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請益] 黃巢之亂是如何消滅世族的？

[moonlike (Thema & Variationen)]

我覺得世族是一個很有趣的議題，閒聊一下世族一些細節：


1.黃巢是否消滅了世族？

其實沒有。
在黃巢之後，朱溫的白馬之禍還殺了一批，名言「此輩自謂清流，宜投於黃河，永為濁流
。」即使在這之後，世族在五代仍然有相當的社會地位，如出仕後唐、後晉的李專美，出
身大世族隴西李氏（李世民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的李玄道的後裔），然而李專美遇到寒素
出身的士大夫，也能保持溫和恭敬的態度，因此贏得社會的讚譽。由此可知當時大世族還
是有相當的社會地位。


2.世族被消滅了嗎？

我覺得用「消滅」來形容世族的下場並不恰當。宋史有崔頌的傳記，他出身清河崔氏的清
河小房，崔頌高祖父崔邠擔任唐朝太常卿，崔頌父親崔協是後唐宰相，崔頌兒子崔曉崔
也都在宋朝出仕。用「消滅」來形容世族的下場，可能太過強烈，會誤以為他們被殺光了
。

對世族的屠殺通常很難把世族殺盡，如北魏對崔浩家族的屠殺，甚至牽連崔浩的姻親；河
陰之變大量世族死亡，然而這些屠戮之後，清河崔氏仍然是一個世族，只是一時變得不那
麼顯赫(因為最顯赫的一支被殺了)，事後清河崔氏旁支漸漸發展，到唐朝仍然是過的最滋
潤的世族之一。

歷史上確實有一次幾乎殺光某地世族的例子，南朝梁的侯景因為聯姻不遂，後來報復性的
屠殺南朝世族，南方的僑姓大族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受到幾乎滅族的打擊。但是琅琊王氏
到了唐朝仍然是世族，過的雖然不如南朝時期的顯赫，他們仍然累世為官，還出過四位宰
相，例如王褒，侯景亂後至江陵追隨梁元帝，江陵陷落後仕於北周，其子孫有三位成為唐
朝宰相。陳郡謝氏唐朝時雖然淡出歷史舞台，也沒有被侯景屠戮殆盡，如謝哲出仕於陳朝
，只是後來謝氏發展的不如王氏順利。

所以，屠殺對世族的影響，常常只是檯面上的面孔換人。中國地方龐大，每個縣都有很多
世族，同一世族裏也有許多不同的分支，分散於各地。想殺光某個世族事實上有技術上的
難度，殺那麼多人可能也不符合統治階層的利益。


3.世族的消失

世族消失是一個無疑的事實，唐朝以前許多家族都累世為官，甚至累世位居宰輔。(例如
蘭陵蕭氏：蕭嵩相玄宗，蕭嵩兒子蕭華相肅宗。蕭華的兩個孫子蕭俛相穆宗、蕭倣相僖宗
。)宋朝以後，這種狀況不再。

我覺得這個事實與宋朝科舉形式的改變有關。宋朝開始了彌封與謄錄，至此主考官不再能
直接知道考生的身分，大幅降低請託關說的可能性。在宋朝以前，漢朝的察舉、魏以後的
九品中正、唐朝的科舉，彼此的身分都是公開的，請託關說因而無法避免。通常越大的家
族越有能力作出請託關說，因而階級越容易複製，累世為官的狀態也就無法避免。而宋朝
改變了科舉制度之後，基本上砍斷了階級複製最重要的一環，因此從漢魏以下到唐朝綿延
千年的世族才漸漸消失。

我覺得借用某將領的名言來形容世族的結局，世族沒有被消滅，只是凋零。世族的傳承消
失在史籍的記錄之中，因為當家族不再是出仕最重要的條件時，人們對於家族的傳承不如
過去重視。

(當選任官員的人、與被選任的人之間，請託關說可行的時候，階級世襲就可能發生。例
如對岸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傳承短短七十餘年，「太子黨」已是不可忽視的存在。世
族政治是否將在新中國捲土重來呢？也是一件值得觀察的事。)


4.世族很囂張嗎？

從「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還有晉朝南渡初期「王與馬共天下」來看，世族氣焰確
實很囂張。最初我也覺得他們似乎真的不可一世，然而實際上去翻閱「北史」，看裡面的
崔盧家族的事蹟，卻又覺得「還好啊！」

真正不可一世的世族，似乎限於東晉南朝，如琅邪王氏、陳郡謝氏、譙國桓氏、蘭陵蕭氏
，但他們之所以囂張，是因為他們掌握兵權，是披了世族外衣的軍閥，軍閥當然囂張。

至於北朝的世族，崔盧李鄭王，看起來大多都很溫和，范陽盧氏雖然曾有盧溥的舉兵，對
於北方政權的影響看來也不大，史書幾句話就帶過了。

到了唐朝，許多世族已經開始循著科舉入仕了，都是體制內的人物，對於皇朝的威脅很小
。真正對唐朝皇室有威脅的，前期是有號召力的諸王(尚書令秦王之類)、太后(不解釋)、
此外可能還要包括公主(總之前期皇室的最大敵人就是皇室自己)，後期是擁兵的節度使，
再加上宦官。從皇室的角度看來，世族可能已經算是一個可愛的存在了。

雖然唐朝曾有打擊山東世族(崔盧李鄭)的舉動，如：李世民讓高士廉編氏族志，高士廉以
博陵崔民幹為第一等，李世民很不滿意，說「我與山東崔盧李鄭，舊既無嫌，為其世代衰
微，全無官宦，猶自云士大夫....我今定氏族者，誠欲崇樹今朝冠冕，何因崔幹猶為第一
等，只看卿等不貴我官爵耶？」於是以皇族為首，外戚次之，把崔民幹放到第三等。看起
來李世民確實打擊了世族，實質上似乎只是世族間的洗牌，他似乎只是見不得別的家族的
地位比自己家族高。看起來他並不想要消滅世族，他只想要確認自己家族的身分比其他家
族都更高人一等。


補充小八卦：
1.唐朝最顯赫的世族一般以「五姓」為首，五姓指崔盧李鄭王。然而王姓(太原王氏)在唐
朝發展不如其他四姓，因此被稱為「鈒鏤王家」，意思是銀質而鍍金，比其他幾家次了一
等。
而最顯赫的崔盧李鄭四姓，社會地位頗高，自視也高，甚至看不起一般的官員，即使其中
不顯達的世族成員，還會說「姓崔、盧、李、鄭了，余復何求耶！」自認高人一等。

2.唐文帝李世民打擊崔盧李鄭等山東世族，然而他的子孫唐文宗李昂想位自己太子選妃的
時候，優先考慮山東世族的女兒，結果朝臣多不願意跟皇帝聯姻。文宗知道以後覺得很不
是味道，跟宰相鄭覃抱怨：「朕欲為太子求汝鄭門衣冠子女為新婦，扶出來田舍齁齁地，
如聞朝臣皆不願與朕作親情，何也？朕是數百年衣冠，無何神堯打朕家事羅訶去。」(這
段用臺語發音應該很有味道。神堯是唐高祖李淵，「神堯打朕家事羅訶去」指神堯皇帝後
裔傳到我這一代變成佛家羅漢不用結婚似的！)


※ 引述《opnet (op18)》之銘言：
: ※ 引述《liunwaiqoo (角頭幫已逝)》之銘言：
: : 世族起源於漢朝的察舉制
: : 魏晉有了九品官人法後門閥世族更是主導了整個魏晉南北朝
: : 東晉的皇帝司馬氏甚至權勢都比幾個門閥世族大家還要低
: : 隋朝創立了科舉制度後有打擊了一部分世族的權勢
: : 但世族遭受到毀滅性的打擊整個GG似乎是唐末黃巢之亂的緣故？
: : 請問黃巢之亂是如何毀滅世族門閥的？
: : 五代十國的更迭好像也讓世族整個衰敗....？
: : 五代十國世族又是如何被消滅的呢？
: : -----
: : Sent from JPTT on my Samsung SM-N9700.
: 其實我也有這個疑問
: 魏晉南北朝的局勢也很混亂，當時的世族分為三種：一是在地方塢堡據守、二是加入朝
廷
: 但以上在唐末都沒有出現，漢末和唐末有點相似，都是中央積弱、地方割據、軍人進京
廢
: 目前大部分的說法都是科舉和武后打壓，但隋唐的科舉其實也幾乎是世族的天下，武后
雖
: 照理說唐末的藩鎮割據，世族應該更容易投靠藩鎮輔佐其稱霸一方並繼續維持其影響力
，
: 以上求解惑感謝
: -----
: Sent from JPTT on my Sony H8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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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historia/M.1592309609.A.E6D.html
推 asdf95: 解說的很完整
推 f40075566: 推推 優質文章
推 biglafu: 朝臣多不願意跟皇帝聯姻--> WHY?
有幾個可能，
1.唐文宗的時候皇室已經掉價跌停且看不到停損點。
  (他自比為周赧王、漢獻帝，我覺得...這是自知之明。)
2.唐朝皇室本身就亂成一團，對講究禮法的士族來說可能本來就是個NG的家族...
3.請google「穿越到唐代千萬不要做的五種人」，有謝金魚的好文可以作參考XD

推 gm79227922: 推
推 articlebear: 推
謝謝大家推文啊!! 仔細一看才發現錯字連篇，稍稍修改了一下。
※ 編輯: moonlike (150.117.43.44 臺灣), 06/16/2020 22:24:28
推 dennisdecade: 推
推 MerinoSheep: 為何不願與皇室聯姻？李家那些豪放的公主 娶進門根
→ MerinoSheep: 本自討苦吃
推 HAHAcomet: 扶出來田舍齁齁地XD 這是什麼意思
說真的我也不確定哈哈..
這種古代大白話似乎比文言更難解，不易查找相關典故。
我猜大概是這樣的意思：

(幫太子找新婦這個idea)扶出來(大家有如)田舍(間的鄉下人)齁齁地(作反應)


嘗試翻譯一下唐文宗整段話：

朕想要幫太子求娶你們鄭氏衣冠氏族的閨秀作媳婦，
可消息傳出來大家有如鄉下人一般齁齁地騷動，
似乎大家都不想跟朕作親家，這是怎麼回事啊！
朕的家族也是數百年的衣冠氏族，
怎麼從高祖皇帝傳到朕這一家人的時候，叫我們出家侍奉羅漢(不結婚)嗎？

原文：

朕欲為太子求汝鄭門衣冠子女為新婦，
扶出來田舍齁齁地，
如聞朝臣皆不願與朕作親情，何也？
朕是數百年衣冠，
無何神堯打朕家事羅訶去。

推 wistful96: 太子李永當了幾年太子就暴卒於少陽院，死因不明
所以嫁給太子李永真的很雷啊！
※ 編輯: moonlike (150.117.43.44 臺灣), 06/17/2020 08:13:05
推 c22748872: 推這篇 解釋得很清楚~
推 a420360: 推一個
推 peter89000: 那關隴家族跟山東士族比如何，像是京兆杜家、韋家
這好像也是個很大的題目呢，
我覺得樓下milk7054說的跟我想法接近，可先參考，
我再去查一些資料再補充吧。

→ Jedidiah: 齁, google 有答案 https://tinyurl.com/ycozkq2q
推 info1994: 當駙馬爺就不能參與朝廷事物吧 然後不能亂來（？）
推 matt511101: 推推
推 milk7054: 七家十姓本來就跟關隴集團各玩各的
→ milk7054: 唐高宗時禁婚令，「男女皆潛相聘娶，天子不能禁」。
→ milk7054: 更何況是唐室衰亡後，皇帝落魄到要攀婚
→ milk7054: 滎陽鄭氏到唐昭宗時族人都當宰相，沒必要通婚討好天子
→ milk7054: 反正皇帝用人名單就這幾個士族裡挑一顆西瓜
→ milk7054: 山東世族，唐末一狗票宰相名單，沒在怕的
→ milk7054: 薛元超，娶李元吉之女和靜縣主為妻
→ milk7054: 薛元超晚年自稱一生中有三大遺憾：「不以進士擢第」，沒
→ milk7054: ，沒能娶「五姓女」(崔氏、盧氏、李氏、鄭氏、王氏)
→ milk7054: 家族顯赫比誰族譜年代追溯比較遠吧
※ 編輯: moonlike (114.136.226.163 臺灣), 06/17/2020 13:34:11
→ milk7054: 滎陽鄭氏都可追溯到西周時期，上古神獸等級
他們追溯的先祖是鄭幽公。當然在往上就可以追溯到西周諸王囉~~

推 dorbeetle: 真的耶 用台語講還挺有味道的
特別是「新婦」、「親情」，看到這些辭彙就覺得很親切。
※ 編輯: moonlike (150.117.43.44 臺灣), 06/17/2020 20:52:40
推 shyuwu: 原po也懂台語漢字嗎？
我不懂啊... 其實我連臺語都說得二二六六了
不過小時候看布袋戲，倒是讓我喜歡臺語念詩詞的氛圍

推 purue: 所以宋朝以前士族其實是靠作弊才累世當官的啊
這麼想可能太負面了，當時的制度本來就沒有考慮到防弊。

唐朝有八卦紀載，王維參加科舉時請岐王幫忙關說，
當時某個有勢力的公主已經關說內定張九皐為第一名，
岐王於是安排王維假扮成藝人跟自己參加公主的宴會。
王維的風姿儀態吸引了公主，在公主詢問下王維拿出自己的詩作，
公主讀罷，發現許多是自己平時就愛誦讀的，沒想到作者就在眼前。
問王維為何不應科舉？
岐王說王維很自負，如果不是第一名，寧可不應舉，
然而聽聞這次已經內定張九皐是榜首。
公主笑了，這有甚麼問題呢？「本為他人所託！」
於是找了考官過來....後來王維果然是榜首，可喜可賀。....

這個故事出於唐朝薛用弱集異記，是否屬實姑且不論，
可以從其中看出當時的風氣，關說也許不事太正面的事，
但當時看待關說可能也沒有今日社會這般負面。

推 Segal: 皇帝討老婆也不容易啊，還是土雞蘇丹找孤女來得聰明些
※ 編輯: moonlike (150.117.43.44 臺灣), 06/18/2020 19:39:14
※ 編輯: moonlike (150.117.43.44 臺灣), 06/18/2020 19:43:39
→ hgt: 新婦  親情跟臺語有甚麼關係???  能否說明一下??
→ hgt: 這不是很普通的詞彙嗎??
推 biglafu: 應該只是一種感覺
→ biglafu: 有些話用台語講比較有氣勢XD
→ chungrew: 推  完全同意這篇
推 shihpoyen: 台語的新婦=國語的媳婦 台語的親情=國語的親戚或親事
謝謝補充啊~

→ saram: 親戚,未必是閩南語的親"情".可能是變音,後被寫成"情".
→ saram: 還有古語新婦是指新娘.和閩南語媳婦有極大差異.
→ saram: 新娘能當多久?七老八十後還算新娘?
→ saram: 南北漢語差異太大了.
→ saram: 現在台語有親情一詞,是從國語套來的.意義完全一樣.
→ saram: 幾十年來有許多台語專家在找原字,找不到就硬ㄠ.
→ saram: 甚至有人說台語是夏朝語言.
→ saram: 有人說是孔子的語言.有人說是唐朝河洛語言....
→ saram: 是世界語言學一大發明.不是發現.
推 shyuwu: 轉注假借被樓上講成硬拗XD
推 milk7054: 還是很負面阿，人帥真好，人醜吃土
印象中很久以前看過余秋雨這的一篇文章，他把唐朝詩人做排行，前兩名是李杜，第三名
則是王維。他認為白居易也有資格並列第三，但是王維人氣比較高，尤其是女學生們特別
喜歡王維。可能王維的為人與他的作品散發一種特別吸引人的韻味吧？

→ milk7054: 小時候看到這故事，想說公主是不是跟王維有一腿0.0
→ milk7054: 唐朝男女關係又特別開放，嘿嘿
→ andrew43: 找不到硬凹的例子很多，但應該不含新婦和親情二詞。
→ andrew43: 不然「子」最初意思是嬰兒，後來意思一大堆也不限年紀。
推 shihpoyen: 我說的是台語和國語的關係 不是台語和古漢語的關係啊
※ 編輯: moonlike (150.117.43.44 臺灣), 06/19/2020 19:1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