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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舉一位代表,作為一個純粹寫作之強而有力,思想之深邃劇烈的作家, 那勢必要提到蕭沆(Emil Cioran, 1911–1995)。 https://imgur.com/skS514x 蕭沆為羅馬尼亞旅法哲人,思想上一般被歸類為懷疑論、悲觀主義,創作斷章體哲學 、格言與散文。他的作品文詞精雅,文風暴戾苛刻,以思想之深刻,寫作力量之強著稱。 他的作品中常見的主題有:絕望、衰敗、虛無、自殺等等。 若要用一句話概括他的作品給讀者的感受,則可舉同為羅馬尼亞作家Norman Manea之言: 「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們在人類存在的虛無當中驚醒過來。」 另外我們要注意到的是,蕭沆相對重要的作品都不是用他的母語—羅馬尼亞語, 而是法文寫得。然而在散文寫作上卻達到了難以企及的高度。 法國諾貝爾文獎得主Saint-John Perse曾形容: 「他是梵樂希之後,最偉大的法文作家之一,足令法文增輝。」 本文將提及幾個向度來闡述《解體概要》中所表現出來的蕭沆,依序為: 否定哲學,文化斷根,文明形同廢墟,對主體的不關心。 《解體概要》為蕭沆從羅馬尼亞語轉向法文寫作的第一次嘗試,在1947年,他36歲時, 完成初稿,並於1949年出版。 要談蕭沆與他的哲學,首先就必須談失眠這項經歷對他的影響。 在《解體概要》的〈失眠禱詞〉中,他寫道: 「我那時十七歲,而且相信哲學。一切不能聯繫到哲學上的,在我看來都是罪惡, 或是垃圾:詩人?不過是一幫只善於討笑於小女人的小丑而已;行動? 那更是發作起來的愚蠢…具體事物?好一個汙點!快樂或痛苦,好一份恥辱! …然後,你就來了,失眠,你來撼動我的肉體和我的自負了… 沒有什麼思想能在黑暗中給人慰藉,沒有哪種體系能夠抵禦清醒的力量。 失眠的分析拆解了深信不疑的真理。」 七年的失眠是影響蕭沆思想最關鍵的因素,是他悲觀絕望的根源,和背棄傳統哲學的理由 。失眠使人經歷一種徹底顛覆性的暴力與清醒,這是擁有睡眠這項特權的人所無法理解的。 蕭沆的思想的特點之一在於時間上的一致性,他悲觀思想的雛形在年少時期就已定型了, 然而還要經歷一次思想的巨變,這當然也與他拋棄自己的母語轉向法文寫作有關。 否定哲學 失眠這項經歷使蕭沆徹底背棄傳統哲學,他認識到強調以一脈相承的邏輯思維 來做哲學的侷限。這也是為什麼他的哲學是以「片斷」的形式來呈現, 如果說他是個哲學家,也只能是個反對哲學的哲學家,對他而言哲學是失敗的, 他的哲學也是失敗的哲學。在〈永別哲學〉中,他寫道: 「我背棄哲學,是因為在康德身上找不出一絲人性的弱點,聽不出一絲真正的哀傷以後… 哲學活動源於一種業已衰減的精氣,帶著一種可疑的深刻,只在那些羞怯與溫吞之人 眼中才獨具榮耀…幾乎所有哲學家都落得善終:這便是對哲學最為不利的一條證據。 就是蘇格拉底的結局也沒有什麼悲劇性:那不過是一場誤會,是一位教育家的死─ 若說尼采瘋了,他也只是作為一位詩人和通靈者瘋的…宇宙無須討論,只能表達… 「真正的問題…只會在一本厚厚的著述的最後一章畫上了最後一個記號,已標示哲人在未 知世界面前已宣布退位之後才會開始…我們開始生活,只能在哲學的盡頭,在它的廢墟 上;當我們明白了它可怕的虛空,知道要求它什麼都無濟於事,才真正開始。」 「偉大的系統說到底都只不過是一些高明的自說自話…這一切都不過是詞語的繁殖,精緻 的意義挪移…存在本身也不過是虛無的一份野心。只有因為絕望,人才會去下定義。他 需要一句公式,甚至是很多公式,才能給精神提供一個證明,為虛無建起一份門面。」 事實上,蕭沆思想哲學上的價值就在於他對哲學的否定,以及他打從一開始就無意做哲學 的意圖。總之,他的思想在早年已經定型,不過在政治上要經歷一場巨變。當時典型的 羅馬尼亞氛圍是頹廢與衰敗,正好與蕭沆的悲觀主義不謀而合。1933到1935年在德國留學 時,他看到納粹的那種活絡、積極、熱情,結果受到法西斯主義的誘惑。他渴望同樣的東 西在羅馬尼亞也發生。他不甘身為羅馬尼亞人,這種在歷史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毫無建樹的小國。之後,羅馬尼亞的納粹-鐵衛團也開始發展,那時他當時的作品常常 充滿政治狂熱和反猶傾向。然而法西斯主義的狂熱帶來的只有毀滅的狂熱, 滿腦子只有毀滅,到最後回過頭來想要毀滅自己的國家,進而毀滅自己,結果, 法西斯主義沒有帶來救贖,反而更加絕望。這在樣的情況下,在1937年他前往法國, 他漸漸意識到自己的謬誤,自我反省,甚至是對過去的自己深惡痛絕。 1946年起,他拋棄了母語。 文化斷根 蕭沆與過去徹底決裂,在〈變節〉中,我們可以看到,在他的認知裡已經沒有國族的認同 ,甚至是更根本的身為人的認同與自我認同。 「他記得自己出生在某個地方,曾相信生來的錯誤,提出過一些原則,也宣揚過一些熊熊 燃燒的愚蠢。他為此感到臉紅…,於是拼命要趕走他的過去,和他那些真實的或是夢想 的故鄉…一個再也不可能支持任何立場的人就必須放棄他的名子,踩碎他的身分…再不 然,還可以發明另一種孤獨,遷移到虛空之中,再隨著流亡,一步一步去追尋一場連根 拔起的旅程…而對於世界,他所保留的,只有一場冷卻的記憶和一種輕琢細磨的遺憾。 他從自己的經歷中解放了出來,對即將經歷的事也毫不關心,他便如此拆掉了自己所有 道路的邊界,把自己從一切時間的座標拉了出去。「我再也不會與自我相遇」,他這樣 說到,滿心歡喜地翻轉了他對自我最後的仇恨,而且因為能夠以他的寬恕,而除掉所有 的存在與事物,更是幸福不已。」 以及〈一個外地人的磨難〉 「他來自某個不幸的部落,遊走在西方的大道上。愛過一個又一個祖國以後, 他已不再期盼任何一個:他只站定在一場不朽的暮色之中,作為一個世界公民─ 但不是任何一個世界的公民…一個靈魂就跟一個國家一樣,只能在自己的邊境之內發展 :我在為自己的超出界線付出代價…」 文明形同廢墟 不只是對自己過往的反省,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極端狂熱的反思,不只是對法西斯,而是人 類整個文明與信仰,呈現出來的是全然的否定。先從〈狂熱之譜系〉中人的狂熱與 〈反先知〉中人的自以為是開始。這兩篇也是他寫作之狂暴最好的典範。 「任何一種想法就其本身來講都是中立的,或者說應該如此;然而人會令想法活起來, 在它身上投射自身的火焰與狂想;於是想法不再純潔,化作了信仰,也便切入了時間, 變成了事件;從邏輯到癲狂的演進於是在所難免…就這樣,誕生了意識形態、教義與血腥的 玩笑。 我們是本能的迷信鬼,自己的想像與利益都被我們換算成了至高無上的東西…人就算遠 離了宗教,依舊還是臣服其下的;費盡心機打造出一些假神之後,他又會發燒一般地擁護 他們:他對虛構故事和神話的需求擊敗了事實,也戰勝了可笑。他的崇拜能力成了他種種 惡行的根源…沒有哪一種排斥異己的偏狹、哪一種意識型態的強硬、哪一種傳道布教的 狂熱,不在向我們揭示所謂積極熱忱那獸性的根柢。 歷史只是一連串假絕對的真過場,只是在千奇百怪的藉口下建造起來的一系列神殿,只是 精神在匪夷所思面前一場卑賤的墮落。」 〈反先知〉 「每個人身上都沉睡著一個先知,他醒來時,世界就多了一份邪惡從真邋遢到假高尚的 ,個個都在傾盡他們罪惡的慷慨,人人都在派送幸福的祕方,所有人都想引導所有人的步 伐… 歷史是種種空想的作坊…,是反覆無常的神話,是烏合之眾與孤獨隱逸各自的狂暴… ,是對坦然面對現實的拒斥,對虛構故事致命的飢渴… 我們行動的源頭在於禁不住無意識的會自詡為時代的中心,理由與終點 。本能的反射與 狂傲把我們所是的那麼一小塊血肉與意識化成了星球。假如我們真的知道自己在世界中的 位置,假如比較與活著不可分離,凸顯在眼前的我們的渺小, 一定會把我們壓死。然而 ,活著就是看不到自己的大小… 若說我們的行動────從呼吸到奠定帝國或是建立形上系統────都是從一種對我們 重要性的錯覺裡派生出來的,那我們的先知本能便更是如此了。有誰會在看清自己的無意 義之後,還在試圖建立功業,把自己塑造成救世主呢? 理想中的清醒的人,亦即是說理想中的正常人,除了求溯於自身的那份無以外,應該別無 他助…高貴只有一種,就在對存在的否定中,在俯瞰斷垣殘壁時,那一抹微笑裡。」 蕭沆的哲學是失敗的哲學,同時也就意味著人類和他的文明也是失敗的。在他的作品中我 們看到一連串對歷史的描述,說明人類文明就只是衰敗的過程。人的行動即是罪惡的根源 ,是自以為是與徹底的荒謬。甚至不管是做哲學還是文學創作,也都毫無偉大可言, 這一切都不過是詞語的繁殖罷了,所謂文明也就是打從一開始就是一片廢墟。 〈形容詞霸權〉 歷史其實只專心於改換一些問題和答案的面目而已。精神的發明也只是一連串新的說法: 他只是重新為各個元素起著名子,或者在自己的詞彙中找出一些不那麼陳舊的修飾語來描 述同一種痛苦罷了……每一個生命都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如此痛苦的人。這種自覺獨一無二 的驕傲促使他去愛上自己的疼痛,去忍耐……每一個痛苦都唯我獨尊,全然無視別的痛苦 地存在。每個不幸的獨特性則都是因為語言可以將它從辭彙與感覺當中孤立出來…… 形容詞在變化:這些變化就叫做精神的進步。將它們通通拿掉,文明還能剩下什麼? … …人不斷地用不同方式來修飾其單調的不幸,在精神面前站得穩腳跟,也只是憑著他對每 個新形容詞忘情地追求。 智慧的力量在它們(詞)身上練習投射光芒,試著將它們打磨得閃閃發光;而這種力量,一 旦變成制度,就叫做文化────也就是一片虛無之中的焰火一場。 〈過時的宇宙〉 精神本來需要的是一部無限的辭典,可它的能力卻被限制在幾個用得滾瓜爛熟的音節當中 。因此新意要求一些奇異的組合,迫使詞彙去完成一些意外的功能:所謂的獨特性,就在 於對形容詞的折磨,以及那些意蘊深長的不當隱喻。 我們所為我們的生命,相對於一般意義的生命而言,就是借助於人造話語在不斷地創造一 連串流行趨勢,也就是無用事物的繁衍……我們厭倦了像祖先和前人那樣,愚蠢地看待並 承受那些無機事物,於是能向它投射多少種形容詞,我們便向宇宙硬性地派發了多少個維 度。 〈反動的天使〉 命運這個字是失敗者的用詞當中最受青睞的一個……我們貪求一整套能表達無可挽回的術 語,於是靠發明詞彙,在一些懸掛在我們潰敗之上的光亮中,尋求解脫。 我們看到蕭沆對文字、詞彙悲觀的解釋,而更廣義的說,則正是以詞語所繁殖的文學與 哲學,他們有何用?整部文學史還不就是人類痛苦與惡行的集大成,哲學史還不就是 自以為是的幻想史?同時也包含了蕭沆他自己的作品不是嗎?他的作品講的不就是痛苦 和不幸嗎?所以說蕭沆用他的哲學否定了一切,最後回過頭來把自己的,哲學也好, 文學也好,通通都否定掉了。事實上,對他而言,寫作只是出於必要,是對自己的 心理治療,沒有哲學的意圖,也沒有文學的野心。 對主體的不關心 不只是與自己的祖國與母語決裂,變成一個流亡者,還進一步否定一切文明的功業, 以生而為人悲哀,蕭沆從根本上否定了人的意識,否定了人的智識活動,從而也不關心 自我認識與認同了,因為意識的切入即是生命意義潰敗的開始,如〈道學家的秘密中〉 所說: 「誰在愛就不會檢視愛情,誰在行動就不會思考行動,而假如我分析自己, 那我也就不再是「我」……只有在對生命的不在意當中才有生命。」 他對主體毫不關心,好像人一出生就死了,透過寫作,他則確認了自己的死亡, 並給自己一個哀悼: 「以前我有個「我」;現在我只是一件東西……我給自己填飽了孤獨送的各種毒品; 因為世界給的那些太淡了,沒法叫我把世界忘掉。殺死我身上的先知以後, 我怎麼還會在人當中還有位置?」 結語 以上是對《解體概要》中幾個面向的闡述,然而要了解蕭沆也許還是要對他所有作品 有全面性的研讀,再者,書中的蕭沆與實際的蕭沆之間的關係也需要釐清, 絕不可以作者論混為一談。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39.110.47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ook/M.1547750064.A.F62.html ※ 編輯: gregorsamsa (114.39.110.47), 01/18/2019 02:48:30
midas82539: 推 01/18 12:12
EVA03: 推 01/20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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