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山椒魚戰爭 卡雷爾‧恰佩克 (二)

[funny1990 (小婷)]

(接續上篇)


    說起來，山椒魚戰爭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即為山椒魚的發現與發展歷史，山椒魚

聯合企業的成立等於是為山椒魚的舞台拉開序幕，在此之後，山椒魚正式進入大眾的生活

當中，各國進入造陸競賽。第二部就是山椒魚與人類相處的描述，他們學會人類累積了數

千年的文明、知識，最終逆向征服了陸地。


    夾在這兩部分之間的小插曲，卡雷爾‧恰佩克放入了一份附錄──山椒魚的性生活。


    乍看之下莫名其妙，裡頭寫滿了山椒魚的交配研究，指出「山椒魚的受精似乎並非經

由交尾也不是利用射精，而是以應該說是一種性的媒介質的東西來進行的。」，因此以生

物繁衍的角度來說，雄性的山椒魚幾乎算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他其實就是以自己的方式抒發對於兩性關係的見解。


    就這樣，我們弄清楚了威風八面的山椒魚的性生活，就是一種「巨大的錯覺」，而那

些看似浪漫的熱情：結婚、性暴力、短暫的貞潔、笨重的享樂方式，原本都是退化了的多

餘的象徵行為。


    (大學時聽過一位讀生物的同學講述課堂上提及的人類兩性行為和內分泌系統，詳細倒

忘了，只記得在聽完之後，我和那位同學幾乎是擁有了同樣的結論──「所有的愛情都不

過是一種錯覺，衍生自生命繁衍的最終目的」。自那以後，我在看待自己或他人的感情時

，就多了一點淡然……)


    作者以這種「雄的錯覺」把山椒魚/人類的集體行為與文明發展連結起來，在第一部份

描述的山椒魚的月圓之舞──雄性山椒魚在滿月時會上岸圍圈跳舞扭動──便是這種集團

性的自慰之舞，因為他們必須創造這種錯覺，提升自己在兩性之間的重要性。


    一般認為在這種集團舞蹈中，雄的性的個人主義──隔代遺傳的毫無意義的錯覺，都

被克服了。處在這種陶醉的、瘋狂般的輪舞中的山椒魚群，其實不過是在進行熱鬧的結婚

之舞，在華麗的結婚典禮中神魂顛倒的「雄的集團」、「女婿集團」、「交尾集團」而已

。奇妙的是，被排除在那舞蹈之外的雌的，則在那段時間裡吃著魚和烏賊，咋響著舌頭，

才不管雄的在搞啥玩意兒。


    簡而言之，在生育這方面，性別的天秤並不平衡，雄性的山椒魚就是比較魯，因此他

們在發展上佔了優勢，就好像由游牧轉為耕農之後，多餘的勞動力就會轉往宗教、藝術、

政治等不屬於生存基本需求的層面上。我認為這個想法相當有趣，或許也能解釋現代社會

中職業婦女的兩難。把工作與家庭拉到更為基本的面向來看，這兩者之間本身就存在著矛

盾。


    卡雷爾‧恰佩克透過這種方式解釋了山椒魚能夠「登上文明階梯」原由，為下一部山

椒魚的崛起做了銜接。


    在第二部中，隨著大量繁殖，作為基層勞力的山椒魚不再被視為珍奇異種，而是像過

往的窮人、黑人一樣，成為奴隸階層，當作商品、貨物買賣。


    作者描述了山椒魚商品式的分類，管理階級的山椒魚最昂貴，身強力壯的次之，再來

是身形普通的山椒魚。但山椒魚的市場打破了以往對人力市場的印象，它並非是如菜市場

籠裡的雞那般被人品頭論足後以互相叫賣的形式售出，而是以打電話報種類、數字的方式

，一次買賣可達數百隻、數千隻等龐大規模進行。熱絡的交易市場同時也出現了「海盜」

行為──在半野生的山椒魚棲息地，船員們以船槳打暈跳著月輪之舞的山椒魚群，用裝載

海鮮的空間運送這些受傷的山椒魚，生存率大約只有百分之三十。


    針對這種賤賣與踐踏，卡雷爾‧恰佩克寫下了此書中最為精彩的一幕。


   「貝拉米先生，」我對他說，「像你這樣體面的人，也就是像你這樣的一位紳士，卻竟

然去從事本質上跟奴隸買賣沒兩樣的下流行業，難道沒有厭煩的時候嗎?」

     貝拉米聳了一下肩，逃避似的喃喃唸道：「反正不過是山椒魚罷了，沒什麼好憐憫的

。」

   「兩百年前人們也是說不過是黑人罷了，沒什麼好憐憫的。」

   「難道那樣不對嗎?」貝拉米說，「將你一軍!」

    這場棋我輸了，不過忽然間，我發現那些棋子都很陳舊，好像以前早有人玩過了。我

們並不是第一個下棋的人，同時也不是第一個以同樣的棋法走向失敗的人。


    這段書寫以山椒魚暗喻這種奴隸制的不人道以及既得利益者的淡漠心態，同時也以老

舊的棋盤、相同的棋法走向失敗比喻了歷史的反覆，最終必然失敗的結果。好像無論如何

，從一開始的賤民、佃農、黑人，到工業革命下的工廠勞工，現代的22K、賣肝工程師，不

過就是體現這種金字塔式的上到下階級制不斷循環。作者嘲諷且看衰這樣的極端。


    與此同時，山椒魚向人類學習了各種語言，也從人類手中拿到許多挖掘用的工具與強

力炸藥，他們旺盛的好奇心使得部分人類開始疾呼山椒魚的「受教權」，從基礎學校一路

進展至大學、研究所，山椒魚中出現了大學者，其所撰寫的論文又再度掀起科學界的波瀾

──盡管山椒魚展現了再多智慧，人類還是不能承認他們與自己用有同樣的精神世界，一

位日本學者就因為引用了山椒魚的論文而切腹自殺。


   書中一段提及報紙的問卷調查，題目是<山椒魚是否有精神思想>。我節錄了幾則有趣的

問卷結果：

    山椒魚當然沒有精神思想，這一點和人類近似。                      蕭伯納

   （我自動連結了那位蕭伯納，嘲諷滿點）


    真是叫人傷腦筋的問題。我知道我的北京狗碧碧具有雖然小卻很可愛的精神思想。我

的波絲貓席迪也有精神思想，既優秀而且無情！可是山椒魚呢？的確，那些可憐的動物不

但多才多藝，並且充滿智慧，除了會說話會計算之外，也非常有用。但是長的那麼醜，有

何精神思想可言！　　　                                              瑪朵麗娜


    只要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不管山椒魚成為什麼，我都無所謂。　　    古特‧胡佛


    他們的游泳技巧和方式很有趣。我們可以從他們那裏學到許多事情，特別是長距離游

泳時。　　                                                            托尼


    漸漸地，山椒魚的數量與消費宰制了人類世界的主體，這一切，正如彭迪在會議上描

述的美好烏托邦一樣，一個人類征服海洋、擴張陸地、改變地殼的大時代來臨了！各國積

極的建設自己的海岸，除了將島嶼擴大，海岸邊更是部屬了山椒魚部隊，海權的爭奪由水

上往水下發展。


    現在的人類可以很自豪的說自己是「山椒魚時代的人類」，而那陳舊的長黴的「人類

時代」，早已經跟著叫做文化、藝術、純粹科學等破爛廢物一起，不知道被扔到哪裡去…

…從現在起，事物的數與量產，才是人類該關心的對象。生產與消費的提高，攸關著世界

的未來。這樣一來，就得要生產的更多也要吃的更多，於是就需要更多的山椒魚了。


    這就是，我想，這本書與其他科幻著作不一樣的地方──新人類(山椒魚)的優勢就是

數量，就是自工業革命以來，經濟大變革後的主要精神核心之一。廠商不斷地藉由科技縮

短商品週期，促使消費者不斷消費，產生巨額的成交量，每一天、每一季、每一年，我們

可以看見人類世界的交易總額不斷增加，大量貨品在海上、空中、公路上來來去去，這是

個崇尚經濟與數字的時代。我們以產值來評估產業的重要性，我們用存摺中的金額來決定

社會中的地位。


    作者並不是在預言，他只是陳述，將這本書作為一面鏡子，用山椒魚作為未來人類面

貌的部分──

    事實上，文明不就是利用別人發明出來的東西的能力嗎?即使山椒魚沒有自己的思想

，也還是可以擁有相當傑出的科學。而雖然山椒魚沒有音樂和文學，但他們沒有那樣的東

西，也一點都不會感到有什麼不便。於是人類得出了結論，認為山椒魚的作法才是真正的

現代化。


    這已經是現在進行式了，尤其當以有用/沒用來區分學門發展時，台灣大部分的家長，

或者說大部分的人都認為一個人的工作可以像計算製造廠的機器一樣，簡單地化約為產值

，一個數字，而這個數字就代表了這個人對於這個社會的貢獻。

    (數字通常用年薪來表示，百萬是個分界點，有車、有房可以再換算成金錢來加總。若

你的職業比較特殊，像是高級管理階層、教授、醫生…等則還可以把職業的光環依照等級

乘上加權指數，如果有留洋過，當然加分，更不用說父母背景的家業指標放在指數位，要

是你是哪位權貴人士的子女，馬上一飛衝天!)


    終於，山椒魚的數量來到人類數量的7~20倍，龐大的族群數量產生了生存壓力，陸地

與海洋的衝突一再發生，在山椒魚反抗了海盜卻被政府艦隊的炮擊給斯扯成肉塊時，衝突

平靜了下來，沒人知道搖曳著波濤的海面下究竟有什麼打算。


    作者化身了X，在人的世界發布警告，「不要給老虎獠牙，不要給大蛇劇毒，不要在噴

火口下燒鍋爐，引發洪水，潰決堤防！對所有大海實施禁運，把山椒魚排除在人類之外，

詛咒他們，從我們的世界驅趕出去！」


    散落的傳單上要求各國政府停止供給山椒魚武器，工廠也應限制生產山椒魚的設備，

不要再給他們金屬(海中無法煉金)，不要再給他們食物，讓大自然運行它的法則，淘汰山

椒魚。

    這份要求立刻引起廣大的迴響，但馬上有人跳出來反對──減少山椒魚的數量？一旦

交易量縮減，這會對各國經濟造成嚴重的打擊!

    農業也站出來反對，因為目前的農業幾乎完全仰賴了可作山椒魚飼料的農產品(玉米、

馬鈴薯)支撐，這無疑會將產業打落深淵！

    除了工廠業者反對，勞工工會也是反對勢力之一：「反對任何向山椒魚輸出商品的限

制，好不容易才確保了勞工的百分百雇傭和獎金，此舉無疑是從勞工手中把麵包打落！勞

工階級切身體會到與山椒魚的密不可分，反對一切讓勞工生活水準下降，讓勞工處在貧窮

與無法防備的狀態下交到資本家手中的企圖。」


    而各國政府，也不可能撤掉武裝山椒魚的決定－－你怎麼知道其他國家有沒有撤下武

備呢？這樣等於是讓人民暴露在危險當中！


    愚蠢、愚蠢、愚蠢！這就是作者，就是匿名者Ｘ對這群人類的看法：為了眼前的利益

而送掉未來。盡管群眾的確產生了對山椒魚的厭惡，但貨品的輸入絲毫不受影響，這份厭

惡不過是將海洋與陸地更加的區隔開來，眼不見為淨。


    路易斯安那州被炸成了一個新的海灣。

    學者說這不過是地殼的「正常能量釋放」。

    三天後，江蘇成了一片汪洋。

   「別擔心，這也是正常能量釋放」*1

   然後是塞內加比亞，「這是正常──」

   山椒魚總統駭進了各國廣播，「哈囉，各位人類！今後我們將擴充海域，因為我們的數

量實在太多啦！現有的海岸擁擠不堪，我們只是跟你們一樣，想要生存空間而已。之後若

我們要炸掉陸地，會在兩個星期前通知──我們也想避免無謂的死傷。至今為止的爆炸都

只是測試，證實了各位給予的炸藥的優秀性能，在此非常感謝^^」


    在徒勞無功的掙扎之下，人類不得不讓步，陸地一塊塊的減少，中國消失了、印度消

失了、埃及也消失了，所有國家的領土都在縮減，書的末尾連整個德國都陷入海中，汪洋

一片。


    但盡管如此，那些工廠阿、銀行阿、國家啊從來沒停止給山椒魚物資──因為經濟實

在是太、重、要了。你難道要將麵包從可憐的勞工手中奪走嗎?沒了工廠，你連最低薪資都

領不到吶!


    書的最後，是作者的天人交戰。一方要求仁慈的給予人類活路，一方則認為這是咎由

自取。「最後大概陸地會變麵條狀的吧?以求得最大海岸面積。人類還是能生存下去，不

過是在剩餘的土地上繼續為山椒魚提供物資。」

    「這也太可憐了吧?」

    「會嗎?不過就是從一個主人換到另一個主人罷了，同樣在工廠裡工作，沒什麼不同。
」

    仁慈那方提出了讓山椒魚同族互相殘殺的方式，卻立刻被反駁:「同族不能戰爭，那違

反自然。」

    「人類也是同族啊!」


    沒錯，既然山椒魚已經文明化了，那麼，政治啊思想啊什麼隨便莫名其妙的開戰理由

都不是不可能，連看一眼都可以是幹架的原因了，更何況是戰南北或戰東西呢?


    於是兩派山椒魚展開大戰，較為進步的一方，也就是山椒魚總統派，為了消滅較為傳

統的山椒魚王派，培養了毒液和超級細菌傾倒在對手的海洋裡，將敵人殺個死絕。不過因

此全部的海洋都被汙染了，山椒魚自食苦果，死的一個也不剩，岸邊都是滿滿的山椒魚屍

體。


    人類在很久以後才又漸漸的回到岸邊，陸地也隨著河流沖刷逐漸恢復，在往後的人類

世界中，也許會記載諾亞洪水之前，那些超古代文明的傳說，也許叫做英國、叫做法國、

叫做德國……一切會再度重頭開始，像一盤重新布置的棋局。


    <山椒魚戰爭>盡管經過了時間的洗禮，其中所針對的、諷刺的人性與愚蠢仍然值得現

代、或者未來的人們一讀。慶幸的是，在個人自由、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底下，我們仍有

許多不同的聲音在質疑、對抗、詢問人類的方向，或許還能對未來存有些許希望吧！


    另外，作者寫成此書的時間是在1936年，在那樣的時代裡具有如此深刻透徹的洞見，

也無怪乎他是與赫拉巴爾、米蘭昆德拉並稱為捷克文學三劍客的大文學家。








    對了，那位領導山椒魚毀滅陸地、高呼著文明人對抗野蠻人口號而向山椒魚王發動戰

爭的山椒魚總統，




    是人類。








*1
    從規模上來看，江蘇省的地震遠大於路易斯安那州的地震，但並沒有受到注意。因為

世人早已經習慣了中國的災害，即使中國死了幾百萬人，大家也似乎一點都不在乎。


    這件事從成書的1936到現在2016，隔了八十年依舊成立(看看今年的天津大爆炸)，總

覺得相當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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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滿房屋仲介的街道上，生意最興隆的是那家獎券行。

樂多:http://blog.roodo.com/funny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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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chunk0618: 推推
推 logLCY: 好長XDDD  下課後再來看
推 as4723903: 感謝分享，讓我有種讀完此書的感受XD這麼詳細的心得，
→ as4723903: 無法相信原po一開始不喜歡此書XD
  因為他的敘述蠻平淡的，重口味吃多了不免會覺得無聊XD

  後來因為腦海裡不時冒出書中的敘述，才讓我覺得「啊!應該要再翻一遍!」

  也可以說是學運之後，對社會議題或者相關的事物開始發生興趣了，才算是看出了裡頭

很多的嘲諷和酸意，尤其是在講企業即使不能壟斷也要取得價格優勢，以及經濟掛帥的

描述，真的不得不佩服作者對社會與人性的透徹。
※ 編輯: funny1990 (140.114.228.51), 09/25/2015 13:53:12
推 episold: 好文~這本真的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