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年光。

[adorenone (該該貓)]

        不知不覺，父親也已經離開五年了。

        之後，每一年的三月，總要全家一起去父親長眠的觀音山上掃墓。母
    親也總是絮絮叨叨的在車上說起父親還在世時的那些日子，我無語的聽著，
    晃悠悠的卻覺得那好像是久遠得存在著光年一般距離的歲月，卻又鮮明得
    叫我難以忘懷。

        車窗外有著暖春裡的藍天空，山櫻樹不知道是何時何人種下的？山路
    蜿蜒爬行，竟隨處可見單株的山櫻樹，或者孤單立在渠道上的橋邊，或者
    枝椏竄出灰泥牆，放眼都開滿了豔燄般的紫紅重瓣花朵。然而，越往山頂
    的路上，那些美麗的山櫻就不可見了，剩下的就只是荒涼的樹林，籠罩在
    一層灰撲撲的空氣裡，原本應該是翠綠的樹葉，全髒兮兮的漫延在山的稜
    線上。

        山麓的地方，是一片長在有著枯萎草色的黃土上灰白色的墓地，饅頭
    似的一個一個雜亂排佈。

        我不喜歡這裡。這裡會讓我覺得父親真的已經離開了。

        我總是會想：父親在這裡，會不會覺得好想家？

    ◇

        我從哥哥的銀色豐田車後車廂裡，將裝著祭品、金紙和線香的大箱子
    抱出來。跟在母親的後頭走，走向靈骨塔的廣場上，母親熟練的把祭品在
    散落著香灰的不銹鋼桌上擺好。我在一旁幫忙，母親回身往後方供桌拿香
    爐時，我一轉頭要接過來，低頭卻看見母親染黑的髮色裡，根部長出來的
    雪白新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

        我心頭凜然一震，那個童年時牽著我，我還要仰頭才能看見臉龐的母
    親，怎麼已經比我矮這麼多了？

        怎麼我覺得我的青春期還沒有走得太遠，母親竟已驚心動魄的衰老成
    這樣了？

    ◇

        我總以為母親對我掛在嘴邊的不婚早已釋懷，卻發現，年光流轉之中，
    她還是忍不住要問我：「不找個對象交往，考慮結婚的事嗎？老了才有人
    照應啊。」

        我也總是用沉默回答母親，只能用沉默回答這個無解的問題。

        我記得那個炎熱的夏季午后，陽光寧靜的曬著巷子裡慵懶蜷伏在汽車
    車底的貓，那時時光就已經老去了許多，幽微而且不能輕易察覺的衰弱著，
    像透過廊下紗窗我望見的母親的華髮。

        一晃眼，我就不再是那個膩在母親身邊的小男孩了。母親聽見我將鑰
    匙插入鎖孔的聲響，急忙從椅子起身來開門，看見是我，她露出淺淺的笑
    容問我：「怎麼會回來？」

        「剛好到附近的國中忙新生編班的事。」我邊回答邊拉開門，天光隨
    我進屋，我看見母親眼尾游出一條魚，魚尾擺蕩成歲月的年輪。

        時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當我成長到可以獨當一面的時候，那也代
    表著所有比我年長的親人，都將一一老去，甚至死亡。像我已經辭世的父
    親，像我喪偶的母親。

        從那一天起，每次回家，我總要掙扎好久。我怕看見母親又比上一次
    我見到她時，又老去了一些。

    ◇

        我拿著三柱香，一柱向地藏王拜，一柱向土地公拜。剩下的一柱，我
    在心裡呼喚著父親來尚饗，祈禱父親能夠看護母親，保祐她長命百歲。

        母親把香插入香爐，從口袋裡掏出兩枚十元硬幣，在裊裊的煙香繞幾
    圈後，拋擲到地上。一正一反，那代表著父親來了。只是我們無從感知。
    不知道怎麼的，我覺得想要哭。

        小時候，我是那樣的黏著父親。

        父親騎野狼機車載我回新社老家，我總要抱著他，臉頰貼在父親溫熱
    寬厚的背上，舒服的打起盹來。父親怕我摔下車，不讓我睡覺，便要我唱
    歌給他聽。

        小時候，我是那樣的依賴母親。

        去吃喜酒，我一定要坐在母親的身旁，要她幫我夾菜，要她幫我倒汽
    水。我愛在廚房裡看母親煮菜，母親手藝很好，作起菜來手腳俐落，她一
    邊趕我出去，一邊又要我幫她試味道。

        是什麼開始，我與他們變得那樣疏離？

    ◇

        有一種緣深情淺的愛，那就是我對父親母親的愛。

        母親喚我到靈骨塔前廣場邊的石椅坐下，問起我在學校工作好不好，
    有沒有對象了？我一時間不知道要怎樣回答，便又漠然以對了。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過得快樂也就好了。」

        我只好點點頭，回她：「我知道。」

        我知道，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容易快樂的人。從小到大，我就是一個貪
    心的人，而我知道，快樂從來不是永恆不質變的存在，所以，我又有什麼
    時候，真正的快樂過呢？

        這些話，父親母親是不會知道的。就像每一個熬夜念書的凌晨兩點鐘，
    有好多次，我站在四樓露台想一躍而下，但我始終沒有，因為我知道他們
    會傷心的。

        我想我是愛他們的，但我也從來沒有說過。

        母親懂得的吧？

        我的母親從來沒有說過她愛我，可是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不管她
    幾歲，不管我是不是同性戀，她是那個永遠都會愛我的人。

    ◇

        又告別了父親。

        車子沿著來時蜿蜒曲折的路駛離，越過母親的白髮望向窗外，我看見
    了山櫻花無聲的在正午的微風與陽光裡，飛落了一些緋紅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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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Nison503: 我喜歡你的文筆，好厲害，原po高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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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QQQchichi: 很有感覺，唉人生真難
推 loveyouwei: 如果真的想珍惜與母親這段親情請多花點時間陪她.我跟
→ loveyouwei: 母親一北一高.每天打2次電話閒聊.一個月回去兩次共四
→ loveyouwei: 天. 我會帶他去吃飯，唱ktv，公園散步. 逛百貨公司盡
→ loveyouwei: 力力的製造每一個美好的回憶。
→ loveyouwei: 因為我知道 除了一天父母都走的時候，我們將變成世界
→ loveyouwei: 上最孤單的人
→ loveyouwei: 所以我必須存上很多的回憶用來以後品嘗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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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karta1376136: 加油
推 Breakfasttea: 文筆真好，有種無力的哀傷
推 gg5415: 原po文筆真的超好！！ 看完我又開始想念家了 但父母都不
→ gg5415: 知道我的事情...怕他們知道會崩潰 把我趕出家裡
推 totaketotake: 推
→ Matthew0829: 光年是距離的單位！
→ Matthew0829: 不會有人說久遠得存在著公里一般距離的歲月吧？
推 nobita42625: 樓上的哥哥，是"年光"不是"光年"XD
→ nobita42625: 這篇的用詞好深
推 imcockroa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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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oliverlan: 文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