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抒] 淺談連城訣與回評

[nightlight39 (乃賴)]

連城訣寫得很好，是幾乎沒有失手的一部小說。

金庸之所以成就高我認為最重要兩個原因分別是：

有遠見，並且有自覺。

他在連載代筆狂撈現金的武俠黃金年代，

愛惜羽毛一部部認真經營，沒有斷尾爛尾，

現在回想起來是多麼難得啊！

就算是中國名著，

水滸爛尾、紅樓斷尾，

到後來的武俠時代，號稱「天下第一奇書」的蜀山劍俠傳，

還珠樓主寫了五百萬字，前傳、後傳、外傳一直開一直開，

就是不見收尾。



古龍受傷、生病之後筆力大不如前，

終日酗酒讓人代筆，作品自然水準大幅下降。

而當代兩大坑王溫瑞安和孫曉更是遠超前輩，

新世紀武俠兩坑分別是兩個英雄：說英雄誰是英雄以及英雄志，

以後大家看到這麼狂妄的書名都要小心，

很可能作者太監，下面沒有了。

溫瑞安除了神州、白衣方振眉、神相李布衣寥寥幾部以外，

最重要的大長篇全部斷尾，而且還時序錯亂，

想到幾年前每年苦等英雄志和說英雄，

真想穿越時光回去跟年輕的自己說：

別等了，靠偶像不如靠自己。



而金庸很負責任地把每部都寫完，

再花漫長的時間修訂。

且有意識地在每個長篇裡，

不斷辯證俠的核心，以及探討種族鬥爭與融合的歷史。

而每個短篇，

也都有意識地嘗試一些比較實驗性的概念，

雪山是前衛的敘述技法嘗試；

俠客行嘗試佛家中的知見障，很有禪宗捻指微笑、六祖惠能悟道的色彩。

鴛鴦刀想嘗試搞笑武俠，

越女劍則書寫上古傳奇，

飛狐外傳則想要寫一個平易的俠，

不為天下國家，而是平反一個老百姓的冤屈，

報一個平凡女子的一言之恩。



程靈素實在是金庸筆下第一女子，

我知道怎麼定位程靈素了，

金庸的程靈素就是梁羽生的厲勝男。



連城訣也有一些實驗性的東西，

其中一個有趣的是，這是金庸在自己的著作當中首次提及自己的「家事」

即使是鹿鼎記寫的也是幾百年前的祖先，

而和生可能是金庸寫過最接近自己生命經驗的事情了，

所以一向擅長虛構、留白的他，一向不太實寫，

古墓裡頭，

血氣方剛的荷爾蒙戰神和不推自倒的大齡蘿莉居然朝夕相處這麼多年而清純如嬰兒，

嗯，按照楊過推陸無雙的進度我才不信。

不過這麼多年古墓裡的事情就一筆帶過，所以大家也不追究了。

而這對號稱世間最癡情的男女之間的相處也大片留白，

所以我們也都想像應該是心心相印，無比甜蜜，

一直到很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他們旁若無人之時，

聊的是鼻孔吃麵這檔噁心事。

嗯，還是留白好。




但這次連城訣細細刻畫狄雲與戚芳，

丁典與凌霜華，

那一聲聲親切的空心菜，以及大宅窗邊的菊花，

居然如此地甜蜜哀傷，驚心動魄。

實在是筆力極強的篇章。





但連城訣始終讓我很難獨立評價，

裡面幾個最讓人震撼的橋段，很多是直接照搬，

出獄入獄一段，太像大仲馬了，

而萬震山砌牆又和愛倫坡太像，

所以很難不聯想到其他作品。

但是單獨就這些橋段本身都是寫得極好的。





在開始進入連城訣之前，

我們來回顧一下金庸的一些特點：



1. 金庸擅寫奇情畸戀，各種怪誕荒唐、扭曲黑暗之事、病態偏激之人。

金庸的作品往往不寫常理，而寫變態之事，

金庸寫的好的角色往往是怪人、狂人、瘋人，

而正常人常常扁平無趣。

這其實也是他塑造配角常常比主角搶眼的原因。

金庸筆下即使是南帝這樣的人，

也是偏激到會為了一個女子放棄皇位隱居深山的痴人。

五絕裏頭幸好王重陽早死，

不然一定會很無趣。

金庸的壞人或怪人寫得很搶眼、很有層次，

天龍八部馬夫人篇幅極短，但是存在感讓人看一次就終身難忘。

而阿紫和星宿派其實也都是很棒的角色，

倪匡的內心可能沒有那麼扭曲所以沒辦法欣賞阿紫的好。



回想一下鹿鼎記，

其實眾多門派裡面寫得最好的是神龍教，

存在感最強烈的反派是洪安通。

在我心中洪安通比陳近南、九難的形象都巨大許多。



金庸一直兵行詭道，他一向寫不好堂皇正途，

所以我不覺得他是少林。



如果文如其人，金庸應該有某個地方壞掉了，

所以那麼會寫壞掉的人。



2. 金庸擅長虛構勝於史實



和倪匡認為的相反，

我覺得金庸處理歷史素材並不巧妙，

他怎麼寫歷史人物怎麼彆扭。

歷史名家高陽、二月河對歷史的搬弄演繹就遠比金庸精彩。

金庸在自己虛構的江湖和史實交會之處常常會讓人覺得尷尬幼稚。

舉碧血為例，最精采的部分是夏雪宜的偏激復仇，

而袁承志為闖王助陣就無趣之至。

袁承志和夏雪宜的對比，剛好也符合上面第一點：正常人和壞掉的人。

射鵰英雄傳裡面，武穆遺書的設定也很中二，

從來沒聽過中國戰爭史上，有誰是靠一本兵書就可以扭轉乾坤。

兵法之妙，存乎一心，聽過很多不識大字的軍事天才，

也聽過很多按圖索驥的趙括把成千上萬人丟去送死，

但從來沒聽過誰讀兵書就成了武學奇才。





而郭靖這個二愣子居然可以因為讀了一本兵書，

我們還不知道這本兵書比孫子兵法、六韜三略乃至武經總要有什麼根本性的不同，

但就岳飛的戰績，幾千年來也不是沒有比他更誇張的將領，

我覺得這本兵書很難有什麼地方能夠讓郭靖只讀一本就成為蒙古軍神，

更不用說這些兵法對於戰鬥模式完全不同的蒙古軍有什麼助益，

而且我才不相信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將領們需要什麼兵書，

他們的戰績已經勝過古往今來絕大多數的名將了。

但就是這本書從南宋一直爭到元末，

金庸武俠世界裡面都相信一本武穆遺書能夠真正影響什麼，

另外也過度重視如神兵之類在政治史上的影響力。




神鵰裡面金輪法王為了要打襄陽抓住郭襄要燒死？

還架了一個高台，

然後成千上萬人用什麼奇怪的二十八星宿大陣，

有人真的看的懂那個陣長什麼樣嗎？

戰爭時這種東西真的派的上用場嗎？

我真的非常懷疑。

其實看漫畫像是王者天下對於陣法有很詳細的解說，

基本上陣法的作用都很單純，戰場瞬息萬變，資訊傳達不易，

複雜到讀者看不懂的陣法我不太相信實戰會有用，

像是陳某的陣法我沒有一個看的懂，

黃藥師二十八宿大陣、明教五行旗戰法許多都令人匪夷所思，

三國演義裡面的奇門遁甲實在太過誇張，

我覺得武俠小說要寫戰爭真的要好好構思，不要再被演義影響。


這些寫實的東西金庸寫來很難討好，

但是抽象的留白就非常精彩，

像是射鵰桃花島提親裡面，東邪西毒北丐用聲音比拚武功，

堪稱武功書寫的經典。



其實把虛構和史實結合，很多後輩都有勝過金庸之處。


因為這兩年幫黃易新作寫專欄所以近來黃易讀最多，

其實黃易、孫曉或是中國很多穿越，

在處理歷史題材和虛構上都比金庸自然大膽，

稍微推廣一下黃易邊荒裡頭的謝玄，真是帥透了。

我認識幾個前輩分別推崇黃易不同的作品，

倒是沒有人和我一樣喜歡邊荒，但淝水之戰真的寫得很棒。



而孫曉......算了有看的就知道，沒看的沒看也沒差。


3. 金庸不擅長處理繁雜的時間軸，以及平行發生的故事線


其實從前面幾篇整理李莫愁的年紀，

還有多線敘事的交錯和收束，

金庸都很容易出錯。


少林掃地僧出現後的下一場實在讓人莫名奇妙，

居然是段譽被火焰刀砍昏後就到了蕭峰以前的小房子，

真是完全沒有道理。

當一個作者讓敘事者昏倒，代表他這場戲寫不下去了，

絕大部分的戰爭戲都會出現這種爛橋段，

主角剛上戰場被打昏人事不知，醒來就打玩了。

這其實也不能怪金庸，

而是長篇連載太過複雜，

加上當初是隨報紙刊出，

沒辦法邊寫邊修，進度壓力又大，

所以很少有武俠小說家這方面真的能夠處理很好，

不過喬治馬丁就非常細膩嚴謹。

雖然寫作時間不能比，

但速成的連載武俠小說確實會造成很多傷害作品價值的缺點。



4. 金庸寫不好書生主角


金庸自己是書香門第之後，

祖先歷代都是大官，

徐志摩是表哥，連城訣後記也提到有一任台灣故宮院長也是表哥，

應當是在書生中長大，金庸自己也是飽讀詩書之輩，

但是金庸的主角一定要草莽味重，

可能人都會憧憬相反的東西吧。


陳家洛算是唯一的書生當主角，

如果大家有注意到，會發現胡斐原本也是個典雅的書生，

還會和苗若蘭琴詩唱和，

但到了飛狐外傳以後就把胡斐的設定修改，

變的充滿江湖味。

金庸的主角宜俗不宜雅，宜質不宜文。






而連城訣這部小說，

同時符合這四點：

1. 滿滿的病態、瘋狂、黑暗之事，幾乎沒有神智正常之人

2. 沒有那些高來高去的史實，能夠專注在金庸擅長駕馭的時空中發展

3. 故事單純，沒有太複雜的時間線，少有邏輯上的錯亂

4. 主角不只又俗又質樸，而且土到不行，遠勝郭靖，符合金庸擅長的



完全發揮了金庸的特長，避開了金庸的短處，

又有真實情感和人物打底，是難得優秀的寫實細節處理，

還大方地把世界文學的經典橋段搬進來增色，

連城訣實在是一個非常好看、人物精彩，幾無明顯缺點的小說。



雖然主角一樣不甚出色，

但故事篇幅沒有太長，而且主角的氣質個性完全符合慘虐的設定，

所以沒有違和。

而一個個壞人更是寫得入骨：

萬震山、言達平、戚長發三師兄弟的奸惡極有層次，

三人的形貌手段各有不同。

凌知府鬼域心腸，活埋女兒後在棺材下毒真是寫到頂了。

血刀老祖一代梟雄，跋扈果斷，膽大心細，

智謀滿點的雪谷之戰絕對是武俠史上的經典。


而花鐵幹的可悲可厭，更是一個比岳不群更可信的偽君子，

花鐵幹堪稱金庸筆下最噁心的角色。


整本書陰慘黑暗，扭曲病態，完全是金庸最擅長的題材。



我發現前言就不小心打太多了，

那回評之後再慢慢續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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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63.5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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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ckshchen: 倪匡:明明我就代筆惡搞老金很多次，只是他都凹得回來
推 georgecclin: 寫得真好，原PO考慮出書嗎XD?
有出版社找我就出～

推 ilovedx: 賴神出品必屬佳作，先推再說。
※ 編輯: nightlight39 (1.163.51.78), 05/21/2016 13:12:15
推 corlachang: 鴛鴦刀跟連城訣很像是倚天跟笑傲的小號。
推 ilovedx: 請問萬震山砌牆是借用愛倫坡的那部小說呢？
黑貓

主角殺死老婆把老婆屍體砌到牆裡，後來牆後傳出貓叫聲被抓。

超像的吧。
※ 編輯: nightlight39 (1.163.51.78), 05/21/2016 13:30:20
推 Pujols5: 雪谷之戰我覺得是武戲中最好的一段
※ 編輯: nightlight39 (1.163.51.78), 05/21/2016 13:31:35
推 ilovedx: 另外想請問乃賴大，我想金庸本身也知道讀者應該會發現連
→ ilovedx: 城訣中狄雲入獄出獄,真的很像基督山恩仇記，為何他還是要
→ ilovedx: 照用呢？
為什麼古龍要抄教父？

為什麼金庸要抄大仲馬愛倫波？

因為按古龍的說法，就是馬力歐普佐寫太好，

他想不出更好的，就寫了。

我想金庸也是一樣，基督山恩仇記和黑貓都是名著，

所以也沒什麼好避的，

應該單純就是覺得這樣處裡太好，想不到更好，

就只能用了。


抄沒什麼，想不出更好的橋段就抄了沒關係，

不要強辯就好。

抄橋段、抄設定常見的很，不要核心情感也照抄就好，

不然整個作品就沒有自己的靈魂了。

※ 編輯: nightlight39 (1.163.51.78), 05/21/2016 13:41:07
推 ilovedx: 感謝您細心回覆，解決我多年來的疑問。連城訣是我最喜歡
→ ilovedx: 的小說之一，期待您的回評。
推 alelsie: 文中提到金庸特點第一點，跟古龍相比兩人差異在哪呢？
推 HOTROD: 有時候平凡人才會一眼看出關鍵  我剛開始看金鏞的時候
推 KaseifuMita: 蔣復璁
→ HOTROD: 是看射鵰  第二步是鹿鼎記  我爸就說金鏞這個人是變態
→ HOTROD: 才會寫出這樣的故事  我一直認為那是傳統教育下的偏見
→ HOTROD: 後來才發現金鏞筆下人物  真的八成很有問題
→ bearhwa: 看你對變態的定義是什麼囉
→ bearhwa: 搞不好有些人覺得戀足就是變態 那金庸確實是
推 yudi1991: 推推
推 HOTROD: 沒錯  上一輩的字彙用的是"變態"  因為他們能接觸到心理
→ HOTROD: 概念不像我們這麼多
這個直覺的觀察很犀利，

或說金庸很喜歡也很擅長寫病態心理，這是真的。

推 foolfighter: 連城訣好像恐怖小說
※ 編輯: nightlight39 (1.163.51.78), 05/21/2016 15:15:21
推 Mbyd: 嚴格來說 溫瑞安的神州系列也離完結差一小步
→ Mbyd: 系列中有本"蜀中唐門"沒有出 只有在後傳大俠傳奇裏提到
→ Mbyd: "蜀中唐門"的結局 以及請大家去看看拙作...
推 BITMajo: 推這篇，寫得真好。
推 BRANFORD: 唐方一戰 也讓讀者相當驚喜 完全想不到會寫成那個樣子
推 BITMajo: 為了程靈素再推一個...她是我心目中最棒的金庸腳色
推 KevinR: 褲子都脫一半了結果只有前言...
推 joggingnow: 我看這本時 太入戲 感覺很不舒服
→ joggingnow: 最好這麼衰啦
推 WhyThe: 好文推啊 看得好過癮 不過神雕俠是荷爾蒙嗎 還是費洛蒙XD
推 chutom: 紅樓不是斷尾  是稿子被當冥紙燒掉啊XD
推 peterw: 推「靠偶像不如靠自己」，我還在等大將軍和吳鐵翼落網
推 shihpoyen: 會發出體外吸引異性的是費洛蒙XD
推 lifehunter: 我覺得古龍的怪人 變態寫得更好XD
推 jeans520: 連城訣跟白馬算愁腸，恐怖小說是越女劍 有讀聊齋的錯覺
→ jeans520: XD
→ acsre: 我覺得邊荒傳說的大部分腳色實在不太吸引人 找不到燕飛和前
→ acsre: 幾本主角的太大差別 而紀千千就只是一個做壞的紀嫣然
→ corlachang: 楊少俠乃是內燒荷爾蒙外散費洛蒙，龍虎交會之下，
→ corlachang: 眾女納拜。
推 gkhank: 推
→ nightlight39: 荷爾蒙是內分泌，費洛蒙是外分泌，寫錯了~
推 WhyThe: 還是好期待天龍的啊!!
推 feedback: 推
推 voko: 邊荒我被小白雁之戀跟紀千千燕飛講電話的橋段搞不耐煩
→ nightlight39: 邊荒的主角和愛情沒很好，但淝水很棒
推 Birthday5566: 真的是一堆變態XDD
推 eudamonia4u: 花鐵幹一開始還算是正派，後來就真的跟君子劍一樣噁
→ eudamonia4u: 心了
推 sggs: 以前八卦板有討論過，以現代標準超多金庸角色要進精神病院
推 killeryuan: 想起當年沙丘魔堡的製作人打電話去抗議魔獸爭霸抄襲
→ killeryuan: 暴雪理直氣壯的說誰叫你們做得這麼好玩 不抄你們抄誰
推 rettttt5: 這篇不錯，我覺得比評笑傲那篇好得多！
→ rettttt5: 不過兵書的部分，我認為是金庸只是仿古致敬
→ rettttt5: 大概就是薛仁貴征東跟薛丁山平西的橋段
推 e93312933: 推
推 yellowfang: 筆力全開是鬧哪樣的啊XD
推 web946719: 講愛倫坡我是先想到The Cask of Amontillado 都是活著
→ web946719: 被砌進去
→ triplee: 愛倫坡蠻喜歡這種困境式恐怖 一點一滴的心靈凌遲
→ triplee: 他也有寫過一篇對於活埋的心理分析文章
推 siliver: 好文不推不行 XD
推 barry630621: 乃賴大最近好文連發～
推 jay64772013: 分析精闢 推
推 Beanoodle: 最愛連城絕
推 madaniel: 金庸真的很不擅長處理多線敘事,但拿喬治馬丁比太過分了
→ madaniel: 啦XD 喬治馬丁的多線敘事處理能力太神
推 madaniel: 不過金庸的單線單一視角的大場景多半寫得很神
推 Birdy123516: 入獄出獄不是和生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