打加拿大結果自己白宮被燒了…… 米爾斯海默:那是英國人幹的。 觀察者網:您曾經在許多場合說過,所有與中國經濟往來密切的國家都會把安 全關切放在首要位置,把經濟繁榮放在第二位。但如果中國能對安全和地區穩定作出一些 基本承諾,如果中國能讓這些國家明白征服和侵略不符合中國自身利益,畢竟這樣做對中 國長期崛起並沒有太大好處,您也說了中國希望長期維持地區穩定與和平來完成和平崛起 ,既然維護地區和平大大有利於中國,既然中國不願意把亞太地區變成骯髒的叢林社會, 讓所有人殘酷地相互競爭,如果中國能讓相對弱小、缺乏自衛能力的國家看清楚這一點, 那麼它們為什麼還要如此懼怕中國?以加拿大或者墨西哥為例,如果美國真的對它們圖謀 不軌,完全可以侵略它們,可它們並沒有生活在對美國永恆的恐懼裡。為什麼中國的鄰國 就要如此關注安全呢? 米爾斯海默:中國面臨的問題在於,漂亮話誰都會說,很難讓鄰國相信它們真 的會得到尊重,而且永遠不會在中國那裡惹上麻煩。你沒法保證這一點。美國曾經告訴卡 扎菲,如果你放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我們就不找你麻煩。結果我們幫著殺死了卡扎菲。 因為我們不守信用,他死了。 另外我想告訴你,如果你去拉丁美洲問問當地人民,跟美國作伴是種什麼體驗,他們會告 訴你這滋味不怎好,美國是個壓迫性很強的國家,因為它是個大國。中國也是個壓迫性很 強的國家,你去澳大利亞問問,當地人對中國的壓迫感到非常不滿。 觀察者網:可澳大利亞是美國的盟友,它受美國的影響太深了。 米爾斯海默:我只是要說明,他們生活在中國周邊。你住在一頭大猩猩旁邊, 必須得小心翼翼避免激怒它。 觀察者網:我同意這種說法,但問題在於您說中國光講漂亮話不行,需要拿出 實際行動來,但鑑於中國的歷史--我知道您去過長城,那是個防禦工事--儘管中國也有過 對外征伐否則它不會有這麼大疆域,但這樣的大規模用兵其實並不常見,更常態的情況是 中國有能力侵略其他國家,但它選擇不這樣做,因為征服這些蠻夷的化外之地並不划算。 如今有人提出了一種新邏輯,那是一種商業邏輯,你可以購買這些地方的資源。以蒙古為 例,它原本是中國的一部分,它軍事能力不是特別強,屬於中俄之間的緩衝地帶,關鍵在 於中國即便有機會也根本不打算把它拿回來,因為你完全可以通過合法方式把它的資源買 過來。那麼何以見得中國不能跟周邊國家都這麼和平相處呢? 米爾斯海默:中國和印度有領土爭議,還有南海領土爭議,還有台灣問題,還 有東海領土爭議。從實際行動來看,我認為中國有志於成為東亞最強大的國家。難道你不 覺得中國希望在軍事和經濟領域成為東亞地區的主導大國,並在能力允許的情況下把美國 趕出該地區嗎?如果我是中國人,這絕對是我的目標,所以這必然是你的目標吧,難道你 不想把美國人趕走?你希望美國把軍隊開到你家門口來嗎? 觀察者網:抵制美國勢力是一回事,恃強凌弱欺負地區內其他國家是另一回事 。仔細觀察中國外交、研究中國政策口徑就會發現,中國沒有把與自己有領土爭議的國家 當作地區競爭者,而是在針對爭端背後的美國勢力,中國越來越清楚地差異化對待美國和 它的地區盟友。 米爾斯海默:去南海看看,你知道九段線包含了中國和好幾個國家的領土爭議 吧。 觀察者網:沒錯,所以中國希望能以雙邊協商方式與這些聲索國達成一致。 米爾斯海默:不,中國才不是這麼想的。中國跟美國的風格一樣,都是老子說 一不二。中國才不願意跟它們協商呢。 觀察者網:不不不,中國希望跟這些國家雙邊談判,這樣比較容易拿到有利於 自己的條件。中國不希望看到的是美國橫插一腳,硬生生地成為談判的第三方。 米爾斯海默:我完全理解,但問題在於如果談判雙方只有中國和越南,或者中 國和馬來西亞,結果將大大有利於中國,因為中國實力擺在那裡,這不符合鄰國們的利益 。我是這個意思。說白了我認為所有大國,包括中美在內,在小國面前都是橫行霸道的。 這些大國本身並不這樣認為,它們是這麼做的,但不覺得自己是這麼做的,因為它們都認 為自己是世界舞台上一股仁慈的力量,因此理應得到鄰國的愛戴,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過什 麼對不起它們的事情。美國有美國例外主義,我聽你說話偶爾也會聽出一點中國例外主義 的味道。但歸根結底,大國都是強有力的大猩猩。 觀察者網:這種從現實主義出發觀察世界的範式,其根本假設在於國際體系處 於無政府狀態,沒有更高級的權威規範各國的行為。您認為這種範式會不會發生變化?一 些年輕的地緣戰略學者,比如撰寫《超級版圖》的帕拉格o康納,認為國界這個概念越來 越過時,因為城市和供應鏈在定義著世界的互聯互通。未來長期來看,現實主義者從國家 出發分析世界的範式是否會過時? 米爾斯海默:不會。這些所謂國家會消亡的說法都是胡扯。民族國家不會消失 ,民族主義是世界上最強大的政治意識形態。民族主義這個概念是內嵌於民族國家的。難 道你覺得中國這個國家在消失,在崩潰?難道你覺得美國這個國家在消失?日本在消失? 看看這個世界吧,我看不到任何證據表明國家正在消失。它們消失了誰來接班?如果不是 國家,那麼應該由誰來主導世界各民族的政治活動?答案是沒有其他替代方案,民族國家 將繼續存在。 觀察者網:但民族國家是很晚近的產物,哪怕主權國家也就追溯到1648年,民 族國家並非有史以來就存在,也不會永遠存在,對吧? 米爾斯海默:我小時候母親經常說,沒什麼東西是永恆的。但問題是你得告訴 我在可預見的未來裡什麼能替代民族國家。沒人能說民族國家即將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民族國家現在非常健康。順便說一句,我們評論自由主義霸權的時候,也就是美國單極時 刻的對外政策,自由主義霸權之所以失敗,正是因為它沒有正確評估民族主義的力量。民 族主義是一股非常強大的力量,而民族主義是內嵌於民族國家之中的。 觀察者網:我完全同意。接下來我想談談現實主義,您是備受尊敬的現實主義 者,您曾經多次表示在中國知識界交流起來更自在,因為與美國的環境相比,中國學者更 容易接受現實主義理論。但近年來越來越多中國學者開始從中國古典理想主義的角度出發 觀察世界,去認識和分析中國當前的作為,比如"一帶一路"倡議,他們從中國的歷史中挖 掘思想財富來為今天的新現實提供哲學基礎。用美國漢學家白魯恂的話來說,中國是偽裝 成民族國家的文明,它這樣做是因為受到了西方霸權和殖民者的逼迫,既然這種束縛已經 不復存在,中國新的世界觀和與外界相處的方式是否會吸收更多傳統的理想主義元素,而 不完全是現實主義方式? 米爾斯海默:我說幾點。首先,19世紀中葉,當歐美國家來到東亞的時候,日 本模仿美國,創建了日本人的民族國家,中國人沒有這樣做,結果中國遭受了百年恥辱。 要明白,如果你想在現代國際體系裡生存,你最好是個民族國家,最好是個強悍的民族國 家。中國沒有及時走上這條路,成為現代民族國家,結果付出了可怕的代價。今天的中國 是現代民族國家,多年來我所認識的大部分中國人,都是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正因如 此中國才會比美國更讓我在思想上感到自在。但我也同意你的說法,一部分中國學者開始 發展其他理論來取代現實主義,你可以把他們的視角稱作文明視角或更偏理想主義的視角 。對此我想說兩點。第一,現實主義講述的故事過於悲觀,令他們感到不滿意或不滿足, 所以他們要尋找另一種戰略,他們需要一種對自己而言更好的戰略,這是第一點。第二點 又回到我關於中國的論述,你在美國身上也看到了這一點,那就是中國人會講各種各樣的 故事,使用各種各樣的辭令,來證明自己是一個例外的、良善的國家,從不給世界製造麻 煩,也不根據現實主義出牌,而用另一套仁慈的方略來指導自己的行為。中國人嘴上這麼 說,我一點不覺得奇怪。但我認為中國終究還是要用現實政治來指導自己的行為。 觀察者網:一種偏向理想主義的思潮似乎出現在中國政治學界,它回溯到秦統 一六國的年代,認為這是"公天下"首次戰勝"私天下",代表公共的、集中的國家權力勝過 了代表著私人的、封建的諸侯權力,那是中國歷史上首次公對私的勝利,它建立的包含性 秩序是中國政治精英的理想,儘管近幾個世紀以來他們放棄了這種理想去追逐西方政治概 念,但某些元素留存了下來,比如對公共權威和公有制本能性的接受。如今部分中國學者 希望從根本上重新想像政治,他們把目光投向"人類命運共同體",許多西方人覺得這個提 法只是空談,但中國學者卻把它視為"公天下"的終極政治表達,並堅信世界大勢將朝這個 方向發展,所以倡導一種泛世界主權,通過世界內部化把世界建構為政治主體。您來自美 國,而美國以自身形象改造世界的企圖剛剛宣告失敗,您認為這種理想主義是否是徒勞無 功的?您在書中提到各國關於第一原理有不可調和的分歧,您對中國理想主義者有沒有什 麼忠告? 米爾斯海默:我沒有什麼忠告,因為這些想法不會付諸實踐,這不是世界運行 的方式。我們生活的世界圍繞著不同民族運行,不存在什麼人類整體。這種關於全球文明 、全球社會、世界國家的想法,完全脫離了現實。看看東亞地區,有中華民族,有日本民 族,有朝鮮民族,這幾個民族差異非常大,我很難想像中日韓人民能走到一起組建幸福家 庭,組建一個管理所有人的國家。這不是世界運行的方式。世界分成許多個民族國家,中 日韓各自的民族國家將一直存在下去。 觀察者網:東亞地區曾經的秩序叫做朝貢體系,它不太準確,我更願意把它叫 做"中華治下的和平"(Pax Sinica)。您提到了日本和朝鮮,特別是朝鮮,都曾經從屬於 這個體系,雖說不是中國的一部分,但至少是屬於這個大家庭,它們奉中華帝國的皇帝為 族長。您認為這種古代地區秩序對建構未來的全球秩序有沒有參考價值? 米爾斯海默:沒有。我認為歷史要前進而不是後退。我們不會回到你描述的那 個時代,我們生活在民族國家的世界裡。我要說的是,民族國家不是17世紀晚期形成的, 那時還是王朝國家,民族國家更晚近。民族國家填滿了這個星球,看看世界地圖吧到處都 是民族國家。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全球社會或世界國家正在形成。我認為這些思想會使某些 人感興趣,但如果你對現實世界感興趣,可能就覺得它們沒什麼道理。正如我此前所說, 中國之所以遭受百年屈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沒有及時成為現代民族國家,所以一再受到 成為現代民族國家的日本的蹂躪。今天的中國是個現代民族國家,這對中國來說是件大好 事,我認為中國應該盡力確保自己一直是強大的、有凝聚力的民族國家,用行動確保自己 比其他民族國家更加強大。這不符合美國的利益,但我認為這符合中國的利益。 觀察者網:最後一個問題不在我給您的提綱裡,它是關於您過去的一本書《領 導人為什麼撒謊》。川普政府給我的印象是,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撒謊,不只是在應對疫情 過程中,而是從上台第一天開始,幾乎在每件事情上都撒謊。美國主流媒體一直試圖用闢 謠的方式制約總統撒謊的傾向,但這樣做完全沒能阻止川普繼續撒謊。到底是什麼激勵著 川普政府不斷撒謊,畢竟他們的謊言是如此容易被戳穿,這樣做到底是為什麼,背後的政 治動機在哪裡? 米爾斯海默:我不覺得他有什麼政治動機,我覺得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川普 這輩子能夠不斷撒謊而從未受到懲罰,撒謊成了他的慣用伎倆。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你研 究謊言就會知道,只有當你不經常撒謊,撒起謊來才最有效,人們都以為你在說實話,結 果你在撒謊。如果你我進行互動,你認為我非常誠實,覺得我不會對你撒謊,我才有可能 對你撒謊,進行哄騙或欺詐,因為你的預期是我會講實話。川普撒謊過於頻繁,以至於謊 言根本喪失了有效性,大家都知道他在撒謊,不清楚的人可以看看第二天CNN或者《紐約 時報》的報導,它們會列舉川普前一天的各種謊言。我認為川普不斷撒謊的行為確實有點 古怪,我從未見過任何國家任何時代有哪個政客有這種行為。不過他這種做法確實沒什麼 效果,而且還會傷害他自己,因為大家都把他當傻子看待。 觀察者網:但有的中國人就覺得,既然這些謊言如此容易戳穿,他這麼做是不 是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是某種戰術欺騙。 米爾斯海默:撒謊是一種非常重要的欺騙手段,但問題在於他要騙誰?我覺得 答案很簡單,他在騙自己。他不覺得自己說的是謊話,他相信自己的話,這才是不尋常之 處。 // 延伸閱讀:危險不是來自真槍實彈的熱戰,而是"冰戰" https://www.guancha.cn/DanielWDrezner/2020_05_28_552015_s.shtml 凱莉譯自《外交事務》 原文:Foreign Affairs: The End of Grand Strategy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world/2020-04-13/end-grand-strategy By Daniel W. Drezner, Ronald R. Krebs, and Randall Schweller 【導讀】為了主導構建國際秩序,美國曾經的大戰略是自由國際主義。隨著中 國的崛起,世界單極格局被打破,美國的大戰略似乎不再適用。針對當前國際局勢和美國 內政,什麼才是適用於美國的戰略?美國三位政治學教授聯合撰文發佈於《外交事務》雜 誌,對此進行探討。觀察者網翻譯全文,以饗讀者。 無論美國總統川普在國際關係領域有什麼其它所作所為,有一項他可以宣稱的標誌性成就 :讓大戰略再次變得有趣。幾十年來,美國兩黨的外交政策精英都信奉自由國際主義,即 華盛頓應該維持和擴大能促進開放市場、開放政治以及多邊機制的全球秩序。但川普一再 攻擊自由國際主義的關鍵支柱,從質疑北約的價值,到摧毀貿易協定,到侮辱盟友。據《 華盛頓郵報》報導,2017年7月,川普的國家安全團隊在五角大樓一個被稱為"坦克"的無 窗會議室裡和他開會,告訴他有關自由國際秩序的優點,結果川普斥責他們為"一群笨蛋 和嬰兒"。 川普的破壞迫使外交政策分析家數十年來首次質疑第一性原則。隨著關於自由國際主義的 基本假設被強行去除,圍繞美國大戰略的辯論經歷了一場復興。新的聲音也加入了爭論, 從極左的進步分子到右翼民粹民族主義者。緊縮和抑制政策的擁護者得到了更充分的傾聽 。為了推進共同議程,不同尋常的聯盟也開始形成。 儘管這些辯論愈演愈烈,但大戰略的概念卻變成了一頭古希臘神話中的怪獸喀邁拉(譯註 :意指怪誕荒謬的嵌合體)。大戰略是指導手段與目的進行匹配的路線圖,在可預測的地 形上使用效果最佳。在這個地形上,決策者對權力分配有清晰理解,對國家目標和身份認 同有堅定的國內共識,同時有著穩定的政治和國家安全制度。到了2020年,這些都不存在 了。 權力的本質就是不斷變化,而且權力在國際體系中不斷分散,使美國更難決定自身命運。 多元文化主義的興起和民粹主義對它的強烈反彈侵蝕了共同敘述和身份認同。政治極化已 經掏空了國內的政治體制,這意味著每屆新政府都一心要與前任政府的所作所為相背而行 。反建制熱已經降低了政策辯論的價值,也放鬆了對保證一致性的行政權力的制約。 我們這三位學者平常寫作時,不太能就政治、政策或意識形態等話題達成一致意見。但是 我們一致同意,這些新要素使得任何一項與制定或推行大戰略相關的工作都變得成本高昂 ,且結果可能適得其反。沒有一項工作會有效,也沒有一項會長久。學者、評論家、智囊 團和政策制定者不應為辯論戰略理論而爭吵,而應關注如何以更務實的形式解決問題。從 軍事干預到對外援助,基於個案所制定的政策至少不會比基於大戰略所制定的政策更差, 甚至可能更好。現在討論大戰略,無疑是在全世界燃起熊熊大火之際還沉迷於自我反省。 是時候在沒有大戰略的情況下運作了。 權力問題 成功的大戰略必須基於對全球實力平衡的準確把握。嚴重誇大敵人或低估威脅的大戰略不 適用於當前世界,因為它所引發的政策選擇將適得其反。事實上,過去十年中之所以這麼 多人抨擊美國的自由國際主義戰略,是因為他們認為這一戰略未能認識到中國崛起所帶來 的好處。 全球政治中的權力已不再像以前那樣。國家行使權力的能力、行使權力的方式、行使權力 的目的、由誰掌權--這些都發生了根本變化。結果出現一個無極的、混亂的新興世界。這 個也不是大戰略能夠玩轉的世界。 當然,很多事情還是維持了原樣。人們還是主要根據國籍來界定自己的身份。各國仍然尋 求對重要資源的控制和進入重要海道的機會,並在領土和區域影響力問題上發生衝突。各 國仍然希望最大化他們的財富、影響力、安全、威望和自主權。但是,"收割"領土已不再 像過去那麼重要。如今的大國對兩件事的決心似乎比對任何事都堅定:一是致富,二是避 免災難性的軍備競賽。他們明白,國家如果要在國際上獲得更多權力和威望,要通過建立 知識型經濟,以及在全球網絡內推動技術創新和互聯。 與此同時,權力越來越關乎於破壞、阻止、禁用、否決和摧毀的能力,而不是關乎於構建 、啟用、修復和建設的能力。想一想中國正尋求的"反介入/區域拒止"(A2/AD)能力,主 要是網絡戰技術和反衛星武器,目的是增加在西太平洋作業的美軍面臨的風險。據信,伊 朗在波斯灣也在採取相同行動,使用潛艇、反艦導彈和尖端水雷,努力使該地區成為美國 海軍的禁區。 當權力用於建設性目的時,它會變得越來越就事論事,無法從一個領域轉化到另一個領域 。如今,動用軍事力量很少能實現國家目標和解決問題;干預通常只會使壞的情況變得更 糟。海灣戰爭和伊拉克戰爭結果之間的巨大差距很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權力並不像過去 那樣可互換。例如,難怪川普政府試圖把安全事務和情報合作同再次談判的貿易協議進行 綁定的努力已經落空。 最後,整個國際體系中權力的不斷分散正在創造一個無極世界。許多人指出,中國以及美 國其它競爭者的崛起表明,世界正在回歸多極化(或者說多極環境中的兩極化),但這一 觀點低估了目前正在發生的地殼式轉變。國際關係將不再由一個、兩個或者幾個大國主導 。由於經濟和軍事力量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定能產生影響力,前鋒將領已經失去了戰鬥力。 弱者和強者遭受同樣的癱瘓,也享有同樣的行動自由。此外,從地方民兵到非政府組織, 再到大公司,各自擁有並施加各種影響力,這些新的角色越來越多與國家形成競爭。在聯 合國有代表席位的國家相對而言較少可以在其領土邊界內聲稱壟斷武力。暴力的非國家行 為體不再是配角。民族團體、軍閥、青年幫派、恐怖分子、民兵、叛亂分子和跨國犯罪組 織--都在重新定義全球的權力。 這些權力的變化正在產生一個以熵為標誌的世界。一個由數十個權力中心組成的世界會被 證明很難駕馭和控制。在新的全球失序之中,即便擁有強大經濟和軍事實力的國家,也可 能無法讓別人按他們的意願做事。現代國家無論在軍事和政治上多麼強大,基本上不可能 阻止暴力團體在無人監管的太空或互聯網上繁榮。這些角色不僅沒有提供明確的威脅或摧 毀目標,而且很多角色的動機是出自不容協商的關切,例如建立哈里發國(caliphate) 或他們自己獨立的國家。更糟糕的是,對許多人來說,暴力是社會凝聚力的來源。 傳統大國不再像以前那樣能獲得影響力,全球秩序與全球合作的"供貨"面臨短缺。國際關 係將越來越充斥混亂的臨時安排。危險並非來自大國之間真槍實彈的戰爭,也不是來自人 權、知識產權或貨幣操縱等問題上的激烈對抗。危險反而來自圍繞地緣政治、貨幣、貿易 或環境問題的"冷戰"甚至"冰戰"衝突。鑑於戰爭代價巨大,那些無法在談判桌上解決爭端 的大國不再有選擇用戰爭來解決的餘地--至少如果它們是理性的。當政治部署成形時,這 些情況只會是短暫的。就像成群結對的鳥或魚,他們承諾會拆散隊形,但磨蹭一段時間之 後又會恢復。 大戰略並不適合於一個熵的世界。大戰略思維是線性的。當今世界充滿互動性和複雜性, 兩點之間最直接的路徑不是一條直線。一個無序、混亂和不穩定的領域,恰恰無法認識到 大戰略的優點:具備實操性、持久性和一致性的長期計畫。要在這種環境中成功運作,所 有角色必須不斷改變其戰略。 一個分裂的國家 可持續的大戰略還必須建立在關鍵政治選區的共同世界觀之上。如果每一屆新政府上台時 對全球挑戰和機遇的理解都截然不同,那麼任何戰略都不會持久。每一屆新政府都會撕毀 前任政府的政策,粉碎一項大戰略的構想。遏制之所以能夠持續,是因為從哈里·杜魯門 到羅納德·雷根的每一位美國總統基本上都堅持其對全球事務的基本觀點。比爾·克林頓 、喬治·W·布希和巴拉克·歐巴馬都信奉自由國際主義的各種變體。 這樣的共識已不復存在。在過去的半個世紀裡,整個西方對"國家"--用政治學家本尼迪克 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話來說就是"想像的共同體"--的美德甚至其現實狀 況的懷疑在不斷增加,每一個社會都被一種共同的敘事團結起來。這種懷疑的來源是有原 因的:人們越來越意識到,主流敘事可能具有鎮壓性,它們往往反映當權者的經歷,體現 他們的利益,而壓制了邊緣群體的聲音。20世紀70年代初,在越南戰爭即將結束的日子裡 ,多元文化主義開始佔據主導地位,至少在美國是這樣。這不僅僅是以公平和包容的方式 管理多樣性的戰略,這種觀念的基礎在於:越來越多的人懷疑所有社會應當基於共同的身 份認知。 這場文化革命的一些影響,比如專門指定幾週甚至幾個月用來大肆慶祝特定民族和種族遺 產,在大多數美國人看來是無害的,甚至是有益的。但其中一個後果尤其成問題:如今的 美國人缺乏一種共同的國家敘事。很少有人再談論同化的"大熔爐"概念,這是有原因的。 2019年,歷史學家吉爾·萊波雷(Jill Lepore)在《紐約時報》上哀嘆道,幾十年前歷 史學家們就不再寫關於這個國家的文章了。在這個總統競選季,只要聽一聽民主黨的辯論 ,你就會發現,自由左翼的美國政客們對美國民族主義的言論已經變得多麼不適。 然而,民族主義已被證明是一種持久的力量,就像人們渴望用一種共同的敘事來理解他們 的世界一樣。長期以來,美國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一直在挖掘這種精神。他們試圖定義一種 文化核心,這體現在《新文化素養詞典》(The New Dictionary of cultural Literacy )等書中。在這本詞典裡,學者艾瑞克·唐納德·赫希(E. D. Hirsch, Jr.)試圖列出" 每個美國人都需要知道"的人物、事件和作品。他們發動了反對雙語教育的戰爭,並領導 了一場宣佈英語為官方語言的長達數十年的運動,迄今為止在美國超過一半的州取得了成 功。他們指責美國正在分崩離析,這要怪新移民拒絕接受美國信條。自由主義者在美國例 外論上舉棋不定,比如2009年,歐巴馬宣稱:"我對美國例外論的相信,就像我懷疑英國 人相信英國例外論,希臘人相信希臘例外論一樣。"相比之下,保守派則傾向於此。與民 主黨人不同,川普對民族主義語言運用自如--儘管他對這種語言的使用排除了一半的美國 人。 支離破碎的國家敘事的受害者之一就是大戰略。大戰略基於以全球政治為主角的安全敘事 ,主要講述這些已經做過和將要做的事情,並描述事件發生的全球背景。圍繞宏大戰略展 開的辯論,通常是圍繞這些敘事元素中的一個或多個展開的辯論。例如,那些主張深度接 觸的人認為,美國和全球安全是不可分割的,而那些呼籲克制的人則持相反觀點。在缺乏 共同的國家敘事所提供的修辭的情況下,制定一項能夠引起不同選民共鳴的宏大戰略就變 得不可能。跨多個政策領域實施特定的戰略,並隨著時間的推移維持該戰略,將變得更加 困難。 美國敘事分歧的一個表現是鮮明極化,這定義了美國政治,而且不僅僅是在火燒眉毛的國 內問題上。在一系列廣泛的外交政策問題上--氣候變化、反恐、移民、中東、軍隊的使用 --美國人內部的分界線按黨派劃分。這不是討論大戰略的好時機。首先,它削弱了專家反 饋的效用。政治科學家發現,專家的共識可以改變公眾對一些問題的態度,而公眾對這些 問題的態度尚未分化,比如如何應對中國的匯率操縱。然而,當公眾已經沿著黨派路線分 裂時,就像在氣候變化問題上一樣,極化使得精英共識變得比毫無用處更加糟糕。來自無 黨派人士的專家意見只會讓黨派人士對他們原先存在的信仰更加深信不疑。 政治極化也使學習變得困難。要想改善大戰略,就必須就失敗之處和失敗原因達成一致。 在極化的政治環境中,害怕被追責的一方不會接受其政策失敗了這一假設,直到現實得到 印證很久之後。例如,共和黨人曾堅持表示伊拉克戰爭是一次勝利,多年之後很明顯美國 已經失去了和平。為了支持他們的領導人,黨派人士有一種持久的動機來歪曲事實以吻合 他們的論點,剝奪外交政策討論中通常用來框定辯論的公認事實。 最重要的是,極化意味著任何政黨的大戰略只有在該黨掌控行政部門的情況下才能持續。 由於國會和法院已經授予總統在國家安全敘事的表述上近乎壟斷的地位,一位總統就可以 從根本上改變國家的大戰略,來自另一個政黨的下一任總統也可以。 民眾與專家 大戰略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思想市場,有堅實的制度支撐,幫助政策制定者隨著時間的推移 逐漸調整方向。即使是一項持久的大戰略也必須應對戰略環境的變化,即使是經過深思熟 慮的戰略也會導致需要扭轉的政策失誤。美國在冷戰期間也犯過一些外交政策錯誤,但當 局與批評者之間、行政部門與國會之間的拉扯,最終遏制了美國激進主義中最惡劣的過度 行為,避免了遏制政策的用力過猛。 過去的半個世紀裡,一度穩定的權力結構已經受到了侵蝕,美國公眾對聯邦政府、媒體和 其它所有主要公共機構的懷疑與日俱增。美國人的這種質疑延伸到了外交政策機構,在這 一點上,很難責怪他們。美國的外交政策精英們大多支持在阿富汗、伊拉克和利比亞使用 武力,而這些干預行動無一能被稱為成功。去年年底,《華盛頓郵報》發表的政府文件合 集"阿富汗文件"顯示,在過去的十多年裡,政府官員和軍事將領在阿富汗戰爭的進展情況 上欺騙了公眾。2008年的金融危機和阿拉伯之春讓外交政策精英措手不及。顯然,一些專 家的合理懷疑是有道理的。 然而,過多的懷疑可能是有害的。質疑外交政策專業知識的價值,會破壞一個健康的大戰 略思想市場。正如記者克里斯托夫·海耶斯(Chris Hayes)在《精英的黃昏》( Twilight of the Elite)中警告的那樣,"如果專家們作為一個整體名譽掃地,我們就會 面臨無窮無盡的江湖騙子。"此外,後來者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過抨擊已經存在的有關大戰 略的共識來推進他們的論點。他們正在拿過去失敗外交政策的說事,辯稱自己不可能做得 更糟。正如川普在2016年一次競選集會上對選民說的那樣,"專家們很糟糕。他們說,'唐 納德·川普需要一個外交政策顧問。'……難道會比我們現在的情況更糟嗎?" 對專業知識尊重的喪失只是21世紀最大的政治故事的一個元素:右翼民粹主義民族主義作 為主流政治的一部分在整個西方擴散。這不是曇花一現,它的興起一部分源於經濟混亂, 另一部分(如果不是更多的話)源於文化反應的政治。而民粹主義讓大戰略變得毫無意義。 所有形式的民粹主義的核心都有一個簡單的政治形象。這位民粹主義領導人聲稱,存在一 個道德純潔的民族,與腐敗的精英階層形成鮮明對比。他還聲稱,只有他知道人民的意願 。因此,民粹主義政治傾向於威權主義。這位民粹主義領導人掃除了可能存在腐敗的精英 和機構,削弱了所有阻礙他前進的力量。這位民粹主義領導人向人民宣示了他未經調解的 立場,聲稱自己比任何政治程序都能更好地代表人民。批評者變成了敵人,憲法的約束變 成了民主的障礙,多數人的暴政變成了美德,而不是罪惡。 民粹主義不適合大戰略。首先,民粹主義加劇了內部分歧。蓄意的極化縮小了所謂遵從本 心的人群範圍,因此無論是領土概念還是法律實體概念的國家內部,不可能有統一。其次 ,民粹主義政客經常以正義的憤怒動員民眾反對敵人。當激烈的言辭瀰漫在空氣中時,對 當前危機的情緒化反應可能會壓倒理性策略。戰略變得不那麼靈活了,因為領導人在冒犯 和報復的氣氛中很難採取和解策略。最後,民粹主義將權威集中在有魅力的領導人身上。 它剝奪了制約變化無常的統治者、阻止極端的決策的官員和機構的權力。因此,民粹主義 政權的政策是領導人的反映--無論是他符合他一貫的意識形態還是他的突發奇想。如果這 位民粹主義領導人確實在追求某種類似於宏大戰略的東西,那麼這種戰略不會比他的統治 更長久。 我們來埋葬大戰略 大戰略已經死了。全球政治"非極化"的極端不確定,使大戰略的作用更小,甚至更危險。 儘管它有助於組織美國應對今天的全球挑戰,但日益分裂的國內政治使其更難實施連貫一 致的大戰略。對專業知識的普遍不信任已經侵蝕了有關歷史教訓和未來戰略的理性辯論。 民粹主義已經破壞了用來防止戰略劇烈搖擺的制度制衡。 然而,美國的戰略思想家們仍處在為大戰略感到悲愴的早期階段。圍繞戰略選擇展開的激 烈辯論表明許多人仍不願面對現實。針對川普政府缺乏戰略思考的憤怒說明許多人仍被憤 怒所困。我們內部對於該哀悼還是該慶祝大戰略的終結也有不同意見,但我們一致認為, 現在是時候進入悲愴的最後階段了:坦然接受。 要在沒有大戰略的情況下繼續前進,需要遵循兩項原則:去中心化和漸進主義。高度不確 定的情況需要既分散又相互協調的決策網絡。企業界已經認識到,管理者必須克制住想控 制每一個決策的誘惑,而且要探索如何通過塑造孕育選擇的環境來引導創新。聰明的企業 分散權力和責任,鼓勵員工通過團隊合作解決問題,並採取非正式的方式分配任務和責任 。各國政府應當以同樣的方式組織其外交政策機制。重視地區性知識、相信專家反饋意見 是更好地處理問題點和緊急情況以及在危機轉移之前化解危機的方法。 組織變革必須與文化變革齊頭並進:要實現自下而上實驗的優點。大戰略押注於中心的精 心謀劃能產生最好的結果。它假定操作過於靈活的成本超過操作過於僵化的成本。但當變 化迅速發生且不可預測時,大戰略是不明智的。漸進主義是更安全的選擇。這不要求你把 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不可能依靠漸進主義一蹴而就取得勝利,但它確實避免了災難 性的損失,也使快速適應變化的環境成為可能。實際上,這將意味著把責任從華盛頓移交 給戰區指揮官、特使和問題專家。換句話說,這意味著相比以往把更多決策權集中在白宮 的多屆政府採取完全相反的方針。 有志向的國家安全顧問應該放棄爭奪"第二個喬治·凱南"的名號。為不久的將來,為"遏 制"政策打造一個有韌勁的繼任者,既不重要也不可能。改善美國的外交政策,既重要又 可能。考慮到美國最近的外交政策記錄,這個目標看起來還不錯。 -- 論述謬誤:1 轉移議題 change of subject、2 偷換概念 concept swap、3 虛假目標 strawman argument、4 人身攻擊 ad hominem、5 感性辯護 appeal to emotion、 6 關聯替代因果 correlation as causation、7 不當類比 false analogy、8 不當引申 slippery slope、9 同義反覆 circular reasoning、10 無知辯護 argument from ignorance、11 引用權威 appeal to authority、12 黨同伐異 appeal to faction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76.183.127.209 (美國)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IA/M.1592032105.A.2A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