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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桂花香。
儲秀宮裡是沒有種桂花的，只在殿前聳立兩株蔚然的古柏，台基兩側各有一對
戲珠銅龍、銅梅花鹿，那是特為恭祝慈禧太后五十壽辰所鑄。除御花園外，皇
家禁苑中就屬頤和園種最多桂花，每當秋風拂過，細碎的金桂恰似一陣翦雨，
灑落燦燦的金光。
如今幽深的儲秀宮裡，突然有了這難得的芬芳，自然是慈禧太后打頤和園回宮
了。
當光緒皇帝一走進東次間，就見慈禧太后端坐在案頭，用戴著護甲的指套在一
份請安摺子上劃出壓痕。一道壓痕代表已知，若無特別指示，將由軍機處的值
班大臣直接草擬答覆。這幾年慈禧太后已經歸政，除非皇帝遇上猶疑難解的軍
國大事前來請教，她多半不主動垂詢。
只許是光緒太年輕，一班老臣常覺得皇上處理政務過於輕率，直是直，方是方
，從沒留一點餘裕。時間一久，他們也發現皇帝個性剛愎自用，偏聽偏信、賤
耳貴目，但凡是他所敬之人上的條陳，無論好壞總一概應允；反之，皇上所惡
之人，不管才學性情如何，則巴不得將其永逐京城再不錄用。幾回勸諫都不見
效後，老臣們只得轉頭從太后身上下功夫，悄悄在請安摺子裡附帶夾片，好將
心底話盡情吐訴，期盼老佛爺見了夾片後能有所作為。
光緒當然也知道這些魍魎朝臣打的是直達天聽的打算，但請安摺子歷來是問太
后安好，為表崇孝尊重之意，向來是由軍機處逕直呈到太后面前，更不用說想
一探是否有夾片附在裡頭。
平常皇帝心中雖然嘀咕，總還坦蕩蕩的，可今日不同，他內心有事，打進殿後
便惴惴不安，只拿眼瞧著慈禧太后的神色，希望看出一點端倪。可惜除了滿室
盈盈的桂花香外，慈禧太后的面色十分安寧，靜靜閱讀手中的摺子，慢慢用護
甲挑過一頁又一頁。
直到慈禧太后闔上摺子，交給一旁伺候的大總管李蓮英後，光緒終於趁空朗聲
道：「兒子給皇額娘請安。」
「你來了。」慈禧太后朝他點頭，示意坐在右下首。又讓李蓮英擇出幾本摺子
送到光緒面前，口裡閒豫問道：「皇帝是從哪裡來的？」
「兒子剛在中和殿閱祝版，結束後原是要到養心殿見幾個預備放外官的臣子，
聽皇額娘派人傳話，便先過來伺候。不知皇額娘召見兒子所為何事？」
依慣例，凡是遇到天子親祭，皆需在大典前到中和殿閱視寫有祭文的祝版。算
算日子，距離中秋祭月不到十天，確實是需要親自檢點行禮儀注。只是一想到
即便是民間的小戶人家，同樣看重中秋月夜蘊含團圓的意思在，慈禧太后心底
禁不住就一陣發酸，這是怎麼了，竟然養出這麼一個不孝子來......。
畢竟是久歷政局，她雖然感傷面上仍然波瀾不驚，只指著放在光緒面前的請安
摺子，徐徐說道：「這些都是附了夾片的摺子。有些好沒意思的，不看也罷。
其中兩份我批了讓軍機處下去商量，你且看看。」
「是。」皇帝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摺子。不看還好，一看臉色一沉。這都是
什麼事？為兒子求官求到太后面前？莫怪皇額娘不肯批。光緒原想在上頭駁斥
幾句，見頁末有淡淡兩道指甲痕跡，知道是交軍機處置的意思。他本不解慈禧
太后的用意，略想想也就明白了，不由得嘆服慈禧太后的手段，送交軍機處豈
止是掃了老臣的顏面，更顯得一派公正無私。可真要如此毒辣麼？要知夾片並
非正式的奏章，私底下訓斥幾句就是，一旦交議軍機，想必用不了多少時間，
定會傳遍整個北京城。
光緒雖隱隱不忍，但也不願為此開口求情，拿起硃筆直接批轉軍機章京。
「說到中和殿，我記得殿內有塊御匾為高宗純皇帝親筆所題，叫做允...允執.
.....」慈禧太后皺了皺眉，似是一時半刻想不起內容。
「允執厥中。出自《尚書》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當年舜帝傳位大禹時曾告誡他，人心危險難測，道心幽微難明，唯有精誠懇
切持中而行，方能治理好國家。」
「是啊，道心幽微難明。」慈禧太后幽幽一嘆，突然話鋒一轉問道：「皇帝如
何解釋『惟精惟一』這四個字？」
過往母子相談時，慈禧太后也常冷不防地抽問書房功課。如今皇帝不疑有他，
認真道：「翁師傅教過，這四個字當中最要緊的就是『一』字。一元復始，剝
極必復。一者，大道也。有始有終謂之一。」光緒口中的翁師傅指的是戶部尚
書協辦大學士翁同龢，亦是當今帝師，三朝元老。
「何謂始？何謂終？」
「皇額娘請看，所謂『一』，下筆看似橫劃而過，其實不然。須知起始該藏鋒
守拙，收尾則暗勾回心，這便是循環之理，慎始慎終。」皇帝解釋得興起，起
身走到慈禧太后案旁，懸腕濡墨，哪知才剛落筆，還不曾酣暢劃開一個「一」
，就聽慈禧太后淡淡接過：「好個翁師傅教的慎始慎終。這就是翁同龢教你的
天道循環之理？」
聞言皇帝猛地抬頭，只見慈禧太后兩道精光射向自己，不禁氣勢一餒，手中毛
筆一顫，在潔白的宣紙上滴落一道墨痕，再也寫不下去。
「你幾次跟我提要變法圖強，就此事你捫心自問，我何曾阻攔過你？想當初英
法聯軍打來了、太平軍拿下大半江南、還有捻匪流寇四竄不已，老百姓的日子
多艱難。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合該與民生息，我只勸你治大國如烹小鮮，
自該徐徐圖之，不可妄躁改進。可你聽進去了沒？沒有！」慈禧太后越說音量
越高：「要剪辮子、廢八股，要跟那些狼子野心的西洋諸國同立合邦制，丟掉
老祖宗的家法！現在可好了，還想鬧一齣逼、宮！」
「兒子不敢！」皇帝聞言膝蓋幾乎一軟，急忙辯解。
「你派袁世凱殺榮祿、包圍頤和園，卻沒想到袁世凱暗裡先來向我輸誠。皇帝
啊皇帝，」慈禧太后痛心疾首道：「你識人不明，連底下人都壓不住，還想依
靠幾個新黨推行新政，這不是癡人說夢嗎？你想慎始，我還想慎終呢！」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重，私有要逼慈禧太后自縊，公有指責敗壞朝政難以善了的
意思在。皇帝雖然面色蒼白、顫顫慄慄，但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勇氣，大聲抗議
：「兒子絕不敢起這樣大逆不道的心思。」
「你若沒有這樣的心思，怎麼會被底下人撮挵幹出這等糊塗事來？」慈禧太后
冷笑道：「派刺客到頤和園挾持我？這算什麼？兵諫還是逼宮？」
素聞慈禧太后伶牙俐齒，光緒也沒少見過太后對大臣疾聲厲色模樣，但真發生
在自己身上，一句句相逼而來，皇帝只覺背上一陣冷汗。他低下頭一言不發，
強捏著拳頭微微發抖。明明室內無風，窗明几淨，透過玻璃窗還能看見外頭陽
光的殘暉，他第一次覺得儲秀宮竟是如此幽深可怖。是譚嗣同建議他派新軍首
領袁世凱殺榮祿而代之，一旦掌握了兵權，推行新政再不會有那麼多窒礙，卻
不料如今事跡敗露，他在心中大罵袁世凱這無恥小人。
冷眼看光緒臉色忽青忽白、身子僵直，慈禧太后已經不知道該發雷霆大火還是
憐憫他這一副可憐模樣。這孩子四歲就讓他進宮，接同治位為嗣皇帝。畢竟是
沖齡童孩，剛離開醇王府難免不慣，夜半哭鬧是常有的事，偏生他體質又弱，
一點風吹雷驚就會嚇得啼哭不已，宮女們拿小皇帝無法，都是自己抱著他輕輕
哄，哄到這孩子睡了，才又回到御桌前挑燈看奏折。
自己的親生兒子早逝，死在一場不明不白的病中。這一個隔了一層肚皮，更是
不聽話。一個深宮女人有多少本事？回想四十年來戰戰兢兢，逃過難，也平過
亂，還跟洋人打起交道來，在一片朝臣權貴的環伺中維持這風雨飄搖的大清國
業，就怕出一些兒差錯。現在倒好，一個、兩個都這樣，就算江山不是他們打
下的，但也不該來添亂。無怪聖祖爺死前，就怕自己不能善終。如今想想，她
終於懂得聖祖爺的深意，怕的不是個人生死，而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大好江山
給不肖兒孫糟蹋了。
恨鐵不成鋼吶。
慈禧太后搖了搖頭，擺手一揮：「李蓮英，送皇帝到瀛台。」
瀛台風景清麗，四面臨水，僅有島北一條石橋與岸相連。那不是軟禁的意思麼
？皇帝終於支撐不住，離去前在門檻上磕絆了一下，還是李蓮英趕上來攙扶住
。
「諳達—」
向來，皇帝稱教授滿洲話、蒙古話，或騎射禮儀之類的師傅為「諳達」。李蓮
英聽見光緒用上尊稱，又看他神色迷茫，手足無措，畢竟是一路看著皇上長大
，心底也不甚好受。只眾目睽睽下，他亦不敢多言，僅低聲道：「奴才送萬歲
爺回去。」
待皇帝遠去，慈禧太后的目光落在剛剛那未寫完的「一」上，如今一未成字，
倒像一個乍然折斷來不及收尾的叉線。想當初皇帝還小，坐在長春宮的案前，
一筆一劃寫課窗，才剛寫完一個字，就忍不住仰頭道：「皇額娘快看，翁師傅
說我這個字寫得極好呢！」眼裡帶著冀望大人讚美的神情。
都是康有為、譚嗣同這班小子鬧的事！慈禧太后恨恨想。「崔玉貴，」她高聲
喊道：「請榮大人到養心殿議事。」
二總管崔玉貴忙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倒退著走到門口，離開前悄悄向屋裡瞥了
一眼。就見慈禧太后神色陰鬱，一個拂袖，用勁推開案前的文房四寶，端硯石
沉，撞在地上發出鏗然聲響。在旁的宮女眉目低垂噤若寒蟬，可在太后開口前
，誰也不敢上前收拾。
那張皇帝剛寫過的宣紙，飄然落地，上頭的「一」字漸漸被四溢的墨汁漫淹開
來，好似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吞食最後的潔淨之地。
驀地，遠方天際隱約傳出轟隆聲，天空閃過一道明光，崔玉貴猛然心一驚，再
也不敢多想，急急朝外趕去。
秋雷隱隱，就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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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
分著讀沒影響，合著看也很好。
《大荒遺冊・卷一：三秀》
《大荒遺冊・卷二：無厭》
《大荒遺冊・卷三：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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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遺冊・卷一：三秀》、《止戈外傳：問天》、《相逢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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