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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莫的家步行約莫一刻鐘路程的紫竹寺,是莫每日不管再忙,總 會去待個至少半個時辰的地方。 紫竹寺是一座佔地不大的小佛寺,寺的四周種了一片的紫竹林。紫 竹又名黑竹,不同於島上較為常見的小佛肚竹、方竹它們青翠的模樣, 紫竹通體黑紫,竹節顯得份外的削瘦勁拔,卻又透著股時光沉澱後的 沉鬱蒼涼。 紫竹寺究竟是何時所建,島上的居民誰都不曉得,只知道它一直在 島嶼的一角,默默的靜立著,一如它藏身在色澤沉闇的紫竹林間的低 調。 莫父的遺體漂回岸邊的那日,是莫第一次到紫竹寺。 莫父的遺體讓同村的漁人帶回村裡時,已是黃昏。泡在海中數日的 屍身,不僅面目腫脹,且多處毀損,傷痕累累。 莫無法將這樣的亡父遺體帶回家。 莫到海邊認屍時,王春兒暫時將小歆帶到了一旁迴避,但是若是將 莫父的遺體就這麼帶回家清洗更衣,小歆必然會見到祖父殘破損毀的 屍身。 莫父面目全非的遺體,對於年方八歲的小歆而言,無疑是令他心生 怖畏的。莫不想讓小歆對祖父最後的印象是如此恐怖並且萎敗不堪的, 這不僅對一向崇拜祖父的小歆而言,是心中英雄形象的幻滅,更是一 向性格好強,自尊心高的莫父不會願意留下的最後身影。 莫正為了該將父親的遺體暫時安置於何處而發愁時,突然聽見一聲 輕喚。 「施主。」 莫循聲望去,是一名身著緇衣,看起來年約四十的比丘尼,她的身 畔站著一位年齡看起來較小些,穿著白色麻布道袍,挽著髻的道姑。 雖然是初相見,但是眼前的一佛一道,卻令莫心中油然升起一種說 不出的奇異熟悉感。 彷彿曾相見,卻想不起是何時。 莫仍在為著心中奇異的感覺怔愣著,比丘尼已先開口:「貧尼方才 在一旁,見施主隻身帶著稚童,若是將尊翁立刻帶回家中,想必多有 不便。不如將尊翁暫時安置於紫竹寺中,待整理遺容且放入棺中後, 再返家停靈?」 比丘尼說話的語氣和緩,不疾不徐的輕語,三月微風般煦煦吹入耳 畔。在這個剛下過大雨,份外淒冷的黃昏,令人打從心底感到溫暖。 莫原本正在憂慮該如何安置父親的遺體,比丘尼的提議,對此刻的 莫而言,自然是再好不過的打算。 莫不勝感激的連連揖身,「多謝法師相助!」 比丘尼與道姑瀟灑的一笑,阻止了莫頻頻道謝的舉動,在鋪放於地 的草蓆畔蹲下身,兩人同時伸手一提,竟將稍早需勞煩兩個壯漢合力 才能抬起的莫父的遺體,一把提了起來,看著絲毫不費勁。 莫原想幫著把父親的遺體抬起,但是比丘尼與道姑兩人身手俐落, 合作無間,令莫完全插不上手,只能晾在一旁。 眼見兩人抬起草蓆就走,莫連忙邁開步伐追上。 紫竹寺位於山坡上,通往紫竹寺的道路是一條隨意斬草闢出的山徑, 並未費心整理。山路狹小蜿蜒,且不時有較為突起的石塊,崎嶇不平, 稍早又下過一場大雨,雨水積在山道上,泥濘濕滑,更添行走的難度。 比丘尼與道姑卻步伐相當疾迅,絲毫不受羈絆。莫空著雙手,追著 一佛一道往遠遠離開民居,位於山坡上的紫竹寺走,竟還得小跑步才 能追上前行的兩人。 島上人家若有人出海,或是誰家的媳婦有了孩子,都會前往紫竹寺 拜觀音,祈求平安。紫竹寺掛單的雲遊僧尼、道士,來來去去,島民 若是偶然遇見了,亦往往熱情與他們的寒暄一番,即使那些外地來的 修行者所待時日不多,總是有島民見過,但是將莫父帶回紫竹寺安置 的一佛一道,卻未有島民在此前曾見過。 她們不知何時來到島上,卻對島上的人事相當熟悉,彷彿已在此居 住多時。島民不管有任何婚喪喜慶需要,前往求助總是能得到妥善的 處理。原本平日相當冷清的紫竹寺,漸漸熱鬧了起來。 因著莫父的喪事,莫與兩人的往來頻繁,漸漸熟稔。 比丘尼自稱法號是妙音,道姑則以善觀子為道號。莫自此便跟著妙 音法師研讀佛經,又向善觀子學些玄門秘法。一佛一道在紫竹寺住了 兩年後,一日突然留書一封道別,又再度雲遊他鄉,此後甚少再回到 紫竹寺。 島民在這兩年裡,已習慣了到紫竹寺來求助,莫遂接手了她們的工 作,替村裡的人家操辦喪葬法事,有時也為莫名驚嚇夜哭的孩童收驚, 或是在島上有新船要啟用時,主持祭祀的儀式。 莫依常打掃了紫竹寺裡外,在高臺上唯一供奉的觀音像前的小香爐 裡,重新燃起一柱香。莫在寺中又坐了半晌,完成每日必做的功課後, 才離開紫竹寺,向著海岸而走。 *** 父歿那日,莫對天起誓,發下弘願── 「蒼天為證,我將在有生之年,竭盡所有心力,籌出足夠的錢修繕 燈塔,讓它能照亮每個夜裡的返航之路。」 燈塔的修繕花費是一筆相當驚人的費用。 莫從立誓的那日起,沒有一天稍有懈怠,不分日夜為積攢修燈塔的 錢而努力工作。 剛過午的海邊,烈日的威勁雖略減,但是熱度仍是相當炙人。島上 的人家此時多暫停手上的工作,回到屋中休息,但是莫卻一刻也不願 浪費。 莫自紫竹寺返家拿了頂斗笠一戴,再帶上採摘海菜需要的工具,匆 匆忙忙趕往海邊。 潮水已退了兩個多小時,大片的潮間帶露出海面,遍佈海岸的大大 小小礁石間,招潮蟹、海蔘、海星、蝴蝶魚等活躍於潮間帶的生物處 處可見。 莫一手拎著木桶,一手持著長竹竿,熟稔而俐落地越過大大小小的 礁石,直至眼前乍然出現一片隨著潮水的起伏節奏漂浮的青綠映入眼 簾。 趁著退潮時採摘海菜,是莫每日的例行工作。 莫彎著身在岸邊潮間帶忙碌的採摘了半晌,直到木桶裡已裝滿了海 菜,才折回常常駐足的海岸,選了顆光滑的大石坐下,一面淘洗著海 菜,一面隨口幽幽唱著當地流行的時曲:「萬紫千紅是春天,花灼灼, 柳依依,我亦無心拆一枝。……黃鶯椏上啼,越惹得我只肝腸做寸裂。 」 莫的音質天生輕柔乾淨,雖然沒有氣勢令人震動心肺的洪亮嗓音, 但是婉轉的歌聲,綿細悠長直透心底,總能挑撥聞者心底最深處的弦, 令聽者往往忘卻置身何處,不由自主的被歌聲所吸引。 即使是天生音質優美,歌聲如蜜,一發聲必能勾來四方人群傾心聆 聽的鮫人,雖然嫌棄同樣能歌唱的人類在捕魚或祭祀、閒暇時所唱的 歌謠,認為這些世間流行的曲調皆染著俗濁之氣,卻無法不被莫所唱 的歌謠吸引。 聽見莫的歌聲,正在附近的水域捕魚的鮫人少年探頭出水面,「莫! 」 莫沒有搭腔,只是繼續哼著曲子,手上亦不停忙碌著。 鮫人少年飛快地游近,抬手攀至石上借力一按,身手矯健的一躍而 起,尺半長的魚尾在半空中劃過一道閃亮的銀弧,穩穩落坐在莫身畔 的大石上。鮫人少年黝黑圓亮的大眼睛緊追著莫的一舉一動,身著粗 布衣裳的莫,在鮫人少年漆黑的眼裡星子般閃閃發光,「妳怎麼自己 坐在這裡?村裡的人又欺負妳嗎?」 不待莫回答,鮫人少年自顧自揣測了起來,「是不是潘家的大嬸又 說妳閒話?不對,她上次才因為亂說話被婆婆罵了,應該不是她。一 定是王家的大嘴婆,是了,絕對就是她!她最愛亂編造話來誣賴別人 了!」鮫人少年越說越氣憤,離開水中後,貼服在臉頰側的鰓,都激 動得豎起發顫。 莫看著鮫人少年孩子氣的氣憤神情,微揚唇角,「都不是,拜你所 賜,她們最近待我都好。」 莫自小就厭食葷腥,雖生長在家家戶戶幾乎都以魚為主食的漁村, 莫卻常只揀著海帶或是海菜吃。莫的父兄都是捕魚好手,每次出海總 是滿載而歸,莫總是細心的一一撿出了其中較小的,或是賣不到好價 錢,魚販所不喜的魚,又將牠們放回了海中。 鮫人少年才剛學會捕魚的那陣子,頗有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莽撞,無 視於天候影響,在暴風雨的夜晚不乖乖躲在礁洞裡避險,卻下海活動, 不敵強風造成的巨浪襲捲威力,耗盡了力氣,只得任海潮捲著他浮沉 了一整夜,才擱淺在岸邊。 莫到岸邊將魚放回海裡時,恰巧見著了躺在岸邊奄奄一息,無力自 行回到大海的鮫人少年。莫順手幫著鮫人少年回到海中,沒想到鮫人 少年就此視她為救命恩人,每每只要見著了莫,就興沖沖游過來打招 呼。 十五至十七世紀,是歐洲各國船隊在世界各大海洋探索,史稱的大 航海時代。莫的家鄉所在的這座島嶼,緊鄰自十六世紀初期,葡萄牙、 西班牙發現的亞洲新航路。發現新航路後,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等 國的船隊紛紛進入這片海域,既從東亞海域獲取他們想要的資源利益, 卻也不乏船隻消失在黑水溝的惡水吞噬之下。 島上漁民雖然與鮫人合作捕魚多年,但是正因為是合作關係,必須 有利益上的互惠,鮫人幫忙趕魚入網,漁民也必須給予相應的報酬, 往往都是漁貨上的分配,故而漁民雖知道這附近不遠處的海域,正是 讓人聞名喪膽的黑水溝,有不少遠道而來的巨船葬身於海底,海中必 然埋藏著許多寶貝,卻因為提不出足堪等價交換的物品,無法請鮫人 潛入海底打撈。 鮫人少年不時潛入沉船,若尋著些瓷碗、瓷盤等島上不容易購得的 物品,往往將它們做為送給莫的禮物,莫則屢屢將這些碗盤分贈給其 他同村的婦女。 同村的婦女幾乎人人都收了莫的好處,心裡覺得不好意思,也就漸 漸不再在背後議論莫的閒話。 況且莫正在費盡心力籌錢想修燈塔的事,早已傳遍整座島。雖然大 家嘴上不說,對於這個發大願的小姑娘,還是存有幾分敬佩之意的。 漸漸的,莫的嫂子跟著個野漢子私奔的事,再也不曾被村人提起了。 鮫人少年納悶的問道:「如果沒有人欺負妳,怎麼自己坐在海邊唱 這麼哀傷的歌?」 莫蹙緊雙眉,凝視著眼前廣闊平靜,不時有幾隻海鳥低鳴而過的海 面,像是看著隻正在短暫酣睡的猛獸,「每年風雨特別大的日子,村 子裡就又多幾戶人家骨肉死別,燈塔一日不修,就會有人因此喪命。 雖然我每天覷著空就儘量多做些針黹或是編些袋子去賣,春兒姐她們 也都幫著想辦法多攢點錢,四年來也積了數兩銀子,但是比起修燈塔 所需的花費,還差得甚遠。我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湊足銀兩。」 含著血淚,在父親的遺體前,指天發誓的情景,以及當時悲悽憤怒 的心情,都還如此的清晰,歷歷在目,但是卻已是四年前的事。 莫做的針黹與編的麻布袋子,和王春兒她們努力覷空趕製的布製品, 都是些便宜的小東西,賣不了多少錢;雖然莫平日裡替村人收驚或是 送葬,主持村裡的祭祀也有些謝禮,但是因為不願意造成村人的負擔, 莫都只收取非常微薄的酬金。 販售所得加上酬金,對於大幅翻修燈塔,所需的龐大修繕費而言, 根本微不足道。 想著難以實現的願望,莫幽幽嘆了口氣,「況且小歆今年都十二歲 了,再幾年該成親了,也需要錢。我賣針黹和麻袋的收入,比起我爹 和兄長生前漁獲的收入,根本微不足道。小歆是我們林家下一代唯一 的孩子,若是我不能好好替他置辦婚事,百年後我該以何面目去見父 兄?」 「還是我幫妳捕魚?這事一點都不難的!趕魚這件事我很拿手,妳 只要拿張網子在近海站著等我……」 不等鮫人少年說完,莫輕聲打斷他的話,「我不想捕魚。」對著鮫 人少年困惑的臉,莫微微一笑,解釋道:「在我眼裡,魚和我們,沒 有差別。」 「沒有差別?」鮫人少年不解的複述。 「魚也是生命,我也是,你也是。」莫溫聲道:「我不想剝奪任何 生命去成全我的欲望。」 鮫人少年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見鮫人少年臉上仍帶茫然之色,莫進一步解釋,「我不想吃魚,因 為吃魚對我而言,就跟吃你,或是吃小歆一樣;殺魚也是。」 鮫人少年聽得怔了怔,沉默了片刻,才低聲說:「我爹娘說,雖然 海裡的魚和蝦蟹、海蛇牠們都覺得鮫人和岸上的人是一樣的,只是住 岸上與岸下的差別,因為我們可以用同樣的語言溝通,形貌也相似, 可是岸上的人覺得鮫人是魚,不是人類。」 莫沒有急著開口,只是安靜聽著。 莫一直是個相當好的傾聽者,不僅因為她的性格溫柔,更因為莫不 會急著開口下判斷,總留給與她交談的人充足的空間,好好說完了想 說的話,莫才陳述自己的看法。 鮫人少年停下了話,低著頭蹙緊眉頭,不知在思索些什麼,半晌猛 地用力咬了下唇,像是抱著很大的決心,才又繼續往下說:「爹娘還 說,祖奶奶她們從北方南遷,就是北方的人聽說吃了鮫人的心頭肉或 是喝鮫人的血,都可以長生不死,就偷偷獵捕一起生活多年的鮫人, 迫使鮫人不得不舉族南遷。所以爹娘說,不能太過相信人類,說不定 若是哪天人類沒有魚可以吃了,就會吃我們了。」 莫從鮫人少年的話不難推知,鮫人少年頻繁獨自來找她,恐怕是引 起雙親的憂慮了。 鮫人的壽命是人的近乎三倍,從幼兒到成年需耗費三十餘年的時光, 但是成年後一直到將死,容貌幾乎沒有改變,遂有了鮫人一族可長生 不死的誤解。 鮫人雖與島民共同生活在這片海域,但是只有需要合作捕魚時,鮫 人會群聚至港口,伴隨著島民的船隻一同出海,平日則神出鬼沒,不 願意輕易露面,更不會獨自與島民有太多的往來。 雖然鮫人少年轉述的話對人類頗有批評之意,莫卻並不慍惱,「你 爹娘說的沒有不對,只是不是全部的人都這樣想。」 「我知道妳不會。」鮫人少年說著面露靦腆的一笑,「所以我只當 妳是朋友。」鮫人少年難掩憂愁之色的問道:「我也是妳的朋友嗎?」 莫微微一笑,「當然。」 鮫人少年再度露出開朗的笑容,「那麼妳想籌錢修燈塔的事,也算 我一份。前幾天我聽些漁夫們說,海裡的沉船有很多寶貝,我上次去 沉船裡玩時,有看到好多金光閃閃的東西,那些應該就是寶貝了。」 「金光閃閃……」莫回憶著從外地來的小販口中聽到的外國商人之 事,「是這樣子大小,圓圓的,上面有刻些圖案的東西嗎?」 莫伸出手比劃著,鮫人少年忙不迭的猛點頭,「就是那個樣子!」 「那是金幣!」莫忍不住掩唇失聲驚呼。 鮫人少年好奇的連連追問:「金幣?那是寶貝的名字嗎?它們很值 錢嗎?」 想像著鮫人少年描述的情景,性子天生較為恬靜,從出生開始就罕 少情緒大起大落反應的莫,難掩激動的用力點了點頭,「它們就是錢! 很多很多的錢!如果有金幣,修燈塔的錢就有著落了!」 「太好了!」鮫人少年見莫如此激動,亦感染了莫的情緒,雀躍的 叫道:「我下次潛到沉船裡去玩時多撈些金幣給妳!」 雖然燈塔的修繕費用尚未籌足,即使鮫人少年形容得煞有其事,還 是無法確知沉埋於海下的大船上,是否真的藏著足夠做為燈塔修繕費 用的金幣,但是聽著鮫人少年孩子氣的歡呼聲,莫卻覺得這些年來沉 甸甸壓在心頭的煩惱,一瞬間減輕了不少。 即使不足以補足所有欠缺的修繕費用,哪怕只是提早個三年五載, 也可以減少許多家庭的不幸了。 但願埋藏於沉船中的金幣不會太少。 莫在心裡暗自祈禱。 ※未滿250字之創作屬(極)短篇,每人每週限兩篇 ※有爭議之創作,板主群有權在討論後刪除 -- 左手寫風花雪月,右手寫仁義道德 風仁苑說書人 https://www.facebook.com/chiyueshi/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61.202.226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498481368.A.BC9.html
sasan0312: 推 06/26 21:56
感謝!!! ※ 編輯: chiyue (1.161.202.226), 06/27/2017 01:09:20
o45range: 好看推 06/28 12:33
感謝推文^^ ※ 編輯: chiyue (1.161.202.226), 06/29/2017 13: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