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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reurl.cc/6QR7ak 歷史學柑仔店 牛肉、味噌、高麗菜:十七世紀臺灣人的食材,就是這麼的樸實無華,且枯燥~~ 鄭維中(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一、前言 在食物冷藏保存技術發明之前,大多數水手的生鮮食物補給,仍仰賴一路上停靠的海港。 一旦出海超過兩個禮拜,大部分的生鮮蔬果都會腐化。當船隻進入海港停泊時,船東多半 會容許船員上岸購買當地的生鮮食品,來補充船上人員身體所需的養分。顯而易見的,海 上交流,因此也是飲食的交流。此外,人是一種習慣的動物,能被隨身帶走的料理調味料 ,當然也常是船員們隨身行李的一部份。結果,那些熟悉的家鄉料,就這樣被跑船的船員 們四處帶著,在各個港口傳來傳去,也是不難想像的事情。 後來稱為被安平的大員港,在十七世紀一段不短的時間裡,常常讓那些從非常遠的地方開 航前來,或是短暫歇息於此地的荷蘭船隻停泊。途經此港的,當然也有在臺海兩岸航行, 或者是巡遊東南亞各港的唐人商船。可以想見,當時的大員市鎮,既然有辦法供給這些漂 泊人群各式生鮮食物,本身又是各種海外物資的轉運站,在其市面上流通的各類食材的供 應情況,自然是相當多元。 本篇小文是作者在正規的研究之暇,將偶然發現的一些與食材相關的研究材料,勉強匯集 起來的文章。因為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史料,向來偏重記載價格高昂、易於獲利的各種貨物 往來,對那些隨手可及的小額交易,不屑一顧,疏於記載。而在熙來攘往的唐人市井裡討 生活的小民,多非舞文弄墨的騷人墨客,自然也不會留心柴米油鹽、飲食小物的紀錄。即 使在史料之海中,勉強撈得些許描述食材的隻字片語,還是很難知道,最後這些食材到底 是如何被料理下肚的。總之,面對著稀缺的史料,就想要勾勒出時人的飲食概況,著實力 有未逮。透過有限的史料,筆者所披露的時代風景片隅,也只能觸及食材的部份,意猶未 盡、想知道豐富食材究竟是如何被料理上菜的讀者,還請您自行揮灑您豐沛的想像力。 二、荷蘭風味:牛肉、刈菜、高麗菜 1670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務員克里斯比(Ellis Crispe)由爪哇的萬丹港啟程,前往 東寧(臺灣)去設立商館,鄭、英雙方協調時,英國人即要求,一旦設立商館,希望:「 我們(英國商館人員)每周要能宰殺一頭牛,另外還要供給我們想要的其他食物。」[1] 可見西洋人就算出門在外,也不願虧待自己的胃。而兩年後的1672年,隨著英船「實驗號 」(Experiment)來到臺灣的一位水手巴洛(Edward Barlow),就在臺灣享受到那些雙方 談妥的食材,他讚嘆的說:     福爾摩沙島的糧食,有非常好的牛肉、大量的豬肉、羊跟雞、鴨、鵝。 他們將許多的鹿獵殺、鹽漬並風乾,可以長期保存,是相當不錯的口糧。 [當地]種植少量的麥子,大量的稻米,那是他們的主食。[2] 從這個記載看來,至少在東寧時代,英國船員在臺灣能享受各種新鮮肉品,是有案可查的 事情。但臺灣變成一個牧養大量牲口的地方,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讓我們來看看相關的記載是怎麼寫的。當我們向前追溯個二十年,在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檔 案《船務會計帳》中,確實有過相關記載。1650年,有一艘中型平底船「波蘭國王號」( Coning van Polen),當它一抵達長崎,就被賦予了運送補給品到大員的任務。該船於當 年10月8日開始裝載那些補給品,主要是白銀、米糧和魷魚乾,裝載貨物足足裝了兩天之 後,才由長崎出港。[3]據《熱蘭遮城日誌》記載,10月19日,「波蘭國王號平底船」即 抵達大員港外錨地停泊。是以,它的實際航程僅有9日。[4]在《船務會計帳》10月22日條 下記載,該船於臺灣入港(大員港)之後,繼續補給的生鮮食品如下: https://i.imgur.com/lOMxMYe.jpg
表一:平底船波蘭國王號《船務會計帳簿》摘要。 (斤[catty]為16兩或0.01擔,約合617.5公克[5]; 擔[pakul]為122.5荷蘭磅[6]; gantang 約合1/10擔。[7]) https://i.imgur.com/K2xrsVZ.png
圖1:波蘭國王號船務會計帳簿摘錄。 根據以上的記載,可以很明顯看出來,該船在臺灣停泊期間,採購的週期是七天一輪。而 且,除了11月20日的採買,是專門為了出發的補給做準備之外,在其停泊期間,均於週六 採買食品。從記錄看來,荷治時期的大員市鎮也是算星期的,週六一定會有個集市,而船 員所補充的糧食,主要是新鮮的牛肉與豬肉。由此可見,當時臺灣的畜產業,八成已發展 到一定規模。此外,清單中購買的豬肉往往是整頭購買,牛肉則是秤重採購。這大概跟船 隻必需供應給船員一定數量的肉品有關。或許是因為已經有相當數量的豬肉,或許是船員 人數沒有多到可以在一週之內消耗掉全牛。 而從上表中,我們也可算出,當時豬隻的平均重量約為48斤,體型普通。既然可以秤斤論 兩的買牛肉,這表示在當時的大員市鎮,應該是持續性供應溫體牛肉,牛肉可能有一定的 銷路規模。平均起來,豬肉、牛肉的價格差不多,都是每斤0.125里爾(the piece of eight),牛肉並不會比較貴。[8] 另外還有一些資料可以佐證,證明當時荷蘭船員在臺灣採買牛肉,是當時的常態。例如, 即使荷蘭船隻難以進入大員港,僅能停靠澎湖時,臺灣當局還是會派人前去跟當地人收購 牛肉,以供應船員所需。1655年,歸國大船Enkhuizen號抵達馬公灣停泊時,大員當局隨 即派遣上席商務員范德燕特(Johannes van den Enden)前去澎湖接應,還撥給他500兩 銀子,讓他在澎湖收購新鮮糧食: 因為我們認為,前來的快艇所準備的培根豬肉與鹹肉都很少, 而且顯然也很需要飲用水,所以我們覺得可以撥給你們500兩, 為那些快艇和大船收購包括牛隻等必要的糧食。 為了取代每艘船的培根[豬]肉、鹹肉(只要乘員50人以上即會配備), 每周吃肉的那幾天,每艘船要殺一頭牛分給成員, 以取代那些祖國的培根[豬]、鹹肉,作為配給。 這樣才能省下前述那些培根[豬]肉與鹹肉。 配合荷蘭船員們的需要,大員當局輸運了必要的薪柴到澎湖去。這表示荷蘭人收購給養的 情況,大體相當順利。[9]這也不是孤例。1660年秋季,由於巴達維亞當局擔憂鄭成功對 臺灣的潛在威脅,又寄望能趁機奪取葡萄牙人的澳門,派遣了范德朗(Johan van der Laan)率領十二艘船艦開拔前往臺灣,伺機而動。由於范德朗的艦隊抵達大員港外時遭遇 颱風,所以,艦隊將大部分的士兵及病員卸運到熱蘭遮城,其後,在9月20日,決定開往 澎湖避風。全體艦隊人員與船隻,除了三艘小型船隻被留在大員港當作港口駁船使用、一 艘船隻在前往臺灣途中飄離,始終未歸返外,其他8艘船艦及船員,都在澎湖停留了約兩 個月(直到11月13日為止)。 在船艦停泊澎湖期間,這些船員都不斷「消費(soetelen)鄭成功治下,當地居留唐人與 往來中國船隻由中國沿岸載運來的補給品,主要是食物與牛隻」。[10]從這些殘留史料看 來,至少在1650年代,荷蘭水手到臺灣消費畜養的牛隻,或是在澎湖購買中國出口、途經 澎湖轉銷臺灣的牛隻,一直是一件很普遍的事情。[11] 在上表1650年10月22日的帳本紀錄中,特別標示收購了200顆高麗菜(Cool/Kool)。之後 ,在接下來的四週裡,每週都持續購買相同數量。在「波蘭國王號」出航前,該船又特別 儲備了400顆高麗菜。如果船上乘員以50人計算的話,在一週內,每人每天大概可以吃半 顆多的高麗菜。而該船所購買的總數高達1400顆的高麗菜,最可能還是由臺灣本島取得的 。 其實,在十八世紀范咸《重修臺灣府志》當中即曾記載:「番芥藍,似菜。葉藍,其紋紅 、根亦紅。種久蕃茂,團結成頂,層層包裹,彩色照耀。一名番牡丹,種出咬瑠吧;其國 以為上品菜。」[12]這裡所稱的「番芥藍」,應該就是今日所稱的「高麗菜」(cabbage) 。而范咸所記載的「咬瑠吧」,即是當時荷蘭東印度公司亞洲總部,巴達維亞之別名,今 日稱之為雅加達。那麼,雅加達當時是否已經種植了高麗菜呢?根據十七世紀東印度公司 醫務員,龐第修斯(Jacobus Bontius, 1592-1631)的記載,答案是肯定的。 1630年代,在巴達維亞的植物園中,即種植了「萵苣、蘆筍、高麗菜、蘿蔔、菊苣(吉康 菜)、縐葉苦苣、荷蘭芹(巴西利)、甜菜根。」這些都是當時荷蘭人慣常食用的蔬菜。 [13]這些蔬菜的種子,或來自於歐洲,或取自於亞洲各地。從這條證據看來,范咸所言, 洵非虛語。 荷治時期移植到臺灣的高麗菜種子,雖然未必是直接由荷蘭運來的,卻多半是荷蘭人從巴 達維亞取得的。附帶一提,當時的唐人,看起來並不是怎麼太讚賞高麗菜,而且當時也未 必稱之為「高麗菜」。因為,在十九世紀編纂的漳州話辭典《荷華文語類參》中,荷蘭語 的高麗菜(Kool)被譯為「椰菜」、「芥藍」,而非今日通稱的「高麗菜」。[14]大概直 到十九世紀晚期,閩南人才開始將「番芥蘭」改稱為「高麗菜」。[15] 在前述「波蘭國王號」的《船務會計帳簿》中,還有另一項值得注意的食材,那就是「芥 末籽」。所謂「芥末籽」,在臺灣一般多稱為「芥菜籽」。十八世紀初期,高拱乾的《臺 灣府志》曾記載:「芥菜 (有二種;晚一種為紫芥,性最辣,可為芥辣以和食品)」[16] 既然依當時帳簿的紀錄顯示,可在臺灣收購得相當數量的芥菜籽,那麼當其時,芥菜(俗 語稱刈菜)很可能也是當地臺灣人常用的食材。 荷蘭人亦有在他處食用芥菜的記載。有一位荷蘭旅行家紐霍夫(Joan Nieuhoff, 1618-1672)便曾記載,1654年,當他搭乘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船隻,停泊於南非開普敦( Cape Town,當時也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殖民地)時,就在當地採買了不少生鮮蔬菜。那 時他們每天都要煮掉兩大袋生鮮蔬菜,其中就包括高麗菜葉、白色甜菜根和芥菜。依當時 料理的作法,是拿這三樣菜一起去燉培根。當船隻停泊在港口的時候,船上每天供應的菜 色裡,有兩餐都能吃到這道菜。[17]相較於這則南非的記錄,在當時的臺灣,好像還沒有 看到種植甜菜根的紀載。不過,就算是用蘿蔔取代甜菜根來燉煮,這個燉菜食譜應該還是 蠻誘人的。 https://i.imgur.com/VVucYw8.png
圖2:荷蘭廚房處理高麗菜。 (圖片來源/Commons; Kitchen Scene by Pieter Feddes van Harlingen; 1619年作品) 三、日本直送:味噌、清酒、魷魚乾 在前述這艘1650年由長崎開往大員的「波蘭國王號」裡,也載運了大員當局所需的種種食 物補給。米糧就不用說了,值得一提的是,此船還載運了「魷魚乾」。根據「波蘭國王號 」上出貨單的記載,船上載運了487包共41,887斤的魷魚乾。[18]從資料上看起來,這並 非是因應荷蘭人員要求而採購的,而是著眼於居住於臺灣的那些唐人的需求。此後,在 1658年的貨單記載上,我們又再次看見載運由日本輸入29包共2,900斤,「五島產」日本 魷魚乾的紀錄。[19] https://i.imgur.com/lgM0e3i.jpg
表二:1654-1659年間荷蘭船由日本輸入臺灣的食材摘要。 從上表來看,1650年代晚期,大員市鎮已消費味噌、清酒、醬油等日式食材,是不爭的事 實。在表裡也提到當時進口了某種日式調味料,筆者目前還無法確定其內容,但很有可能 是「七味粉」。總之,是當時流行的日式調味料。 從1656年的記載中我們發現,荷蘭船隻除了載運供給大員所有人消費的船貨以外,還特別 給大員長官西薩(Cornelis Caesar, c. 1610-1657)帶了5樽調味料,3小樽味噌、3小樽 日式醬油。[21]這大概是因為西薩曾於日本的荷蘭商館任職許久,喜歡吃日式料理的關係 。 除了以上摘要的那些日式食材外,1658年,又額外進口了兩小樽梅乾、六隻正月魚( songuats),[22]還有4斤人蔘。[23]在1659年,也進口兩小樽梅乾、六隻正月魚( songuats)。[24]正月魚是日本的醃漬魚,似是烏魚,進口這樣少的數量,想來可能是當 成禮品吧。 那麼,在鄭成功趕走荷蘭人以後,這種日式料理流行的情況,是否延續下來呢?答案多半 是肯定的。雖然因為荷、鄭兩方衝突的關係,鄭氏方面要求日本方面不可洩漏他們從日本 輸出物資的情報,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即使是荷蘭史料中,也未曾記載臺灣方面從 日本取得的物資情況。但在三藩之亂結束後,此種緊張關係已獲得抒解,保密已無意義。 以下是荷蘭人收集到的,1681年由長崎前往臺灣的5艘唐船所載運的貨物摘錄: https://i.imgur.com/jB5uiR5.jpg
表三:1681年臺灣船由日本輸入臺灣的食材。 (資料來源/永積洋子 《唐船輸出入品數量一覽,1637-1833年─復元唐船貨物改帳.帰帆荷物買渡帳》 (東京:創文社,1987),頁254。) 鄭氏集團治台時,每年都有約10艘船由東寧出發,前往日本,收購臺灣所需物資。[25]從 前述摘錄來看,應該可以推論,即使荷蘭人已經離開,這些日式食材仍然風靡東寧。特別 是前述的「魷魚乾」,不止繼續輸入臺灣,東寧時代的人們,還加碼消費昆布、海參、柴 魚、魚翅等日本乾貨。 1683 年,在施琅併臺後,康熙帝開放了海上貿易。到了十八世紀,根據賴惠敏教授的研 究,因為日本食材大量的進入蘇州一帶,遂當地的飲食發生了很大的影響。說起來,日本 食材對於臺灣飲食影響,相較於蘇州等地,應該早了約40年左右。賴教授引《清稗類鈔》 「食魚翅之豪舉」條載:「魚翅產閩粵而不多,大率來自日本。自明以來始為珍品,宴客 無之則客以為慢。」[26]遙想中國海禁遷界時的東寧,士民婚喪喜慶,年年大啖魚翅,也 非不可想見之事。另外,後來蘇州頗稱時尚的日本漆器、銅器、倭台几等,也與這裡所說 的日本食材一樣,早已於臺灣流行多年,不足為奇。只能說,東寧時代臺灣人的食材,就 是這麼的樸實無華,且枯燥~ https://i.imgur.com/2KD6fMJ.png
圖3:當成醬油罐(Z)與醋罐(A)的日本伊萬里瓷器。 四、庶民美食:叻沙、拉麵、豆菜麵。 像魚翅這樣的高級食材,當然是出售獲利的重要商品,因此,在目前遺留的文獻裡面,比 較容易留下記載。反而是那些每日常用的食材,因為過於平淡無奇,時人反而少有興致特 別留下紀錄。例如,每日作為主食的米飯、麵包等,就不太容易找到記載。不過,那些海 外稍微難買,又讓人嘴饞的食材,有可能因為外銷而留下些許紀錄。例如,在《巴達維亞 城日誌》裡面,即記載1652年底,在由臺灣前去雅加達的唐人篷帆船中,載運了6箱被稱 為「laxa」的貨物。[27]這「laxa」很應該就是後來在南洋各地被稱為「叻沙」的麵條。 根據新加坡峇峇屋博物館(NUS Baba House)館長、歷史學者Peter H. Lee的研究,在 1765年巴達維亞城的《荷蘭東印度告令集》當中,即使用「laxa」來指稱「叻沙」( Laksa)。這個字的來源已不可考,但在波斯,很早即已用類似的詞彙(Lakchah, Lakshah, Lakishah)來指稱配湯吃的麵條。他認為是荷蘭人在東亞航行的旅途中,因為 與使用波斯語的穆斯林接觸,借用了這個字;又因為荷蘭人統治印尼的關係,使這個字被 借到馬來語之中。[28]我以為這樣的看法完全可以延伸到十七世紀。證據如下:有一位日 爾曼博物學者朗弗斯(Georg Eberhard Rumphius, 1627-1702),大約於1650與1660年代 於安汶島(Ambon Island)周邊為荷蘭人工作。他後來在《安汶植物誌》一書裡,描述黃 豆的用途時,提到了「laxa(叻沙)」。他說: 這種豆子[黃豆]大多出售給唐人,他們會用來製作比較差的laxa, 稱為Tausjiam[豆菜麵)]。是長條狀,如同蚯蚓一般,是由拉伸得非常長 的麵團切削出來的,然後經過日曬晾乾。Laxa要跟畜肉或雞,還有切成 小片的高麗菜一起煮。是令人驚異,而且受到我們一族[荷蘭人]歡迎的美食。 很簡單就能消化,不管生什麼病都能吃。不過,真正的laxa是用米的粉還有 麵粉做成的,將之揉成像蚯蚓一樣的粗圓長條。但是加了黃豆做成的laxa, 是非常薄又小、又扁平的長條。因為黃豆粉做成的麵團很有彈性,更能延展。 所以人們可以做的非常非常薄,因為在所有的豆子裡面,加了黃豆粉做成的 麵團是最有黏性的。[29] 在朗佛斯的陳述裡面,laxa(叻沙)已經成了麵條的代稱。這樣的唐人麵條不止在臺灣有 生產,當清廷以海禁、遷界阻絕了海外唐人與中國的交流時,日本也成了這種麵條的產地 之一。從1666年到1686年間,有21個航次的唐人篷帆船由長崎將20-500箱不等的麵條,輸 運到巴達維亞去銷售。[30] 由此可以推測,在當時,很容易就可以從日本取得麵粉的東寧臺灣人,應該也持續在製作 、享用麵條。而留在日本商館的荷蘭人,當然也不會錯過這種庶民美食。根據另一位長期 卜居在日本,為荷蘭商館服務的日爾曼人,著名的博物學家肯普佛(Engelbert Kä mpfer,1651-1716)的記載,「中國叻沙(laxa)」通常指稱「用精製的麵粉揉製成麵團 後,削成又長又薄的小條,然後烘製過的食物。」[31] 他還記載這樣的麵條,是與當令 的肉、菜,一起下鍋做成湯麵。所以當時在長崎,不但有人製麵,要吃到麵也不困難。 那麼,當時的日本人是否能接受這樣的麵食呢?根據《水戶黃門的餐桌》一書的說法,水 戶藩主德川光圀曾經在1665年,邀請定居長崎的明朝遺民朱舜水前去講學,因此嚐到了中 國麵食。有些人認為這就是日本最早的拉麵。[32]但根據岡田哲的研究,這種看法有點言 過其實。當時一般日本大眾既不習慣吃獸肉、不習慣油膩的濃湯、製麵加鹼水的技術也流 傳不廣。[33]所以,雖然長崎唐人一度也投入製麵,但在康熙開海後,製麵的大宗,當然 還是回到中國沿岸各港。同樣的,即使在十七世紀已經用「叻沙」來指稱某種中式麵條, 這也不能代表當時東南亞消費的麵條就與今日的「叻沙」完全相同。 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十七世紀唐人在整個東亞海域的發展,也同時將他們家鄉的製麵技 術和麵食文化傳播到海域各處去。日本拉麵與南洋叻沙,最終能於二十世紀在各地創新與 流行,多少跟明清時期唐人的海外活動有所關連。畢竟,庶民的食物始終不是以珍稀取勝 ,其強大之處,反而在於與各種本地及外來口味的交融與適應。 https://i.imgur.com/5hCkI0g.jpg
圖4:1660年左右巴達維亞唐人麵攤情景。 (圖片來源/Rijks Museum, RP-T-1964-364。) 五、小結: 走筆至此,已經覺得有點囉唆。到底,關於這些十七世紀的食材的故事,有什麼好值得處 在二十一世紀的我們絮絮叨叼地去關心的呢?牛肉、刈菜、高麗菜,豈不是今日臺灣人餐 桌上常見的不能再常見的食物?味噌、清酒、魷魚乾,又有哪家會覺得是什麼稀有食材、 異國料理?拉麵、叻沙跟豆菜麵,現在搞不好隨便一家店都能端一碗上桌,哪裡稀奇?其 實,這就是筆者想提醒大家之處。 說起來,身為臺灣人,已經太習慣臺灣帶給我們的這種通有運無的便利性,方便到視而不 見、習焉不察。明清交替的十七世紀中期,中國各地陷入戰火,沿海一般人別說是吃牛肉 ,就算是飯都未必吃得上了。當時的荷蘭人停留在日本,可是買不到太多獸肉的(詳如前 述),更別說吃什麼家鄉味高麗菜。繁華如江南,在明末大亂之後,又經歷了清初的海禁 ,至少有三、四十年吃不到日本的海產。而在東南亞各地的唐人,就以唐人熟悉的家鄉味 麵食來說,雖然不是什麼高貴的食品,但面對清初海禁,同樣也未必容易取得。相較於此 ,在當時臺灣人的餐桌上,仍能擺出各式豐富的食材,大概又屬於當時代的一個例外。 臺灣這種「就是這麼樸實無華,且枯燥」的飲食史,或許因為隨後江南飲食的繁盛發展, 潮汕人口移民暹羅、馬來半島所爆發的多元飲食文化交流,逐漸被掩蓋了光芒。總之,臺 灣雖小,但由於地理位置以及歷史上各種因緣際會,反倒常讓臺灣人的生活水準,樸實無 華地超過周邊一般表現,這似乎是一種臺灣史發展中常見的模式。至於這種「因緣際會」 的機運,究竟從何而來,往往被認為「不足為外人道也」,無足掛齒而少被放在心上,這 也是研究臺灣史的幽微之處,這裡就不多說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61.58.110.137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historia/M.1699667376.A.634.html
PsMonkey: 推 11/11 11:21
freesoul: 推飲食史 11/11 11:29
Cuchulainn: 原來味噌是台灣人相當早就在使用的日常調味,感謝分享 11/11 11:49
hedgehogs: 豬/牛肉 價格差不多,看來當時換肉率還沒拉開來 11/11 12:44
NKN: 推 餓了 11/11 17:49
※ 編輯: Aotearoa (61.58.110.137 臺灣), 11/11/2023 19:05:33
bcs: 明鄭臺灣做不出醬油? 11/11 20:03
atteleitus: 推推 11/11 20:33
ilikeroc: 這個網站的文章都很精彩 11/11 22:32
cloudcuckoo: 推 11/11 22:56
peterlee97: 種植少量的麥子←這也許是台灣本島最早種植小麥的紀 11/12 21:42
peterlee97: 錄 11/12 21:42
peterlee97: 另外 高麗菜我以為是溫帶作物 可以在當時算亞熱帶的台 11/12 21:42
peterlee97: 灣種植喔 11/12 21:42
peterlee97: 至於豬跟牛 我猜會不會是狩獵的牛與豬? 不然以大陸東 11/12 21:44
peterlee97: 南沿海的牛主要是耕牛 到台灣應該也是以此為主的狀況 11/12 21:44
peterlee97: 下 價格如此接近 會不會是狩獵從原住民手上收的? 11/12 21:44
snocia: 台灣沒野牛,只有投奔自由的耕牛;然後家豬和野豬在資料 11/13 16:15
snocia: 的語言有可能是不同單字,要查證才知道 11/13 16:15
peterlee97: 如果是耕牛 耕牛很珍貴 應該沒那麼便宜吧 11/13 22:01
saram: 水牛是荷蘭人從印尼輸入的. 11/14 03:30
peterlee97: 以農委會網站紀錄 黃牛平埔族就在養了 明末再隨著荷 11/14 11:18
peterlee97: 蘭人從澎湖引進一些 所以滿早就有了故我的推論可能 11/14 11:18
peterlee97: 為正確的 有可能為原住民的牛隻才能便宜 11/14 11:18
articlebear: 推 11/14 19:49
Aotearoa: 家豬應該沒問題吧,漢人或原住民都有飼養 11/14 19:50
saram: 黃牛家族可以野生放養的.要看草地面積與生長情況. 11/14 20:31
saram: 不過野生的應該很瘦. 11/14 20:32
A6: 野生的未必很瘦 台灣現在有很多野化的黃牛 蠻肥的 11/15 02:10
Tsukasa0320: 推鄭老師 11/15 2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