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脫亞入歐」的發現／發明

[carsen (carsen)]

「福澤諭吉提出了脫亞入歐」，以及「福澤諭吉提出的脫亞入歐，影響了日本侵略
朝鮮與中國」，類似這樣的觀點蠻常見的。我很久之前曾讀過福澤諭吉〈脫亞論〉
的譯文，與他的《文明論概略》譯本，覺得福澤的想法有其脈絡與範圍，似乎不是
這樣子理解，但是我也沒有再另外去多涉獵。這次查詢了一些相關的論文、圖書，
很驚訝地發現，常見的觀點有一些問題，藉此與板友閒聊。

本文只針對〈脫亞論〉的發表情況與後來影響，並不討論〈脫亞論〉的內容涵義，
還請板友見諒。



▌〈脫亞論〉自發表後的60餘年都乏人問津

福澤諭吉年輕時正值日本幕府末期的黑船事件，他學習了漢學、居合術、鎗砲術、
荷蘭文與英文，於1860年代參加幕府的使節團三度出國，前往美國與歐洲訪問觀察。
對於列強的文明發展與勢力擴張，福澤的感受十分深刻，回國後非常地積極翻譯、
引介歐美思想，致力在教育與新聞領域。他於1882年創辦《時事新報》，長期發表
社論批評時事。

福澤執掌《時事新報》長達十多年之久，於1882年到1898年這段期間，刊載了超過
三千篇的社論文章（包含社說、漫言），有些是福澤親自起草，有些是由別的作者
起草，而96%以上的社論文章沒有署名，因此現今很難區分撰稿者。發表於1885年
3月16日的〈脫亞論〉也沒有署名，學者們依據文章的內容觀點，普遍認為應該是
福澤諭吉的作品。

［圖］以〈脫亞論〉為標題的社論。
https://i.imgur.com/T9Dtz7y.png
出處：福沢健全期『時事新報』社説・漫言一覧及び起草者推定
https://blechmusik.xii.jp/resources/hirayama/editorials/1885/18850316.pdf
https://blechmusik.xii.jp/d/hirayama/editorials/1885/18850316/


為什麼學者認為這篇〈脫亞論〉發表後長期乏人問津呢？可以從幾個方面來證明：

第一是在《時事新報》的這三千篇社論文章當中，「脫亞」僅僅出現了唯一一次，
在〈脫亞論〉之前與之後都沒有出現過。對照福澤諭吉當時更為知名的幾項論述，
「文明開化」出現在超過80篇的文章中、「富國」與「民權」超過50篇、「國權」
超過100篇。可以說他與《時事新報》的同僚並沒有特別注重「脫亞」這個詞彙。
另外社論文章也沒有出現「入歐」。

《時事新報》的這三千篇社論文章已經由日本學者數位化，包含了全文的影像檔
與繕打文字檔，在網路上公開並提供下載： https://bit.ly/3DYUzsm
（文字檔打包  https://bit.ly/2Z0Xbai ）


第二是福澤諭吉於1898年親自編纂的《福澤全集》當中，並沒有收錄〈脫亞論〉。
而他過世之後，由時事新報社於1926年編纂的《福澤全集》，在第8卷關於政治、
外交、軍事的時事論集，仍然沒有收錄〈脫亞論〉。到了1934年的《續福澤全集》
大幅增加了一千餘篇的社論文章，此時才把〈脫亞論〉收錄進來。再次顯示福澤與
《時事新報》的同僚並不重視〈脫亞論〉這篇文章。

《福澤全集》的這三個版本可以在日本國會圖書館瀏覽與下載：
https://dl.ndl.go.jp/info:ndljp/pid/898727
https://dl.ndl.go.jp/info:ndljp/pid/1912490
https://dl.ndl.go.jp/info:ndljp/pid/1078000


第三是在當時的圖書、新聞、檔案等等眾多資料當中，非常罕見「脫亞」這個詞彙。
日本國會圖書館的數位館藏裡頭，從1888年到1937年之間大約有30餘本的書，可以
線上瀏覽福澤諭吉的小傳或整本傳記，大多著重在他引介西洋文明、興學辦報啟蒙、
提倡富國強兵與民權、國權等等，很少提到福澤對於亞洲的觀點。

［圖］1936的《日本唯物論史》分析福澤諭吉與明治初期啟蒙思想的關係，
　　　包含了他的《西洋事情》、《文明論概略》等著作。
https://i.imgur.com/cydudKe.png
出處：日本國會圖書館
https://dl.ndl.go.jp/info:ndljp/pid/1257012/81


學者考察上述等等的許多文獻，認為雖然福澤諭吉發表了〈脫亞論〉，但卻僅僅是
《時事新報》的三千多篇社論之一，沒有形成影響。他並不注重〈脫亞論〉，或者
運用「脫亞」這個詞彙，而「入歐」這個詞彙也與他無關。日本於1880～1940年代
的60餘年之間，無論「脫亞」或「入歐」都是不常見的詞彙。



▌戰後重新發現／發明「脫亞入歐」

二戰結束之後，日本學者研究戰前的發展歷史，於1950年代開始發現了福澤諭吉的
〈脫亞論〉，隨意加以擴張解釋，運用「脫亞入歐」這個福澤本人未曾使用的詞彙
來象徵日本西化維新的歷史狀況。

「日本脫亞入歐」、「福澤諭吉提出了脫亞入歐」、「福澤諭吉提出的脫亞入歐，
影響了日本侵略朝鮮與中國」……這些似是而非的觀點，於1950～1960年代在日本
學界逐漸成形，接著於1960～1970年代廣為流傳擴散，也進入到韓國、中國與臺灣，
現今已擁有廣泛的影響，讓「脫亞入歐」形成了其論述脈絡，成為我們常見的觀點。



▌參考資料

丸山真男《福澤諭吉與日本近代化》作者序頁5-10，頁205、213-215
https://bit.ly/3jcFiMM

何為民〈《脫亞論》解讀過程中的誤區〉
http://www.koovin.com/?a=url&id=896904

平山洋〈何が「脱亜論」を有名にしたのか〉
https://blechmusik.xii.jp/d/hirayama/how_did_datuaron_become_famous/

吉沢龍彦〈記憶をつくるもの：独り歩きする「脱亜論」〉
https://www.asahi.com/international/history/chapter02/memory/01.html

佐藤貢悅〈重評福澤諭吉的儒學觀與「脫亞論」〉
http://www.koovin.com/?a=url&id=235410
http://hdl.handle.net/2241/10615

高增傑〈「脫亞論」的形成——福澤諭吉國際政治思想變化軌跡〉
http://www.doc88.com/p-3734970405907.html

工藤豊〈福澤諭吉の「脱亜論」を読む〉
http://repo.komazawa-u.ac.jp/opac/repository/all/37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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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donkilu: 歷史上這種當初沒啥影響力 被後人翻出來做文章的事情好像
→ donkilu: 很容易發生XD
→ asdf95: 就跟凱恩斯看不懂凱恩斯主義者的經濟政策主張一樣XDDDD
→ asdf95: 孔孟在中國的例子就更多了www
推 articlebear: 推考證文章
推 moslaa: 這個…… 其實你文末也稍微提了
→ moslaa: 不過我還是釐清一下
→ moslaa: 脫亞入歐一詞在二戰前是否廣為人知，跟大日本帝國後來國
→ moslaa: 策
→ moslaa: 是否可用脫亞入歐來解釋理解，是兩回事
→ moslaa: 就好比我兒時也沒性騷擾，霸凌這些詞
推 moslaa: 但無法因此說在性騷擾霸凌等詞提出來之前
→ moslaa: 性騷擾霸凌這些行為就從來不存在
推 JosephChen: 推 所以其實苦主一直都不是福澤諭吉
推 allergy: 重點是不應該把大日本帝國之後的侵略行為歸咎於福澤諭吉
→ carsen: 「脫亞」的定義是什麼？「入歐」的定義是什麼？學者們
→ carsen: 眾說紛紜。當時的日本為何要「脫亞入歐」？日本的國策
→ carsen: 是不是「脫亞入歐」？學者們還是眾說紛紜。
→ carsen: 我是覺得moslaa板友你經常論述歷史挺隨興的，若要釐清
→ carsen: 的話，建議還是要先從閱讀、分析相關論文來著手～
→ asdf95: 找個名人大家在下面揮舞旗幟，是很有意思的話語權定位問題
推 ja23072008: 推
→ carsen: 例如「社會達爾文主義」也是有些類似的情況～
推 detonator: 大大太厲害了
→ carsen: 就與板友一同閒聊，觀點都是來自學者的，我不是大大><
推 kingright: 考證推
※ 編輯: carsen (114.44.34.18 臺灣), 10/21/2021 22:22:03
推 Nomic: 大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