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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頭覆雪〉 我睜開眼,見外頭一片雪白。 又到了這樣的季節了啊! 我呼出一口氣,水氣在我眼前結成了白白的霧珠。 說真的,我不喜歡冬季。一片死白又寂靜,其他三季還比較有顏色變化與新意。 寒冷、孤寂,彷彿這個世界的時間就此凍結不前。 參道上細碎的沙沙聲響吸引了我的注意,讓我走出了拜殿。 一名披著簡陋蓑衣的孩子,踏著蹣跚步履而來。 這樣的天氣讓孩子獨自一人前來山中神社,想必另有內情吧! 「啊…」孩子看著我,跌坐在地上瑟瑟發抖。 究竟是太冷還是過於害怕,我分辨不出。 「過來吧。」我轉身進入拜殿。孩子躊躇了一會,還是跟了上來。 越過拜殿進入本殿後,我點起蠟燭與炭火,室內漸漸的溫暖了起來。藉由著火光與外頭雪 地反射入室的光線,我看到如黑蛇一般的鱗片紋路,由那孩子下巴延伸到脖子與耳後。 孩子見我看著他,別過頭舉起雙手,擋著自己的臉。 「為什麼遮著自己呢?」我問。 「我...怕你看我……」他喏喏的說。 「為什麼?怕我看你身上的紋路嗎?」 「是…但也不只是這樣……」他的眼神穿過指縫,又隨即轉開。 「因為你…和村裡的人不一樣…你很有力量……」 聽著孩子的話語,我忍不住輕笑出聲。 「而且…你全身都是白的,很漂亮……」 白… 我感到我的笑容從臉上退去。白,這也是我討厭冬天的原因之一吧! 「孩子,說說你的故事吧!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孩子點點頭,語氣也比剛才更加堅定沉穩。 「我原本與母親住在山下的村落裡。我一出生,身上就有著這個黑色鱗片紋路。 母親怕我因為這身紋路被視為不祥而被殺掉,把我藏起來養大。 但今年乾旱,村裡的農作長得不好,在村人到處尋找原因時,我被發現了。 我的存在是不潔的,而藏匿不潔的我的母親,更是犯了大罪。 我們被趕出村落,在山腰的小屋居住。母親在秋天時害了風寒過世了。 村裡的人來小屋找我,要我到山上的神社參拜以潔淨自己,好讓村中明年沒有災厄。」 我輕哼一聲。「那麼,你相信嗎?」 孩子正眼看著我,眼眶裡打轉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沒有了母親,我好難過。」 我嘆了口氣。 百年前,在我出生時,因為我全身雪白,毛髮與眼睛一點黑都沒有,被視為潔淨神聖。 受到敬畏的我,在人們的崇敬之下,成為了神。 同樣受到了人們的畏懼,是敬畏、還是恐懼,帶來的結果是如此的不同。 成神、或是成鬼,一步永劫。 我走向前去,將孩子摟入懷中,輕撫他耳後的黑鱗紋路。 孩子因為我突如其來的行動止住了眼淚。 「柔軟而有溫度,這只是一般的皮膚呀。」 我摸摸他的頭。 「做為一個普通人類活著,然後死去吧。」 孩子緊抱著我,像是把出生到現在從未發出的哭聲與眼淚一次發洩出來。 但我把我的藏了起來。 〈靜林雪夜〉 我被橫置於馬背上,身後的父親疾驅著馬,在黑暗中快速前進。 林中樹枝啪嚓地刮過我的臉龐,讓我忍不住驚呼。 父親完全沒有理會我的意思,就和平時一樣。 突然間,一股力量使我騰空飛起,接著落入了水中。 沁入骨髓的寒冷瞬間吞沒我,使我不停打顫。 我定睛一看,原來我浸泡在神社後山的水潭之中。 「父親…」 我忍不住乞求著,夜色使我看不清父親的臉。 「好好反省你對你母親還有弟弟所做的事吧!」 啊…沒錯…因為…… 是我害死了母親與弟弟。 作為女性生於武家,或許一開始便是不幸吧? 無論對我而言、對母親而言,甚至對父親而言也是如此。 急需繼承人的父親,被苛責的母親,以及不受期待的我。 在有記憶開始,晚上母親在我睡了之後,都會不見蹤影,只留下人看著我。 那晚,外頭飄著細雪。 我把腳步聲藏在雪地中,跟在母親的身後。 離開了城,母親走入了林中,我跟了上去。 約莫一刻,巨大的鳥居與階梯出現在眼前。母親走了上去。 我跟了上去,但不敢過於靠近。 到了參道口,我發現母親轉身向我的所在走來。我內心一驚,把自己塞入一旁的樹叢中。 母親在我眼前停了下來。正以為被發現時,母親卻又一個轉身,走向了拜殿。 這時,我才發現在我前方三尺處,有個百度石。 原來,母親正在進行百度參拜。 不知為何,我完全知道母親所祈願的事。 她所祈願的是,這個家族、以及她的幸福。 那晚之後,我在白天也會吵著母親或下人帶我去神社。模仿著母親,我在拜殿與百度石間 奔走著。 我希望母親的願望實現。 弟弟出生了。母親的願望實現了。 澎澎的小臉與四肢,十分可愛。 我喜歡可愛的弟弟,但我父母對他的喜愛,更甚於我。 當弟弟到了三歲,我父親讓他拿起了竹刀那瞬間,我明白了一件事。 幸福來到了我家,但不包括我。 我開始了丑時參拜,如同母親之前在夜裡進行的百度參拜。 從下人那聽到的軼聞,說若在丑時於神社的御神木上釘草人,就可以使怨恨的對象遭到報 應。 傳聞中實行丑時參拜的,都是被負心漢所拋棄的女人。 原因同樣是被拋棄、對象同樣是男性,區別應該不大。 詛咒開始的第二十一夜,趁著家人都入睡,我再次獨自溜出家門,到了神社。 我憑著所聽來的方法,繼續著我的丑時參拜。 「唉呀呀,女孩兒啊!明明應該是少不更事的年紀,有什麼冤屈嗎?」 我嚇了一跳,手中的草人與釘子落到了地上。 一位穿著破舊狩衣的老人站在我身後,身後揹著木箱。 「嚇到你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經過附近聽到了落槌聲,一時擋不住好奇心而過來看看而 已。」 老人解下背上的箱子置於地上,坐了下來。 「若是對你家人或親近的人不便說,或許說給我這個陌生人聽,也多少讓你一解心頭煩憂 。」 我瞅著那名老人,雖無抱持著任何信任,字句卻從口裡洩漏了出去。 老人聽著,不時挑眉、又點點頭。 「……若我是男孩子,握著劍的人便會是我…」我閉上嘴,不願再往下說。 老人看著我,口裡念念有詞,一手撫著下巴似乎思考著什麼。 「唉呀,是了,你是侍奉那位大人的武家千金。」 老人起身,從木箱裡拿出了一個約兩手掌寬的精致木盒給我。 「收著吧!記住,拿回家後別讓任何人看見。」 老人揹起木箱。 「你的願望會實現。」 回家後,我嘗試開啟木盒,它卻絲毫文風不動。我把它收在衣櫃裡。 三天後,弟弟死了。全身皮膚發黑潰爛,像是被汙穢之物侵染一般。 弟弟死後第三天,換成了母親。 看著病榻上的母親,我的眼淚落在她那發黑的手上。 遠遠地,我的房間傳來下人的驚呼聲,接著是急切而帶著憤怒的步伐聲。 我被進房的父親一把拽起。 「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 父親手上拿著老人給我的木盒。 「這是……」 我想說話,但疼痛讓我只能不停地抽泣。 父親見了,將我的袖子挽起。 和母親與弟弟一樣的潰爛,從掌心蔓延到胳膊。 「你…!」 父親把我一把抓起,大步離開母親的房間。到了馬廄,他將我甩上了馬背。翻身上馬後, 他大喝一聲,馬兒朝著黑夜中奔去。 「看這被視為除厄之神瀨織津姬化身的水潭,能否除去你沾染到的穢吧!」 父親只留下這句話。 黑夜之中,我更看不清我身上的潰爛,但它帶來的痛楚、混著潭水的寒冷,卻更加清晰。 我身上的穢就算能除掉,我還能獲得原諒嗎? 我的願望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恨的明明是這個世界,我卻殺死了所愛的人。 〈冰雪海原〉 「我們在天的父, 願你的名被尊為聖, 願你的國來臨, 願你的旨意承行於地,如在天上一樣。 我們的日用糧,求你今天賜給我們; 寬免我們的罪債,猶如我們也寬免得罪我們的人; 不要讓我們陷入誘惑, 但救我們免於兇惡。 亞孟。」 我念完天主經,看著講台下忍不住暗暗地嘆了口氣。 除了原本即信仰天主的外國人以外,沒有多少陌生的東方臉孔。 我被教會派至此地,已經過了一年多。除了主日彌撒之外,為了讓天主的救恩能夠廣布到 整個地區,平常也會舉辦節慶活動、或是募集資源進行救濟。只是效果甚是有限。 這也是沒辦法的,儘管美國用了武力打開了經濟的交流之門,但人們的心,卻尚未打開。 現在追求著富強的日本,對於身為先進一方的西方宗教,大概也是抱持著矛盾的心理。 也或許,是我尚未盡力。 唱完禮成詠後,彌撒結束,信徒們各自交流著。 我走下講台,四處走巡著看有無需要關懷的教友。 一位生面孔、穿著精細刺繡和服的婦人起身,向我微微行禮。一旁的侍女看了也連忙向我 鞠躬。 我欠身回禮,走向前去。 「夫人您好,我是這裡的神父比延呂。請問您是第一次來教堂嗎?剛才的彌撒,有沒有什 麼疑問?」 「比延呂神父,您的日文真好。」婦人回以禮貌的微笑。「是這樣的,我有一事相求。」 「我希望您可以至寒舍驅魔。」 「驅魔?」這下可傷腦筋了,我可未受過任何正規的驅魔訓練。 「驅魔不敢說,但為府上祝福祈禱,倒是可以做到。」 婦人稍微沉思一下。「只是祝福與祈禱嗎…那倒也行。請問您能否今天前來呢?」 「今天?那可得等教友們都離開後……」 「那就麻煩您了。我們家的侍女阿初,會負責帶您到寒舍。」 婦人留下侍女便離開了。而我等所有的教友離開,將一些庶務交代給修女後,便與侍女一 同前往。 雖然僅是祝福祈禱,但婦人一開口所說的「驅魔」,卻十分令我在意。 若真是惡魔,恐怕必須回報聖座。但若非惡魔,人心的測度與服事,可能更有難度。 在沒有確認實際情況之下而貿然答應,可說是十分不審慎。 我試著向侍女搭話,希望可以了解原由,但她只是低著頭走在前方,默默趕路。 到了婦人的宅邸,我忍不住有些看呆了。 從婦人的衣飾以及帶有侍女,可推測出其出身絕非市井,但也不曾想到竟然居於如此大的 宅邸。 侍女正要引領我入門,卻有一批人率先從宅內走了出來。一名穿著西裝的男子帶著三名穿 著袢纏的男子走了出來。 「少爺。」侍女向西裝男子行了禮。我見了,也向他頷首。 西裝男子不為所動,一臉冰霜地看著我,說:「他是…?」 「他是夫人請來的神父。」 「神父嗎?神社寺院都請過一輪了,這下輪到外國的宗教來試試了吧!」 就連尚未精通日文的我,也聽出他言語中尖銳的利刺。 男子帶著下人轉身走了。侍女一臉歉疚,說:「神父大人,方才那位是現任當家,是夫人 的二兒子。他說話向來直接,請您切莫介意。」 我點點頭,言語上的冷嘲熱諷,畢竟已比先前禁教時期受政府的迫害來得輕。 我跟著侍女進去了宅邸後,被引領至居間,其他下人奉上了茶。 我禮貌性地喝了一口,卻怎樣也無法習慣日本茶的味道。 夫人進了門,在我對面的座位坐了下來。 「非常感謝比延呂神父願意來寒舍一趟。」她再次欠身答謝。 「方才在教堂中,也和神父您說了,我們這需要驅魔。雖然這或許已超出您所任範疇,但 我也只能拜託您了。」 「不敢當。」我也微敬回禮。「只是,我對於您說的驅魔,感到有些疑問。特別是剛才在 大門口與貴公子錯身,他說的『神社寺院都請過一輪』,指的是……?」 婦人嘆了一口氣。「那孩子也真是可憐啊!在他十歲時,他的父親就去世了,而他的長兄 ,好不容易繼承起他父親的事業,沒想到也在他十八歲時去世。還好這孩子爭氣,這事業 、這家族也才沒有斷送在我們這代手中……他會覺得神佛無用那也是沒辦法的,畢竟要是 有什麼神佛,他父親、他哥哥也就不會死了。」 「冒昧請教您,兩位過世的原因是…?」 「他們倆人,是死在海上的。是被龍給帶走的。」 「龍…?」我在學習日本文化時,的確聽說過數個和龍相關的神話故事。 「外子他們一家從以前便從事海事相關的工作,想必是過於冒犯了海上的龍,導致接連的 死亡。這是來自龍的詛咒。」 婦人低下頭,向我行了大禮。「拜託您了!為了不讓我們的子孫受同樣的苦,神父大人, 請您為我們祈福吧!」 我也低下頭。「我將竭盡所能。」 我翻開聖經,找到相關經文後,為婦人一家以及居所,進行了祈禱與祝福。 在祝福的過程中,我雖無感受到任何來自的惡意或不平安之處,但內心的不協調感卻持續 增長。 祝福結束後,婦人與侍女在玄關目送我離開。走出宅邸,發現方才跟在西裝男子旁邊的一 位下人正在大門外等著。 「神父大人,萬般失禮。我們當家想邀請您至茶屋一敘,有事相談,也是對方才的事的賠 禮。」 我見日頭還高,又對剛才婦人的說詞感到在意,便答應。 「麻煩您帶路了。」 跟著男子的步伐,我們朝著熱鬧的市街走去。 看著左右繁盛的店鋪,我感到有些眼花撩亂。平時若非為了採買備品,我是很少來到這一 帶的。 到了茶屋,我沒有在店鋪內看到方才的西裝男子,而下人卻引導著我往更裡側的房間去。 「當家,神父到了。」 下人為我拉開了門,請我進去。 那是一個舒適的會客空間,但不同於店鋪內日式的榻榻米與座蒲團,而是有著稍嫌繁複的 維多利亞式的裝飾桌椅。 西裝男子見我進門,隨即起身。 「方才在宅邸前,以傲慢的態度對您,真的是非常的抱歉。」 他請我坐下,而後下人奉上了以英國骨瓷茶壺裝盛的紅茶。 他輕啜一口茶後,直切重點。「母親她對您說了些什麼呢?」 我將祝福祈禱前,婦人所述之事,轉述予男子。 「唉…果然還是如此嗎……」男子深嘆一口氣。 「您應該有察覺到,我們宅邸、家族,事實上沒有任何的問題。以前神社的神主、寺院的 住持來過了幾位,也都說沒有任何的異狀,但她在失去了兩位摯愛的人後,就十分堅信我 們家受到了詛咒。最後都是祝禱念經後不了了之。」 男子微微停頓。「從廣域來看,日本各地的確都有龍的傳說,但縮小至我們居住的市,卻 沒有任何和龍相關的傳說,就算有傳說也是其他妖怪。而且父親與兄長的死因,是確切有 據的。」 「那…敢問…」 「父親是死於生意上的衝突,兄長是死於肺炎。」 我了然於胸。「那還真的是與神怪無關了。」 「我能體諒我母親失去摯愛的痛,只是…我無法再對母親的行為表示任何的肯定。」 男子再次起身,向我低下頭。 「這真是不情之請…我和母親已經無法溝通了,若她再向您求助,也請您開導她,讓她從 這個枷鎖中脫離吧!」 我點點頭。「我是天主的僕人,安慰受傷的人是我的職責所在。」 在我們離開準備離開茶屋之際,茶屋的老闆見了西裝男子,熱情地向他打招呼。 「您上次賣我的那批玻璃杯,獲得了大好評價呢!還有紅茶,那個香氣顧客可是讚不絕口 呢!」老闆笑得合不攏嘴。 「謝謝!您過獎了。也是因為老闆您願意嘗試,我的商品才有用武之地呢!」 「哈哈!那您接下來要打算進些什麼東西賣呢?」 男子沉思了一下。「接下來啊…進是會進,但接下來我要自己生產。」 老闆似乎被勾起了興趣。「喔呀?生產什麼呢?」 「這個嘛…」男子一笑。「畢竟接下來是講求船堅炮利的年代嘛!」 距離為宅邸進行祝福祈禱那天,已經過了約三個月。 楓葉轉紅、飄落,轉眼間在某些時候的早晨,枝頭上偶爾會覆有白雪。 這段期間,婦人幾乎每周都參加主日彌撒,而我也每次於彌撒後,和她多多講述聖經裡的 智慧以及天主的救恩,希望透過天主的愛,可以讓她從失去摯愛中的疼痛中恢復。 也感謝天主賜予我充滿愛心的教友與修女,透過他們的陪伴,我可以看出她慢慢地重獲笑 容。 「聖誕夜的子夜彌撒,妳要來唷!」修女熱情地邀請婦人,我看到她眼裡帶著喜悅點點頭 。 但在子夜彌撒前,她的侍女匆忙地跑來找我。 「夫人不見了!我們全家都去找了卻找不到!神父大人,夫人有來教堂嗎?」 「我沒有看到。但妳放心,我們會一起幫忙的。」 我安撫好侍女,將準備工作交代給修女後,聯繫了數名熱心的教友,分配了各自的搜尋區 域後,一同去尋找婦人下落。 「天主啊!請保守夫人的平安!求祢派遣天使帶領我,讓我能夠找到她。」 我在內心不停地祈禱,希望一切可以順利。 我一路邊找邊詢問,透過了幾個釣翁,得知有個身穿高級織品製成的和服的婦人,往著無 返崖的方向而去。 我答謝了,朝著他們所說之地前進。 無返崖--在以前航運技術不佳的年代,失去出海的丈夫或兒子的女人,會在這個崖邊哀 哭她們再也無法回來的親人。 傳說中所形容的光景,在我眼前如實發生。 婦人伏在地上,抽動的肩膀讓人感受她真切的悲傷。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忘記你們…不該忘記悔恨與悲傷……」 婦人懺悔著,細雪飄了下來,蓋在她身上、落在海裡。 「若是我再注意些…就不會有任何人死去了……龍啊!若需要生命作為代償,請收下我的 吧……」 「夫人。」我開口,將她從情緒中喚起。 「啊啊,神父大人。」婦人從地上站起,用袖口拭去臉上的淚痕。「我不能再去教會了, 不,我這輩子就只該為他們的逝去、還有為了家族後世努力祈福。」 「我了解您想要為親人付出與祈求的心,但您為何不可以來教會呢?」我問。 她搖搖頭。「教會讓我感到平靜與喜悅,但這是不對的。」 「家人的幸福與您的幸福,並不是相悖的事。您也是您家庭中的一份子啊!」 她仍猶豫著。「但若沒有人扛下責任……」 「夫人,您所愛的家人的死,並不是您的責任。」我說:「他們是因為意外、疾病而過世 的。」 當下,我沒注意到婦人表情些微的變化。 「所以…是時候……」 「你說我從以前到現在恐懼的、守護的東西都是虛假的?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可能避 免掉他們兩位的死,對未來也沒有任何幫助!是嗎?」 她怒吼,那聲音之尖銳、憤怒與絕望,我從未聽過。 「不!這樣我寧可這詛咒是真的!」 婦人縱身躍下懸崖,我追上前去,終究沒有勾著。 我看著朝著海面落下的婦人,一抹如龍鱗一般的黑影將她包覆吞噬。 那瞬間,我明白了。 龍存在,由她所生,而帶領著她走向死亡。 〈雪無島嶼〉 一望無際 、深邃,整個世界彷彿被吞沒一般。 這是我第一眼看到他的畫時的感想。 那是一幅巨幅油畫,由上而下完美的表現出海洋由深到淺的光影變化。 但不僅如此,他的每一筆觸,都藏著豐富的細節,彷彿可以成為一個個的故事。 讓人忍不住想沉浸其中。 這大概就是所謂有才能的人吧!真是讓人羨慕。 高三時,我曾經想要考美術大學,以繪畫當作我人生志向。最終,卻在術科考試時見識到 了自己與他人的差距。過於震驚的我,落得連普通大學都沒考上,只好去念免試的短期大 學。 鄉下高中就是這樣,原本以為自己鶴立雞群,到了都市才發現原來自己只是一隻鵝。 短期大學畢業後,大概是因為學歷與所學科目的關係吧!就職一直都很不順利。 「回來吧!去幫你哥或是結婚都好。」務農的老家,爸爸給了我這樣的訊息。 最後,我回到了那個離市區需坐四小時特急的鄉下。 帶著我未能完成的夢想與不甘心。 進到這個展覽空間,是個意外。 不,或許對我而言,是一種命中註定。 回到老家後,我執拗地不肯幫家裡的農作,結果居然還讓我在一間家電公司的地方分公司 的客服維修處,謀得一個小小行政職。 工作了半年,為了支援地方分公司的活動,我難得的出差,卻在回程時遇到了大雪,電車 停駛。 車站內廣播不斷播送停駛的消息,卻完全沒有告知可能復駛的時間。 站內人群越聚越多,我感到空氣稀薄,閃身離開車站。 甫離開車站,刺鼻的冷風灌入我的鼻腔,讓我忍不住想要找個溫暖地方躲藏。 這時一個小看板吸引了我的注意。 畫展-來自深海 免費參觀 畫展啊…自從不畫畫後,就沒有特意去觀展過了。 我順著指標,向著展場走去。 展出的畫家作品各有各的風格與迷人之處,但我卻獨愛這一幅名為尼莫點(Point Nemo) 的巨幅油畫。 我站在畫前,一吋一吋的細讀著,直到在最左下角,看到了一串令人費解的英文字母。 Ph’nglui…這要怎麼發音呢?這幅畫的作者究竟是哪國人? 我看向一旁的解說牌。 畫家:Luo(Taiwan) 台灣?是那個緯度比日本低、四季溫暖的島嶼吧? 那裡究竟有著怎樣的景致,可以讓這位名為Luo的畫家,畫出如此深遠而讓人屏息的作品 ?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在忙季過後,咬牙劃了七天休假,到台灣一遊。 一下飛機,熱浪迎面而來,那是我在家鄉從未感受過的溫度。 被溫暖海水所擁抱的島嶼,真想趕快見識到她的海洋。 想著尋找美麗海岸線卻跑到淡水,應該是我搞錯了什麼。 漁港配合著熱鬧的街市,幾棟老房與聳立的紅磚教堂,映著夕陽餘暉,都是新鮮有趣的景 色。 只是,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隔天,為了轉換心情,我去了迪化街。乾貨與藥材的味道刺激著我的鼻腔,大面積展開的 商品加上風格強烈的建築,居然有著奇幻的異世界感。 我買了一包芒果乾,邊走邊咬地來到了碼頭。欣賞了一下船隻往復後,我沿著河濱步道漫 無目標地走著。 河邊的不知名大樹向天空伸展著它的枝枒,同時卻又有一把把的絲鬚向著地面探去,不像 日本的柳杉,矗立指天。 真是奇怪啊!什麼都想要抓到,難道不會兩頭空嗎? 我想著,隨即又搖搖頭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河堤邊,有個人拿著油漆與噴槍,對著乾淨的提岸牆作畫。 我從那人後方經過,順便探頭看看到底是怎樣的街頭繪畫或塗鴉。 當那色塊與線條映入眼簾時,我一愣,呼吸與心跳都急促了起來。 天下有這麼巧的事?但我絕對不會認錯,雖然媒材不一樣,但那構圖、用色的風格,的確 是…… 「Luo…」 我下意識地叫出名字,而眼前的畫家竟也轉身回應。 清秀到沒有記憶點的五官,卻配上令人印象深刻的沼綠色捲髮與墨綠黑的眼瞳。 彷彿深海的化身。 我愣了一會,突然想到應該說些什麼。 「啊,那個,叫住您不好意思!我在日本有看到您的作品!我很喜歡!所以…那個…」 完完全全沒想到會遇到本人的我,說起話來毫無章法,也完全忘記確認對方到底會不會日 文。 但畫家似乎沒在聽。他望了遠方一眼,突然抄起一旁畫筆沾了黑色顏料,快速地在畫的右 下角簽上一串英文字母後,將顏料和工具們塞進包包裡。 「Wei--!!」 我望向聲音來向,一個穿著工地用螢光背心的老伯揮著手朝著我們跑來。 真是熱情的台灣人啊! 我正要揮手時,畫家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 「Yao Pau Ro!」 我還對他說的話一頭霧水,他就拔腿狂奔,被抓住的我只好跟著跑了起來。 看那老伯在畫前插腰跺腳的樣子,我終於明白了…… 「你這傢伙在這畫畫根本沒經過允許嘛!!」 這就是我跟Luo的相遇方式,怪誕到有點老梗的地步。 而後我們兩個用著中文、日文、破爛的英文以及比手畫腳交流,居然成為了朋友。 Luo原本是在一間黑心設計公司上班,後來辭職,全心全意作畫。 「我有更重要的目標。」 他笑著說,全人似乎都閃耀著奇異的光芒。 啊,要是我也有這樣的決斷力該有多好。 我在內心裡暗自想著,但同時也認清這樣的做法,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 畢竟,我不像Luo或其他藝術家,才華洋溢、創作力高、又能將作品轉化為經濟資本。 「你要不要去看看,我看到的海?」 在結束咖啡廳的閒聊後,Luo如此提議。 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我提前退了房、把剩下的兩天行程全數空出,坐上了Luo的車,向著台灣的東北方而去。 到了位於宜蘭Luo的住處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那是一棟位於小山坡上,四層樓的獨棟建築。遠眺可以看到海洋,天氣好時,聽說還可以 看到一座像海龜的島。 只可惜我只能等到明天才能欣賞。 「請進吧!」Luo說。 進到了室內,濃濃的油畫顏料味夾雜著淡淡的腥味瀰漫。電燈一亮,數百幅或大或小的油 畫,在眼前展開。 全部,都是海洋。 啊,剛剛聞到的淡淡的腥味,原來是海。 「你在哭嗎?」Luo走到我身邊,問。我摸了摸我的臉頰,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掛了兩行 淚。 「不…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是因為夢寐以求的願望實現的瞬間?還是因為再次體認到現實差異的瞬間? 我內心有另一種情感漸漸地膨脹。 「Luo,雖然我們才認識沒多久,說這樣的話或許真的很奇怪,但是……我現在覺得,就 算沒有任何才華,若我能夠為那些真正有才能的人做到什麼,那也是實現我的存在價值了 ……」 我說完當下十分懊惱。這樣子的內容就算是給摯愛之人都嫌過於沉重,而我竟然對著只認 識不到二十四小時的人說這種話。 說到底,我是真的想要成為成功者的助力嗎?難道,不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空虛與逃避責任 嗎? 「我可以把這句話,當作你對我們有著奉獻之心吧?」 意料之外的反應,讓我心頭一緊。我轉身看著Luo,突然開始感到恐懼。 他站在離我三公尺處,原本看起來像閃耀著迷人光芒的墨綠色雙眼,此時只能感受到駭人 。 空氣中的海腥味越來越濃。 我突然發覺,不知何時開始,我和他的對話開始跨越了語言的隔閡而溝通自如。 他說的語言是什麼?中文是這樣的語言嗎? 「至高的……為喚回祢的榮耀再次降臨,我們將這可悲的生物獻上為祭品,請祢回應祢忠 誠僕人的禱告……」 如祈禱般的聲音在腦袋裡響起。從未聽過的語言,一字一句卻都可以理解。 「啊啊啊啊啊----!!」 我蹲下身抱著頭,想將眼前的一切甩離到意識之外。 但事未如我所願,正在遠離的,是我的意識。 再次恢復意識時,我只能感受到冰冷的壓力,將我全人吞沒。 沒有一絲光線,只有一層比一層更濃密的黑暗。 「至高的……為喚回祢的榮耀再次降臨,我們將這可悲的生物獻上為祭品,請祢回應祢忠 誠僕人的禱告……」 那語言再次於腦海中響起,一字一句在腦中具現化成了一串符號。 啊…這些符號,就是Luo在畫上簽署的字母。 是因為我注意到了這些東西,所以我才被選上的嗎? 還是我過於一廂情願的認為在這裡,可以找到我的歸屬? 吶,若你可以在我的腦袋裡說話,那你也可以聽到我在腦袋裡說的話吧? 回答我啊! 只是除了一定間隔後出現的祈禱文,再無其他。 為何是我?這個問題,或許從來都沒有答案。 因為可以是任何人。 我突然回憶起被冬雪覆蓋的家鄉。 更冷,卻是潔白,甚至在晴朗的夜裡,也可以透過反射月暈星光,將室外照得透亮。 終於變得稍微喜歡的家鄉,再也回不去了。 始終都無法喜歡的我自己,再也不可能喜歡上了。 我將於這個溫暖的島嶼長眠。 -真實- 「妳怎麼會喜歡這種書啊!有夠致鬱的。」筱涵把佳淇硬借給她的小說《冬雪》塞回佳淇 手中,忍不住抱怨。 「就是因為致鬱才喜歡的嘛!混合著傳說、怪談還有人心的現實面、黑暗面,這就是樂趣 所在呀!」佳淇說得眉飛色舞,只差沒轉圈圈。 「好啊那看小說就看小說,幹嘛要參加簽書會啊!還我周末的睡眠時間!」筱涵嘟著嘴, 不滿地說。 「欸,立花老師又不是三不五時都可以見到的,當然要來參加啊!妳看!要開始了。」 筱涵嘴裡咕噥著,但不免也被勾起好奇心,踮著腳尖往台上猛瞧。 主持人說完開場白,音樂一下,一位穿著優雅紅色套裝的女性走上台,襯著她的肌膚更加 白裡透紅。 「不會吧…」筱涵瞪大眼睛。 她是一位白子,令筱涵想起〈山頭覆雪〉的內容。 「嘛!只是剛好做為創作內容而已啦~哈哈!嚇不到我的~」筱涵在內心如此說服自己。 雖然就常理而言,也不是什麼需要說服的事,畢竟白子就是個基因的異常表現。 突然一股淡淡的海腥味從筱涵身邊飄過。 筱涵瞬間起了雞皮疙瘩,往氣味來源看去。 一個沼綠色捲髮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 後記 非常感謝大家願意看到最後,真的…有夠長…自己寫起來也很絕望(躺) 有些書寫的感想和各篇的小註解都放在這邊,有興趣的人請自由閱讀~ (一)關於篇名《冬雪》還有〈真實〉:因為之前徵文時有寫過《春雷》、《夏焰》,很 想要寫有連貫世界觀的東西,結果…並沒有…… 所以硬是在後面讓筱涵與佳淇出來串場一下! (二)關於各篇:因為口袋名單裡本來就有〈山頭覆雪〉 和〈雪無島嶼〉的構想,因此 想說乾脆再生個兩篇,讓每個主題都被寫到!〈雪無島嶼〉是之前的創作〈來自深海〉的 後續。 最難寫的是〈冰雪海原〉,這個時候就會怨恨自己對於日本史、日本的文化史還有常民生 活史的無知…… (三)各篇的彩蛋(?)或小設定 〈靜林雪夜〉:背景約戰國時期。但戰國並非沒有女性的武將或城主(例如井伊直虎、立 花誾千代),只是讓主角的父親更加重男輕女而已。〈真實〉中的小說家立花老師姓氏, 就是取自立花誾千代。 立花誾千代真的超強的,有興趣的人可以google~ 百度參拜:為求心願成就,從神社或寺廟的入口走至拜殿或本堂參拜,反覆進行一百次。 在入口處附近,通常會設有百度石。 丑時參拜:在丑時於神社中的神木上,拿五寸釘插所怨恨對象的草人。是詛咒的方式。 木盒:概念來自於《取子箱》,版上有大大翻譯,超級好看! 〈冰雪海原〉:背景設定是黑船來航、明治維新後的日本(大概),是個新舊交替的年代 。 因為設定為天主教,因此主禱文、用詞是採用天主教說法。邊查邊寫,若有任何需改正的 地方,請多多指教! 另外神父的名字是從島原之亂的指揮者-天草四郎來的。天草四郎洗禮教名為熱羅尼莫, 日文發音是ヒエロニムス,個人私心的直譯漢字為比延呂仁牟須,因此神父的名字就叫作 比延呂了!XDD 〈雪無島嶼〉:有一些城鄉偏見發言的部分,純屬劇情需要,如有覺得受到冒犯,真的非 常抱歉!(跪) 尼莫點(Point Nemo):正式名稱為海洋難抵極,是地球表面距離陸地最偏遠的位置,距 離克蘇魯睡覺覺的拉萊耶很近。目前被各國航太機構為太空垃圾墜毀處。所以哪天克蘇魯 本人被砸到生氣氣的話就會醒來了~XDD 簽名用的文字全文「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克蘇魯 神話中常用的祭祀語,意思是「在拉萊耶的宅邸中,長眠的克蘇魯候汝入夢」。對…這句 話和文中主角被拉入水中的祈禱文,並沒有關係…(摀臉) 畫家名字Luo:克蘇魯神話是由洛夫克拉夫特所撰寫的小說為基礎而建構出的神話系統, 因此取作者姓氏的第一字-洛,作為畫家的姓氏 以上小知識與背景資訊來源:WIKI 再次感謝有耐心的各位~!如果可以的話,請告訴我喜歡哪篇!(鞠躬)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8.167.71.68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577199298.A.6F9.html ※ 編輯: faliea2 (118.167.71.68 臺灣), 12/24/2019 22:57:48 ※ 編輯: faliea2 (118.167.71.68 臺灣), 12/24/2019 23:07:31 ※ 編輯: faliea2 (118.167.71.68 臺灣), 12/24/2019 23:10:58
daniel612662: 好看推~ 12/24 23:15
unlin: 敘事流暢又優雅,文筆真好!我喜歡山頭覆雪的感人 12/24 23:32
chjghjg9487: 好看 12/24 23:39
ccy850: 好厲害!! 12/24 23:41
lovebites: 推 12/25 00:10
tzll: 好喜歡!每篇都感覺身歷其境! 12/25 01:30
ru8aside: 推 12/25 02:14
a25: 文字描述很有畫面,好看推 12/25 02:25
QCLE: 推 12/25 04:19
grassbear: 推 12/25 04:31
ssll17: 每一篇都很細膩欸,喜歡~ 12/25 10:51
lightskyline: 好看 12/25 11:15
danfisher: 推 12/25 11:23
w01192001: 推 12/25 11:32
viwrabbit: 每一篇都很美~ 12/25 12:00
greywagtail: 以為最後一篇的深海是 IB 梗 12/25 13:09
bergson: 推 12/25 19:49
wiki2548: 推 12/26 02:19
ridle: 覺得尾巴的祈禱辭好熟悉 忘了哪看過~XD 12/26 04:43
miriam0925: 推推 12/26 13:06
ALLPOST: 好看,喜歡 12/26 22:55
Enlb: 哇嗚,這算小品集了。各有其趣,以為是日本鄉野奇談,結合台 12/27 03:27
Enlb: 灣與結合現實,內容充實啊… 12/27 03:27
moonhazy: 推~ 12/27 17:35
blackcat: 推 12/27 22:27
calvin0319: 推 12/29 13:19
sputniky: 好看,這篇太豐富了 01/01 17:57
ayue1023: 喜歡第一篇! 01/06 14:04
darbyjoun: 很有畫面的作品,喜歡第一部 223.137.0.8 01/19 02:17
orangeplay: 好看啊怎麼那麼少人推 39.13.71.224 01/19 14:22
beastwolf: 推! 04/20 11:27
STARKUO: 推 04/26 2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