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atisuya (伊達楓)
看板historia
標題[推薦]《中國西征》邊疆征服對清朝的影響。
時間Tue Mar 30 09:41:57 2021
https://fatisuya.pixnet.net/blog/post/47670378
近幾年，隨著中共在新疆(東突厥斯坦)的「再教育營」逐漸被揭露，世人開始關注維吾爾
人及這個區域的狀況，衛城出版社在此時翻譯引進了美國新清史學者濮德培(Peter C.
Perdue)著名的作品《中國西征》，也算躬逢其時。因為這部作品的主題是大清帝國對於
新疆(東突厥斯坦)、蒙古與西藏等「邊疆地區」的最終征服，探討其運用了何種手段去達
成，以及產生的影響與作用。而這個歷史事件，正是現代的兩個中國政權：中華民國與中
華人民共和國對於這些地區領土宣稱的濫觴，因為它們幾乎繼承了大清帝國的所有疆域。
如果這場征服不曾發生，就不會有這些結果，而作者在本書的結論中認為，這在漫長的中
國史上是一個偶然，是滿州朝廷的特殊性才導致的成就，而非「傳統的大一統」，換言之
，濮德培並不認為那些被清朝納入版圖的新征服地區是所謂的「自古以來神聖不可分割的
疆域」。他的這種立場，對民族國家建構的政治神話發起了挑戰，因此一般不會被當局所
喜歡，是以，本書其實早在數年前即有中國出版社產生興趣，卻卡在審查而最終無法出版
。今天，在不受政治外力限制的台灣，終於讓華文使用者有幸拜讀這本大作，是值得慶幸
的事情。
先說一下就是，個人對於新清史的了解不深，對於他們引起的學術糾紛也只是略有耳聞，
不過，我對於那些針對濮德培等學者是「居心叵測」、「企圖分裂中國」的指控斷不能認
同。 誠如前所述，在本書中，作者始終強調的一點是「歷史的偶然性」，這是針對於清
朝在完成其征服之後，建構出的政治神話---將自己的軍事行動正當化而將敵方打成「叛
亂勢力」，建構自己「受命於天，討伐不臣」的合法性征服--而起的一種辨明。這一場自
康熙朝就開始的政治神話建構運動，隨著帝國擴張而逐漸完備，蒙古、新疆 (東突厥斯坦
)與西藏、台灣就這樣地逐漸「自古屬於中國」。這並非特例，放諸任何世界上曾存在的
帝國都會有此類似行為。不過這被後來的民族國家所繼承，成為它們統治該地區的一種合
法性依據時，就變得微妙了。但必須聲明的是，濮德培並非是要對此加以批判攻擊，他只
是坦率地指出這種「自古XX屬於XX」是一種人為的政治神話建構(但沒有評價)，以及嘗試
說明，清朝的征服純屬「歷史的偶然」。
那麼，何謂「歷史的偶然」？
簡單來說，儘管我們今天回顧的「歷史」都是「已經完成的經過」，但在這些事實發生的
過程中，其實有很多變數是非常的偶然性，它完全有可能造成不一樣的結果，這是透過生
活經驗就可以理解的。不過，其缺點在於它無法像科學理論那樣透過實驗反覆檢證，因此
在遭到質疑時反駁會顯得有些無力。而這種說法在某些人的歷史觀內就會變得非常刺耳，
特別是對於堅持政治神話需要的統治者來說更是如此。
在本書內容中，濮德培試圖給讀者的一個概念是，大清是唯一一個完成徹底解決華夏農業
民族跟北方遊牧民族千年來對抗的中原王朝，而它的成功不是必然而是帶著歷史的偶然性
。十七世紀，滿州/清朝、莫斯科公國/俄羅斯帝國跟蒙古諸部是中央歐亞的三大角逐勢力
，它們在發展的起跑線幾乎是一致的，而前兩者則深深受到後者的影響。俄羅斯從過去蒙
古帝國的統治中學得了大草原的外交遊戲規則，這有助於他們東擴，並取得廣大西伯利亞
資源換取資金；同時，利用東正教控制斯拉夫農民獲取糧食，解決農業跟游獵兩種社會的
衝突之後方能成就帝國。清朝的歷程大致上相同，滿州八旗吸收了蒙古千戶制的特點，完
成收編並致力於中央集權；對外吸收大量漢人來耕作，發展經濟以養活日漸擴大的國家。
不過這兩個發展的勢力都曾面臨過發展瓶頸，莫斯科公國遭遇內亂，直到羅曼諾夫王朝興
起，接連幾代英主方才穩定。而清朝則是幸運的碰上明朝內亂滅亡，入關接收十八省漢地
資源成就霸業。至於蒙古諸部，他們相對不幸的，再也無法出現像成吉思汗家族那樣長期
統治來穩固諸部，當清朝跟俄羅斯逐漸發展出中央集權的帝國時，依然處於紛擾的內部鬥
爭之中，於是逐漸被這兩大強權所侵蝕。以往，草原勢力如果被中原王朝壓迫，他們可以
利用北方西伯利亞或者中亞的縱深來避難，然後換一批新血過來繼續糾纏。但這個循環隨
著俄羅斯人的東擴而被打破，空間已被壓縮，游牧民無路可逃。
而且，蒙古諸部原本還可以利用清朝跟俄羅斯的矛盾中求個漁翁得利，孰料兩邊卻和談了
。著名的尼布楚條約雖然在後來的政治現實中被按照各種「需求」加以詮釋了不同的解釋
，但作者指出，事實上這是一個非常公平的對等條約，因為它確實的讓參予方各取所需。
對俄羅斯來說，比起領土野心，更在意的是中國龐大的貿易市場；對清朝來說，邊境的安
全以及不支持蒙古人是頭號大事。而雙方雖然尚沒有主權國家的對等概念，但透過耶穌會
士的中介之下，仍然達成了協議，至此之後，俄國不再干涉清朝對蒙古的動武，於是他們
就成為了這次條約中唯一的犧牲者。
當然，清朝與蒙古之間的戰爭也不是一帆風順，康熙多次遠征塞外的最終凱旋，其中不乏
運氣成分，這在官方文書自然不會提及。反之，他們不遺餘力地把這說成是「昭昭天命」
，是上天的眷顧與對不服王化的「教訓」。滿洲朝廷之所以有如此自信，源自於在皇太極
時代接收了元朝皇帝玉璽之後，便以繼承這個前世界帝國為職志，企圖完成明朝永樂帝未
竟的野心。
因此，從清朝堅持一定要收回噶爾丹屍體並公開再處刑的態度上，我們不難理解，這是攸
關其統治合法性的頭等大事。滿洲人此時已吸收了儒家的統治學說，認為行禮如儀是一個
統治者的義務，他們透過這種「遊戲規則」確認自己受命於天的合法性，而處分一位「叛
亂者」當然是重中之重。作者指出，儘管事實上噶爾丹做為一位對等的蒙古部落的領袖，
其行為完全符合身分，為了自己與其部族利益行事，根本不該用「叛亂罪」來定義。而清
朝這種作為明顯的就是隨著自己的勝利，將之「內化」。這種行為無疑的就是一種政治神
話的建構，把過去的事實抹煞，強行倒果為因，換言之，清朝把征服蒙古視為一種「自古
以來」的天然權利，而噶爾丹則是違反這種「天命」的反亂者，作為其征服行動合法性的
理由，這是帝國統治手段屢見不鮮的一種，也是清朝對於之後所有新納入的邊疆，合法統
治的基礎。
這種帝國統治的政治神話，在二十世紀初建構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時，被選擇性的接納與吸
收。民族主義份子雖然明確的區分了滿/漢的差別，但他們卻把清朝的擴張視為一種「中
國文化力量的自然現象」，滿州人只是完成了理所當然會發生的任務，「統一」(請注意
這個詞彙的意義)了「固有領土」。而當新的中華民族國家建立之後，繼承與統治這些疆
域也就是理所當然之事。濮德培「不受歡迎」的原因，正好來自於，他在本書中明確的戳
破了這種建構。他認為清朝的擴張並不是過往王朝的延續，只是一種歷史上的偶然。滿洲
人有著與明朝截然不同的統治菁英性格，動員資源的力量以及歐亞的外交政策，他們又恰
好碰上歐亞大陸上的其他帝國擴張造成的世界局勢，方才成就這波征服。清朝官方把這些
成就重新書寫並與過去的歷史連結以構成政治神話來彰顯自己的正當性，而這又被後來企
圖繼承這些遺產的中國民族國家所理所當然的利用。作者說出這個「事實」被當權者視為
一種「居心不良」其實也不難想見，因為這很明顯的威脅到了它們統治的正當性來源，特
別是該政權如果合法性不是來自於人民的授權。
作者「不受當局歡迎」的地方還有很多，例如他指出清朝對待維吾爾人的蘿蔔與鞭子政策
：服從就吸收納編，反抗就加以殺戮，還引用了塔西陀針對羅馬帝國主義的強烈批評：「
他們製造了荒漠，卻稱之為和平。」這對當代統治政權的一些作為，無疑是非常敏感。儘
管濮德培這本書已經寫就十餘年了。
其實，如果把焦點放在上述的那些爭論上無疑是嚴重跑題，濮德培的這本「中國西征」更
主要的是想討論清朝的對外征服與邊疆政策，反過來對於其帝國統治的成敗的影響。作者
認為滿州朝廷加強了行政官僚與更大限度利用「市場」去動員境內外資源來支持其征服，
同時也造成了一種離心力量埋下帝國未來衰敗的根源；以及其把對中央歐亞的外交經驗挪
來應付從海上來的英、法等西方列強的錯置等，都是有趣的觀點。不過個人對此研究不深
，就不敢妄加論斷了。只是濮德培說，清朝在乾隆時完成征服後「失去了強大外敵而逐漸
鬆懈」，並引用了王國斌的假設：「台灣鄭氏政權如果長期存在能否給予清朝外部壓力並
保持長期活力」是個頗值討論的觀點；不過從康熙的海禁政策來看，說不定只會更讓滿州
帝國更加對海上封閉。
濮德培的這本《中國西征》提供了很多有意思的歷史觀，特別是對於台灣人來說是有其特
別的意義，儘管這可能不是作者本意。本書動用了三位譯者的參與，儘管雖然還是有些英
式中文的「翻譯腔」痕跡，但基本上還是能說得上是稱職的完成了任務。對於新清史，如
果還不了解的讀者，推薦可以看看羅威廉的《中國最後的帝國：大清王朝》；至於對本書
的一些回應，汪榮祖在遠流主編了一本專書，不妨試試。
PS：周錫瑞（Joseph Esherick）有一篇：《大清如何變成中國》，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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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wittmann4213: 感謝推薦，這本我也在注意。 03/30 10:31
推 cht1234: 新清史真的是一坨日本人拉出來的屎，但中原王朝神聖不可 03/30 11:31
→ cht1234: 侵犯的領土大小單純的就是能力所及的極限 03/30 11:31
推 overno: 不過當時新疆也不是維吾爾人稱霸，主要是信仰喇嘛教的準 03/30 11:35
→ overno: 噶爾蒙古人 03/30 11:35
推 overno: 另外用清朝對新疆統治的殘暴，自述帝國的衰敗，對比美國 03/30 11:38
→ overno: 西征時消滅印第安人的做法，只是說明了，只要早點種族滅 03/30 11:38
→ overno: 絕清光光，後世就能帝國長存，並站在道德制高點的現實殘 03/30 11:39
→ overno: 酷 03/30 11:39
→ overno: 反而現代美國的族群糾紛，都是先後新移民間的糾紛 03/30 11:40
推 gary76: 清朝對草原民族都有計劃性進行慢性滅絕，但這對於搶錢起家 03/30 11:56
→ gary76: 的康熙來說是有害的，導致搶到的土地缺少人口紅利 03/30 11:56
推 allen139443: 好奇問一下 清朝對蒙古新疆的征服本質可以套用到英 03/30 13:08
→ allen139443: 格蘭對蘇格蘭愛爾蘭的征服上嗎 03/30 13:08
推 moslaa: 對於這類討論，我現在的看法都是國家的擴張為必然，為了 03/30 13:55
→ moslaa: 爭取更多的資源，更多的安全地帶等等，直到抵達地理的限制 03/30 13:55
→ moslaa: 或或無法擊敗的對手或到達統治技術(交通技術)的極限 03/30 13:56
→ moslaa: 而為了合理化這樣的擴張，主張自古以來，是最方便的做法 03/30 13:56
推 abcde2048: 近代多民族極權國家出問題的就是蘇聯... 03/30 13:58
→ moslaa: 日本在擴張時期，也是提出過日鮮同祖 日琉同祖的學說 03/30 13:58
→ moslaa: 甚至到了現代，上圖是立在北海道的標語，立標單位是箱根市 03/30 14:05
→ moslaa: 故可視為日本政府的官方態度，上面清楚寫著 北方四島為 03/30 14:06
→ moslaa: 日本<固有>領土。從史實角度來說，這當然胡說八道了 03/30 14:06
推 Aotearoa: 函館市和箱根市 差有點遠喔 03/30 14:07
→ moslaa: 感謝a大指正 不禁老臉一紅... 03/30 14:11
→ moslaa: 總之，從史實來看，大和朝廷建立的時候，統治範圍不包含 03/30 14:14
推 LonerEver: 這種對滿清統治有不利描述的書，八旗就不會出版 03/30 14:15
→ moslaa: 北海道，但日本政府的官方見解，我也能接受，這世上本來就 03/30 14:20
→ moslaa: 政府有政府的責任 (不能放棄到手過的土地)， 03/30 14:21
推 wcc960: 箱根是町，沒有"箱根市" 03/30 14:21
→ moslaa: 只要不要去打壓禁止民間學術上的反對意見即可 03/30 14:22
→ moslaa: 又再次被打臉 哭哭 03/30 14:22
→ moslaa: 至於八旗 這個嘛... 反正八旗出的書，其他出版社也不見得 03/30 14:23
→ moslaa: 想出，這一切就言論自由加市場機制嚕 03/30 14:24
推 chungrew: 清國併吞新疆其實也是種族滅絕史 03/30 18:01
→ chungrew: 19世紀陝甘新疆多次回變，清朝屠殺了很多穆斯林 03/30 18:01
→ hgt: 滿清剛入關也是大開殺戒，基本上滿清就是以極暴取天下 03/30 19:51
推 articlebear: 推 的確滿好奇如果西力不東漸 這個徹底解決農業民族 03/31 03:30
→ articlebear: 跟遊牧民族的清朝之後的發展會怎樣 03/31 03:31
推 kantantantan: 03/31 04:37
推 jackliao1990: 鄂土也是農業游牧完美結合 海貿也很發達 03/31 09:06
推 chungrew: 錯了 PLAMC說過『西力反而救了清朝』 03/31 10:09
→ chungrew: 清朝好在引進洋槍洋砲，把叛亂又壓了下去 03/31 10:10
→ chungrew: 肌肉能畢竟比不過子彈 03/31 10:10
→ chungrew: 要不然太平天國之亂 恐怕清朝就該滅亡了 03/31 10:11
推 wittmann4213: 大國擴張少有哪個不伴隨種族滅絕的，大清帝國又不是 03/31 14:24
→ wittmann4213: 特例，西班牙帝國，美國，大英帝國，大日本帝國以， 03/31 14:24
→ wittmann4213: 俄羅斯...... 03/31 14:24
推 moslaa: 嗯？大英帝國有搞種族滅絕嗎？ 03/31 14:35
→ moslaa: 不算那種啥把歐洲病菌帶過去，的意外事件 03/31 14:36
→ moslaa: 以政策來說，英國似乎比較不玩種族滅絕 03/31 14:37
→ moslaa: 雖然起因也不是說英國慈悲為懷，或者出於文化多元 03/31 14:38
→ moslaa: 說穿是懶得管，記得繳稅服勞役就好。但結果而言， 03/31 14:39
→ moslaa: 英國應該算是不滅人種族與文化。 03/31 14:39
→ moslaa: 還請樓上具體舉例，英國殖民過程成，滅絕了哪個種族與文 03/31 14:40
→ moslaa: 化，以大航海時代以降來算。感謝。 03/31 14:41
推 chungrew: 對1845~1850愛爾蘭大饑荒，英國不僅不救人，還從愛爾蘭 03/31 14:46
→ chungrew: 繼續輸出穀物，據說餓死上百萬人，這算種族滅絕嗎？ 03/31 14:46
→ jackliao1990: 集中營就是英國人發明的 用來虐待布爾人 03/31 14:52
推 wittmann4213: 澳洲原住民啊，這政策可是到二十世紀中咧，難道澳洲 03/31 20:48
→ wittmann4213: 的帳大英帝國不用負責？ 03/31 20:48
→ ChoshuArmy: 清朝造成種族滅絕，這樣看來應該可以當中國朝代了吧XD 03/31 20:58
→ gary76: 大英帝國搞種族清洗是真的老手了... 03/31 22:01
推 CGT: 真要講史前時代智人就滅絕了尼安德塔人... 人權是當代的價值 03/31 23:15
推 umano: 沒滅啦 混血了 04/01 00:36
推 shihpoyen: 大概2%左右的混血 04/01 00:58
推 moslaa: 謝謝回答。 04/01 01:50
推 wtchen: 推 04/01 02:47
推 chungrew: 尼安德塔人好像有遺傳疾病 04/01 09:05
→ gary76: 社交恐懼，糖尿，容易積存脂肪，憂鬱症，都可以追溯到尼人 04/01 11:36
→ gary76: 尼人基本就是肥宅模板，能打的那種 04/01 11:36
推 umano: 哈哈哈 04/01 17: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