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經過多久，也許一天兩天、十天半月、一年半載，天際的星月不曾變換移動過位置，
死地沒有「時間」的概念，剎那即是永恆，反之亦然。
當一個人活得夠久，馬齒徒長，計算餘生還有多少日子便失去意義。
這趟旅行持續太久，以至於所有東西漸漸失去本身的色彩，淪為渾沌灰白。
他們行過萬里風沙，翻過一個又一個山丘，滿心期待在那之後有不一樣的景色，迎面而來
的是成千上萬無數同樣山頭。
看不見盡頭的折磨在每個人底心落下疲憊的烏雲。
在死地，「活著」本身就是種「錯誤」、等待修正的標的物，他們不會感到口渴和飢餓、
慾望和睡眠，所有生物的本能皆被剝奪，人們只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保持目前的
狀態」，那是不能歸類為「生」，亦不能歸類於「死」的狀態，生與死逕渭分明的界線被
人為刻意抹除，於是曖昧。
這天一行人行經一處長滿櫛比鱗次奇形怪狀石柱的石灰沉積岩區域，打算稍作停留休憩。
在此地升起營火，眾人各自選了位置，舒舒服服地倚靠在石柱旁小憩。他們不是真的需要
進食或睡眠，而是藉由行為的儀式感勉力維持生而為人的矜持。
思慕雪「興高采烈」地說道，她是眾人中受死地侵蝕影響最小的人，依舊保持樂觀，臉上
總綻放著太陽一般溫暖和煦的笑容：「知道嗎？這裡的地質環境可能從白堊紀以來就沒有
太大改變，距今6600萬年前大氣中二氧化碳濃度遠高於現代，氣候更加溫暖潮濕，就連南
極洲也是蓊鬱的雨林，恐龍稱霸星球的生態系統，恣意漫步於地表的時代，腕龍、厚頭龍
、三角龍、暴龍、滄龍、翼龍，咻─咻～」
「這裡的地質條件保存良好，說不定能在地層下面挖到恐龍化石哩～」
萬安終於受不了理智斷線，崩潰大叫隨即遠遠跑開，一下子便跑得不見蹤影。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的，思慕雪一點自覺也沒有的說道：「我說錯什麼嗎？」
「翼龍不是恐龍，是長翅膀會飛的爬蟲類。」逸芬說道：「沒關係，我去帶他回來。」
(思慕雪：那不就是恐龍嗎？)
※
死地颳起強勁的沙塵暴，飛沙走石。他來到一個巨大的野蠻人頭蓋骨前，足足有三層樓高
，黑漆漆的眼窩足以讓孩子鑽入其中，源自上古蠻荒時期，生與死尚未劃清界線，活動於
此地的原始人物種。
從下顎處開始爬，攀上眼窩，矮身鑽入，頭顱裏頭空空如也，一如政府官員沒在使用的腦
子，裡面的氛圍意外地溫馨暖和，頭蓋骨阻擋死地不定期颳起的強風，長久下來在底部堆
積起厚厚一層晶瑩剔透的薄沙。
逸芬探頭窺伺頭顱內部的情形，確認沒有危險，縱身從眼窩處跳下。地面有細沙作緩衝，
在地上翻滾一圈，起身拍落屁股的灰塵。
「妳怎麼找到這裡？」
「我是狗，鼻子很靈的。」
「別過來！」
逸芬當即止步，正要開口，萬安厲聲喝斥：「別說了！我不想聽妳說任何話！那些都沒有
用處！我們在這裡待了多長時間？！外面的人早就死光了！」
「姆...，我想想，這裡的時間流動和外界是相對的，外面可能經過幾天、甚至數個月，誰
說得準呢。」
「『莊周夢蝶』殺死那麼多人，為什麼妳還能這麼冷靜？！」
「『很多』具體是多少數目，不是隨便開玩笑的話題。『酒駕』殺死很多人、『疫病』殺
死很多人、『衰老』殺死很多人。」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生死有命，『死亡』無時無刻都在發生，若我們不能冷
靜客觀看待這項事實會崩潰發瘋的，相信我，捨棄理性並非好主意。」逸芬聳聳肩說道：
「我和那些死掉的人素不相識，憑什麼我要為他們哀悼？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死一個人是
悲劇，更多人是數據。」
萬安瞪著她。
「好啦，別使性子了，我們回去吧。」
「回去？回去哪裡？這個世界完蛋了啊！就算我們能從死地出去，將要面對一顆死寂空無
人煙的星球，人類徹底滅絕的真末日！」
「我總算知道你一直以來在『害怕什麼』。」
「在我看來你不過是個嚇壞的孩子，躲在腦內的幻想中不願離開。」
「恐懼是人類本能，幫助我們求生畏死、趨吉避凶，促進種族繁衍興盛，那並沒有錯。」
「......」
「我知道妳在圖謀什麼，妳和虎爺！你們之所以親近討好我，純粹為了那日後的大道士！
哈！你們直到現在還癡心妄想我會和妳結婚生下大道士，覺得事情至此還能嫁接圓回原本
的世界線哈，告訴妳哈！真末日之後那些都不具任何意義！現在，此時此刻我們全都死了
！」
「確實，過了太久，我們都忘了該怎麼活著，雖生猶死和行屍走肉沒兩樣。」
「大道士很重要，關乎維繫時軸能否正常運作，此刻我更關心一個孩子的心理狀態。」
逸芬抓抓頭髮，神情疲憊，盤腿席地而坐，一手支著下巴，「能聽我嘮叨說個故事嗎？是
我自己的，未曾公開出版喲。」
「曾經我的人生陷入非常糟糕的境地，被摯愛背棄，整個人墜入萬劫不復深淵，在那黑暗
中見不到一絲陽光，憎恨詛咒著這個爛透的世界乾脆毀滅掉算了。」
「蛤那不是單純失戀嗎？！」
「咕、這麼說也沒錯啦，對第一次談戀愛的人來說失戀的打擊堪比是芥末日餒...」逸芬
抓抓下巴。
「我說的是全體人類滅絕的末日！別提妳個人無關緊要的失戀經驗！」
「我要談的也是一場足以滅絕全體人類的重大危機。」
「萬安，別讓恐懼和不安吞噬你的心智。」
逸芬極少直呼他的名字，她總是說「你」，「『你』怎樣怎樣...」、「『你』下課回來
記得...」、「『你』不要這樣做那樣做...」，語氣像指涉某個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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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兩人初次相遇前，里奇蒙便向他「暴雷劇透」未來天命。
他打死不信。
喔是喔真的假的5555555，不如告訴我下期大樂透號碼或哪支飆股會漲。
(里奇蒙：千真萬確齁，那個女孩會成為你未來的另一半，你們會結婚，生下來的孩子便
是日後揚名天下的大道士，這也是布基理他們圖謀的「時軸」寧靜致遠──)
可是我喜歡男生欸。
(里奇蒙：歷史沒有如果，我閱讀你們的人生就像看一本書，天命明明白白這麼寫著。)
(里奇蒙：他們的算計不會成真，或者說成真了也缺乏「效力」。)
(里奇蒙：“神秘會在更高層次的神祕之前失效”，異想樹不值一哂，完全體的幻夢神殿
能將夢境轉化為現實，同時將現實「夢境化」，他們深信不疑的「現實」通通都會化為夢
幻泡影。)
(里奇蒙：「莊周夢蝶」會殺光礙事者，屆時你方可完成少時的夢想，將世界變得更加美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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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萬安，遙遠的異國流傳這麼一道題目：『愛為何物？』，而我的答案“愛就是『理
解』的意思”，我始終相信相愛的兩人相互理解，那麼他們必然能夠披荊斬棘，度過前方
任何困難險阻。」
「現在談什麼愛不愛的？！」
「心境是一樣的。我的太陽離開了我，前往遠方，從此我的世界變得一片漆黑，淹沒在恐
懼之洋中隨波逐流，當時將我從絕望中拯救出來的關鍵就是『愛』的力量。」
「冬霜說、嗯，其實光一直都在身邊。只是希望下次若有類似情況你能早點說出來，早說
的話世界末日什麼的，總能想出辦法，無法解決的話，也能陪伴在彼此身邊。」
「妳只是一個普通人，哪有辦法逆轉真末日？」
「或許。個人力量有限，一群人的力量匯聚起來就很可觀，你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
「妳、妳？！」
虎爺和思慕雪那些有神通的妖怪就算了(他們冥頑不靈，不見棺材不掉淚，堅信天命不可
能被竄改，就算整顆星球被炸成碎片也能硬凹回去)，但逸芬只是普通人，進入死地後萬
安始終在懷疑她到底知不知道事情嚴重性，還是單純地以為夢境之旅隨時都能「清醒」過
來，所有發生的事都能「一筆勾銷」──
「你願不願意和我們回去面對『現實』？說是這樣說，你不肯的話，我用強的也要逼你乖
乖就範。」
「妳、妳...？！」一句話吞吞吐吐說不出來，這好像是第一次，他認真去看清楚逸芬長
什麼樣子。
「一個人沒辦法的話，兩個人攜手併肩就行了諾。」
「妳是認真的，妳不會害怕嗎？」
「當然會怕啊，但是身邊有必須保護的人，握住他的手就不怕。」
訝然過後，臉上泛起一圈圈紅暈，訥訥地岔開話題說道：「現在是不是──如果電影或小
說演到這裡的話，氣氛情緒醞釀到這個moment，男女主角是不是要、是不是要ㄑㄧㄣ
ㄑㄧㄣ──」
逸芬作勢嘆口氣，旋即俯身湊上前，兩人鼻頭輕碰，親了他一下。
「男孩子要主動一點，才會有女孩子喜歡，這次算你賺到。」
萬安更加驚訝，摸著濕潤的嘴唇，結巴半天說道：「妳、妳真的是逸芬嗎？」
「噯、不像她嗎？」
嘴角微微上揚，說道：「給予男孩子勇氣的方法，我多少知道一些噢。」
揪過領子，推倒在地。
“我們都曾有過 風雨過後的沉重
形同陌路的口 但心卻還流通”
“當我們一起走過 這些傷痛的時候
包著碎裂的心 繼續下一個夢”
“也知道 我們並不會退縮
狂奔的念頭 不曾停止溫柔”
“一直到 將來我們都成熟
就不再困惑 生命有多少過錯”
“我 在曠野漂流 漂流的盡頭 就是你愛的寬容
你 眼底的溫柔 也為我保留 心的寄託”
萬安在8歲時想像過20歲時的模樣，15歲時想像過20歲時的模樣，我們飄忽不明的樣貌在
歲月洗滌中慢慢沉澱凝固，直到20歲定型之後就不再有劇烈變化。
但他從未想像過20歲以後的人生，更別說成家立業、結婚生子，止步於20歲年紀，因為他
沒有勇氣面對20歲發生的莊周夢蝶夢境。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分不清真實與虛幻的差別，兩者開始互換。
他實在太害怕，一個嚇壞的孩子拒絕與外界溝通，將自己鎖進壁櫥，孤零零地哭泣。
男孩恐懼的是一睡不醒的夢境嗎？
是潛伏在虛無黑暗中怪物的影子嗎？
是冥冥中注定的命運嗎？
是人類必定死滅的終局嗎？
是耶非耶。
在死地乾涸的土壤裡鑿開窟窿，挖掘深邃的井，將所有恐懼和秘密的總和葬在這裡。
“我們都曾有過 風雨過後的沉重
形同陌路的口 但心卻還流通”
死地的幽光自骷髏頭眼窩照進，在底下投射出兩個巨大的圓形區塊，宛若共旋的雙子星，
此刻兩顆分離的心，首度交匯在一起。
「現在我知道了，我能想像20歲以後的未來了！我要在南京東路開一家『萬福金安』怪異
相談事務所，專門替民眾解決各種和鬼魂、妖怪有關的靈異事件，只要人們有這方面煩惱
困擾，來者不拒。」
「聽上去很棒。」她躺在一旁。
「妳願意和我一起經營這家事務所嗎？妳不覺得這是不太有志氣上進心的志向嗎？可能賺
不了大錢......」
她明眸皓齒，燦如繁星，擺出「那還用得著說嗎」的表情。
「我覺得志向遠大。」
「哇、小芬、小芬，我......！」激動不已。
“當我們一起走過 這些傷痛的時候
包著碎裂的心 繼續下一個夢”
“一直到 將來我們都成熟
就不再困惑 生命有多少過錯”
“我 在曠野漂流 漂流的盡頭 就是你愛的寬容
你 眼底的溫柔 也為我保留 心的寄託”
初升的朝陽照耀兩人的臉龐，一時亮錚錚的睜不開眼。
「安安安，兩位真會跑，我是狼不是狗，鼻子沒那麼靈敏。」原來思慕雪尋到兩人位置，
正倚坐在野蠻人骷髏頭眼窩處，賊頭賊腦打量頭蓋骨內的兩人，臉上笑意深邃。
逸芬用手遮掩胸前春光，轉過身迅速穿上衣服。
笑道：「來的不是時候，打擾兩人的甜蜜時光。」
萬安不在意那麼多，光著屁股從地上跳起來。
「思慕雪！沒時間蘑菇了！我們得快點阻止『莊周夢蝶』以拯救世界，否則『再晚就沒意
思』，後果將不堪設想，數十億人白白喪命，一切都不可挽回！」
思慕雪心下犯嘀咕，這會兒耽擱時間的不曉得是誰，嘴上應付著：「嘿啊，我就是為此而
來，又救、又要拯救世界！百救不膩啊。」
「思慕雪，當年妳到底是怎麼回答天命的？虎爺說過，500年前你們曾遭遇同等的未末日
危機『天命問答』，是妳答出天命拯救世界的，那個答案到底是什麼？！我想破腦袋依舊
想不出來。」
「痾...，你要不要先穿上褲子。」
「是我的褲子重要，還是拯救世界人命重要蛤！！」
「......」
......好男不跟女鬥，萬安最後還是好好穿上褲子。
※
「你居然會提起這麼久以前的事情，我確實登上月亮...」思慕雪說道：「當年除了我之
外，還有另外一位救世英雄先一步上到月宮，先來後到，他先回答天命，接著才輪到我.
..」
萬安聽思慕雪這麼說，心裡隱約覺得不妙。他和思慕雪天生不對盤，始終難以將她和拯救
世界的大英雄聯想在一起，首先她是女人，倒不是性別刻板印象，但大多數的英雄是男性
，第二她是個十分美麗的女人，美得太過分令人髮指，彷彿一顰一笑都能勾人魂魄，迷得
男人心神大亂，俗話說紅顏禍水，倒不是性別歧視，美得過剩容易成為災禍，第三也是最
重要的，她沒有救世英雄的自覺，沒有悲天憫人情懷和捨己為人氣度，實在絕難稱得上英
雄人物。
「我的答案和他一樣。」
「蛤？」
「因為他實在講得很好，把我想講的都說完了，所以...『我的答案和他一樣』，我就是
這麼回答歐瑞吉的。」
「蛤～～～」
萬安直接了當原地昏倒。
「蒸丸，蒸的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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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distantblc (180.217.139.58 臺灣), 07/10/2022 18:1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