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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陰司便是死後的世界,是只有曾在陽間走過一遭的生者,變成死靈之後方能進入。祂們都 是經歷過生離死別才會來到此處,因此,像寧纓這樣因神氣孕育而生的神仙,永遠不可能 觸及這樣的地方。 因此,當梅若煢在陰曹地府裡見到寧纓時,簡直手足無措。 貴為神仙之軀,竟自降身份,來到審判死魂的地府,甚至還跟著其他受審的死魂一起朝梅 若煢一跪,只為向他討一個叫做『風旋』的死者。 風旋與人為善,在地府逗留的時間不長。人之三魂中,一魂附於牌位,一魂歸天寫運途, 待入輪迴井,一魂在地府賞善罰惡後,早早喝下孟婆湯投胎去了。投胎後,三魂才會重聚 ,此刻她早已再入輪迴。梅若煢是判官,主掌死亡,人家都已經重生了,他上哪找人? 寧纓這麼一跪,跪得他覺得自己都要折壽,雖說陰官長生不死,但難保有一天天庭降罪下 來,讓他去跳一遭輪迴,跟著活活受罪,那他可就叫苦不迭了。 可寧纓卻彷彿無知無覺似的,他是天上的神仙,不食人間煙火,根本不知道下跪有何涵義 ,只是以為入境隨俗,才跟著眾魂這麼做,搞得幾百年都不曾在審判時從寶座起身的梅若 煢,手忙腳亂地上前將人扶起。 但那人、啊不,那仙當真是倔得要死。 「我的天!玉皇大帝觀音菩薩閻羅王耶穌基督啊!」匡噹一聲,梅若煢扔開他賞善罰惡的 鐧錐子,三步併兩步過去拉他,可寧纓楞是紋絲不動,簡直就像尊活雕像,他簡直要急哭 了,上任判官百多年來,第一次工作到快要哭出來。 「我要找風旋。」寧纓目盲,仍目不斜視,直挺挺地在地上跪著,完美的跪姿幾乎呈現一 個直角。 「風旋已經投胎了!!!神君大人算我求您了!您起身吧!」梅若煢真真覺得受不起,捉 著寧纓的手臂想強迫他起身,可這人當真便作一尊雕像似地,怎麼樣也拉不動。 「有求於人自當要有誠意。」寧纓嚴肅地道,「還請閣下告知風旋此人投胎何處?」 「事關職業操守,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能說啊!」他簡直要頭痛死了。 這尊大神請不走也攆不了,閻羅王也沒有立場去管天庭的神仙,更何況他?!梅若煢索性 豁出去,一撩官袍衣襬,砰咚一聲也朝他跪下。 「阿曹、阿蠻,去外頭跟那些人魂說今日不審了!」梅若煢朝一旁的下屬下令道,「我梅 判官今天罷工!」 「梅大人!!!」 「大人您不能跪啊!」 沒想到一個兩個全都湧上來,想把他拉起來,梅若煢發力將他們轟開,吼道:「都不聽話 了是不是!他能跪為什麼我不能跪?!」 見他發火,大家也都不敢再勸,只好聽命行事,一旁侍立的官員們也都魚貫而出,不敢多 話。 判官府大門砰地關上,霎時間室內落針可聞,只剩燭火啪啪作響。 梅若煢就跪在寧纓面前,他倆身高相近,這麼跪下正好平視,只見寧纓其人俊美出塵,一 身弔唁似的深墨衣袍也不見俗氣,當不愧是天上謫仙人。只是那一雙眼睛從未對焦,對梅 若煢與他幾乎鼻息相聞毫無反應。 「還請梅先生行個方便。」寧纓還是道。 「我算是認栽了。」梅若煢嘆氣,也跪得直挺,只是他百多年來從未這樣紆尊降貴過,居 然跪了一下就覺得膝蓋痛,但他仍是忍下來,「我就跪到你走為止。」 寧纓冷峻的臉終於有了一絲動搖,「我要是不走呢?」 「那就跪到永遠吧。」梅若煢道。他可不能與自己的仕途開玩笑。 「永遠……」寧纓喃喃道,「這世上沒有永遠。」 「擁有永恆的生命,卻不認為有永遠嗎?」梅若煢莫名其妙,「我們的靈魂即是永遠。總 之,我梅若煢就和你耗到永遠。」 終於,寧纓闔上眼,似乎終於動用靈力感知梅若煢的模樣,他沒有視力,觀不出美醜,只 覺出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男人,跪在自己面前,他的耳力很好,能聽見男人的心跳聲,比 自己快了許多,十分急促,聽得出來是有些焦躁不安。 兩個大男人在判官府裡互跪,倒也一時蔚為地府裡的奇聞。況且這兩位還不是普通的男人 ,或者該說是男神。 「你的心跳很快。」寧纓沒頭沒腦的說,「是否肇因於鍾情何人?」 梅若煢:「???」 「罷了。」寧纓竟然兀自起身,也不扶他,要知道,他可是判官,又是為難人家又是讓人 跪地,寧纓這尊大神竟然頭也不回,就這樣出了判官府大門。 簡直莫名其妙! 梅若煢越想越不對,他可算吃了大虧,又想去把人追回來討個說法,沒想到對方早就離開 了陰司,之後數日,他開始心神不寧,無心工作,滿腦子都是那人瀟灑離去的背影,他還 真就罷工了,跑到人間去尋找這麼一個人──不對,一個神。 也不知道遙遙追了多少年,才想到公器私用,以職務之便去查風旋的投胎之處,在那裡等 待。 梅若煢想知道,風旋究竟是怎麼樣的人,像寧纓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也會有心動的 時候? 找著找著,心動的倒是成了梅若煢。 就如他最初遇見寧纓時所說,他算是認栽了。 徹徹底底的,認栽了。 梅若煢將從不離身的手杖像指揮棒一般在麥色的手中旋轉,廢棄的大廈之中,倒了滿地的 黃袍教徒,一時間哀鴻遍野,他邁開長腿,跨越這些手下敗將,啪地一聲握停轉著圈的手 杖,瞬間手杖又伸長了幾許,在他手中變作了銀白的鐧錐。 鐧錐長約一米半,有柄,為硬鞭,無刃,乃是鈍器,看上去如竹節般有九節,梅若煢看似 揮舞得自在,其實那足有四五十公斤重。也因如此,才能在偽裝成手杖的時候輕輕一敲就 讓徐諄如骨折。 「你們這些人,來日到了陰曹地府,有得審了啊!我最討厭你們這種沒有自我意志,只懂 得聽命行事,助紂為虐的蠢人。」梅若煢揪住一人的黃領,目露凶光,「寧纓在這裡,對 不對?你們把他藏哪去了!」 這教徒被他掐得幾乎翻白眼,吃力地指向一個方向,竟是在地下,這樣廢棄的所在,竟還 有地下室。 他放開這人,才走出一步,就被地上的另一人絆住,捉著他修身西褲的褲腳,眼神近乎哀 求,左右兩名衣著漆黑的鬼侍上前想拉開,就見梅若煢擺了擺手。 地上那人道:「救救我們……」 梅若煢沒有掙開他,只是道:「怎麼救?」 「父神……父神好久以前就將我們的三魂七魄抽去了命魂,讓我們受牽制,無法過正常的 生活,父神死後,到現在命魂還是沒有回來……我求求你們,幫我們找回命魂……」 「之後再說啦!」梅若煢有些不耐,他並非不願意幫忙,只是現在有更要緊的事。 阿蠻、阿曹兩名鬼侍自覺過來將人拉走,之後便隨著梅若煢邁步往地下室走,兩人也亦步 亦趨,緊隨在後,唯抵達門口前,他們才停下對外,乖覺地給他看門,就像保鑣似的。 水泥造的樓梯不長,最多才走到半樓便到底,地下室沒有光源,伸手不辨五指,陰冷的氣 息陣陣飄來,隱隱有些血腥味,梅若煢捏起食拇二指,圈成一個圓,朝圈中呼了一口氣, 將自身的能量吹出,一道電流竄過,地下室日光燈管隨即亮了起來。 房間十分狹小,方方正正,除了一把骯髒鐵椅,只有正中央擺著一具像是棺槨的水泥製物 ,上面填滿了清水,水面浮現縷縷血色,教人看不清裡頭的情形。 梅若煢小心翼翼走近,此刻他步伐已有些不穩,待看清之後,倒抽一口涼氣。 他倚著水泥棺槨,顫聲道:「誰幹的?!」 又環顧四周,朝外頭喝問:「這究竟是誰幹的?!」 只見寧纓沉在滿是血水的棺槨底層,雙目緊閉,口鼻不見呼吸的氣泡,清俊的容顏蒼白如 死。 他的胸口,正直直地插著一把弩箭,還在汩汩飄出鮮血。 兩名鬼侍在門外面面相覷,互相點頭,掠出一人出去替梅若煢審問那些教徒,另一人巋然 不動,繼續在原地守衛。梅若煢此番只帶了他們兩個來,剩下的人手都留在家中保護溫然 他們,如果他們夠聰明的話,應該會乾脆住進去了。 麥色的手指插入那一缸的水中,尚未感覺到施法的痕跡,也沒有任何被下咒的跡象,那只 有可能是因為缺氧昏厥了。神仙下凡,得有人身才能行走於世,自然也要呼吸,只是寧纓 作為神體,遭受致死傷害不會死亡,卻會陷入假死昏迷。 梅若煢先是施挪移法術將這滿滿的血水給轉移出去,他將手握在那不偏不倚插在心口的弩 箭,猶豫是否要一股作氣將箭矢拔出。 棺槨中,泡過水的寧纓烏髮披散,緊緊貼在臉側,更顯得膚色白得嚇人,幾乎像個死人, 更沒有呼吸。梅若煢蹙著眉,心臟一陣緊縮。 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又鬆手,想想還是用挪移法術將這利器移出好,只是這必須非常專 注,否則一旦轉移錯了體內的東西……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忽然,天花板傳來一陣響動,像是東西爬行的聲音。 梅若煢瞬兼往旁滾倒,一根紅絲如暗器射在棺槨邊上,深深釘入地底,正釘在他剛才所站 的位置。 一個枯黃的人臉倒伏在天花板上,口器旁伸出髒兮兮的獠牙,這東西竟生有四隻手臂、四 條腿!肢體纖細異常,緊緊地嵌入天花板的縫隙。 「蛛妖?」梅若煢喃喃道,「寒道教難道是個妖魔鬼怪動物園?」 那蛛妖一擊不中,又噘起嘴,嘶嘶吐出紅絲,速度極快,梅若煢連忙閃躲,右手拇指一彈 ,竟將五十公斤的鐧給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擊中蛛妖長滿八隻眼睛的臉上,頓時慘叫大作 。 梅若煢俯身小心將寧纓抱出棺槨,幾個點掠往門口躍去,卻沒想到唯一的一道門竟被一層 又一層的紅色蛛絲給堵得嚴嚴實實,毫無縫隙,手指不過輕輕碰了一下蛛絲,就感覺到上 頭傳來不祥的邪氣,已將他的皮膚割破。 「阿曹!」 他喚了在外把守的自家手下,卻沒有回音。 這麼個鬼東西都已經攀上室內,為什麼都沒有人發現?雖說也許是自己關心則亂,降低了 警覺,可總不會連氣息都察覺不到吧? 蛛妖滾到了地上,頭臉被砸得稀巴爛,梅若煢放下寧纓,讓他背靠牆壁,便過去查看那頭 蛛妖。 仔細一觀,觀其氣息,卻屬於屍氣的一種,並不是修練多年成妖的蜘蛛妖,更多的是人類 的氣息,在這個滿是妖異邪祟氣息的大本營,足以讓人忽略過去。 梅若煢不禁道:「喪心病狂……」 許是因為寧纓身上有保護咒,他們無法傷害他,只能將人扔在這兒,派一頭隱匿性極高的 手下在此看守。 梅若煢撿起染了血的鐧錐,轉身要走,卻沒想到,那不知是殭屍還是怪物的東西,竟又射 出了一條銳利的紅線,逕直穿透梅若煢的後背,再穿胸而出,射到了天花板上,生生成了 串燒。 接著又是幾縷紅絲朝他鋪天蓋地襲來,一瞬間梅若煢的身上像針氈一樣扎穿了無數條鋒利 非常的紅絲!力道之強,讓他整個人被衝擊的力道帶上半空。 一口血自咬住的牙關湧出,胸口是整片的紅絲穿透而出,傷到了肺部,讓他幾欲昏厥,接 著,又感覺到這紅絲裡淬了陰毒的東西──鬼童魔染滿怨氣的黑血! 陰陽相生相剋,邪氣自然也克制他的神氣,但他是人神出身,又是地府的陰官,比起天上 的神明,對於這種邪氣的抵抗力要好上不知多少,隨即舉鐧斬斷那無數紅絲,一抓就扯出 一大把埋在身體裡的絲線,頓時鮮血狂噴,扔在地上的一團紅線甚至帶了點肉末,而他咬 住了吐出的血,卻沒能咬住那聲撕心裂肺的痛吼。 這東西已經死了,是不會再死一次的,大概是寒道教的修練實驗,看能否將人改造成妖怪 ,在改造中把人整死了,物盡其用又將其作成屍人,供其驅策。梅若煢穩住了身子,叮的 一聲,扶鐧擋下射來的紅絲,紅絲發出清脆的異響被彈開,呈九十度彎曲,接著迅速軟化 ,變得如普通的絲線。 梅若煢瞥了一眼門口的紅絲,纖細鋒利,每一條都繃得筆直,發現這怪物催動體內紅絲的 能量一次只能一發,用完即散,如果不能第一時間呈直線固定,就會瞬間脫力,無法再維 持其硬度。 但他已經無法再承受紅絲的攻擊了,饒是神格之軀,又是地府的陰官,也無法招架這麼大 量的汙穢的黑血侵蝕,光是要讓身體自然淨化就已有些吃力,步履已有些不穩。 那改造的屍人又從血肉模糊的嘴裡射出細絲,梅若煢如同跳舞般華麗旋身,重達五十公斤 的鐧錐如同刷過琴弦般悠然滑過屍人的一排蜘蛛腳,鐧尖擦過之處斷骨的沉悶異響此起彼 落,屍人發出淒慘尖叫,摔倒在地不住翻滾,也無暇再吐出那劇毒紅絲了。 接著梅若煢又旋過身,將鐧扔到左手,又自趴落在地的屍人身後再度由後往前刷過,一連 將剩下的二手二腳全都打碎,頓時間滿室充斥著屍人恐怖尖叫的回音。 無論屍人再怎麼難以除去,四手四腳盡皆斷裂,無法行動,自然也就傷不了人。 梅若煢從口袋裡拿出絲綢帕子抹去一嘴的血,又抽出懷裡的生死簿,好整以暇道:「我看 看,你該被送去哪裡好呢?也是個可憐人,果然是陽壽未盡就枉死了,送去枉死城吧。」 說罷,他闔上生死簿,竟也不在意血汙腦汁,將修長的手指點在屍人破爛的額上,一抹殘 魂隨即被抽了出來,蒼白破碎、奄奄一息。而靈魂出體的瞬間,他扭曲而血淋淋的身子瞬 間乾癟下去,粉身齏骨。 這時,門口的紅絲發出脆響,正是他的侍從阿蠻持刀將紅絲牆給斬破了,前來覆命。 「梅大人,阿曹中招了,在門口昏迷不醒,我剛才替他簡單地淨化過了,大體無礙。並還 有一事,我領命前去審問了那些教徒,聽說是平協將寧大人扔到水中的,本來……」 「要說什麼就一次說完。」梅若煢不耐煩道。 「本來他們是想施以酷刑,向其拷問出風家小姐的下落,但是平協在剛開始一出手沒多久 ,就被他身上的九天雷神護咒給劈暈,後來送進了醫院……所以這兒才沒人的。」 「哈哈哈哈哈!」梅若煢仰天大笑,隨即又:「咳咳咳……」嘔出血來,阿曹忙上去扶他 ,實在沒辦法再忽視他胸前那些滿目瘡痍的傷口了。 「大人,您的傷……」 慢著,為什麼平時口吻俐落的阿蠻說到寧纓的事會欲言又止? 他推開他,衝向寧纓,東摸西摸,四處檢查他身上是否有傷,還好除了胸口的箭以外,沒 有什麼異狀,只要施咒移除再慢慢調息將養就好了。 阿蠻委屈道:「大人,您不相信我嗎?我剛才只是怕說到寧大人受傷之處,您會傷心,才 想刻意略過的……我只是想說,那柄弩箭被送進寧大人胸口沒多久,平協也被送進醫院了 。是不是很好笑?」 「好笑個頭!你剛才講得一副他又被怎麼樣了!我都快急死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添亂?給 我去外頭護法!我要施挪移術!」 阿蠻悻悻然,躬身得令出去了。 「大人打從百年前開始談起戀愛來,就沒把我們當人看過……死人就不是人嗎?」 **** 盤古開天闢地後,有二位創世神明伏羲、女媧橫空出世,兩位曾經是主宰世界的崇高神明 。在女媧捏土造人、煉石補天後,兩位上古大神便雙雙歸隱,在天庭之中過著潛心修練的 生活。 世界創造之初,天地蘊含豐沛的靈氣,也誕生了不少福澤大地的神明,在那遠古而純然的 世界中,人們生出的惡念還不至於影響世界,被女媧所創造出的人類,還是天地間可愛而 有趣的存在。 伏羲與親妹妹女媧的感情甚篤,少不得要出遊玩樂,也因此經常配戴的冠帽總是滑脫,便 在一次出外遊玩時,順手摘了片綠葉化作一條帶子,繫在帽子上。 他對修行甚是專注,一條帶子用了千年,似乎也無甚所謂,於是這帶子沾染了他修行時散 發的純粹靈氣,又以靈氣化靈,這便是寧纓仙身的由來。 那時,凡間已有類似之物,伏羲便將此仙人取名作纓,收為徒弟,經年修練後化作仙神, 陪伴著他們度過漫長的修行歲月。 這便是寧纓的誕生。 與此同時,女媧補天所藏的一塊五色靈石上,因豐沛的靈氣而兀自起風,像是一道漩渦般 ,在靈石上歡快的迴旋,觸手能感到一片和煦,在寧纓出生後不久,這陣溫暖的旋風也化 作了美麗的女仙,在女媧的悉心教導下成長,取名作旋。 兩人一同出生、一同修練、一同學習,因為從沒體會過當孩子的日子,他們自誕生後就是 成人模樣,對此產生好奇,那時天規也沒有如今那麼嚴格,兩人總是結伴偷偷下凡遊玩, 仗著凡人的肉眼看不見他們,他們總是藏在凡間的各個角落,幾乎覽盡天下事。 而本該是過著快樂神仙日子的他們,漸漸地學會了本不必學會的人性,喜怒哀樂、酸甜苦 辣、生老病死、愛離別、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可生來就是仙神,作為非人活著的他們,僅僅只是知道了而已,又怎會真正地理解做人的 滋味呢? 此時要後悔領略凡人的貪嗔癡,卻已經都來不及。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還是女仙的旋仙子修為難有進境,修行時再無突破,她開始焦躁 不安、心煩意亂,原本她是如五色石上那陣風一般,活潑溫暖的女孩,卻因修行的進度遠 遠落後於纓而變得沮喪黯然。 這情形自纓成功渡劫成神後更加嚴重了,欲速則不達,她愈是著急愈是弄巧成拙,又不敢 去打擾長輩,成天只去煩與她同時修行卻修為更高的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木訥 的纓更不知其原由,後來旋更因此被女媧娘娘禁足,再也不能下凡玩耍。 本來她就鬱悶,此後更加鬱悶了,因著禁足,還不能和唯一的玩伴相見,日子一長,她便 受不了了。 如她原本的性子,就像一陣旋風,她所修行的宮殿,在分明是風和日麗的某日,被一陣狂 亂颶風給吹倒了,土石漫天、瓦礫遍地,甚至還累得有幾名宮人受傷,惹得女媧娘娘傷心 、伏羲大帝震怒,竟將她押入天邊囚牢,不得寬宥。 這天牢建於天際的雲朵之上,與天界眾神隔絕,除了雲與牢,一無所有,便是要教旋體會 這孤獨的滋味,以此作為懲罰。 纓聽聞後,特意到牢裡找她,帶了幾瓶天仙酒,權當是安撫她。 說是牢房,其實不過是遙遠雲層裡的一處洞府,只是被下了法陣,特定的人物無法進出。 「為什麼不來看我?!」旋見著他,氣惱地背過身去。 纓納悶道:「我現下不是來了?」 旋發怒道:「我是說!我被禁足於殿中之時!」 纓習慣了她怒氣來去如風的性子,總是這樣大呼小叫,也不在意,提著雪白圓滾的兩支酒 瓶子,就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酒塞子打開的時候,啵的一聲,頓時間酒香四溢,清冽醉人,還在賭氣的旋根本無法招架 ,很快就回過身來,提走一支酒仰頭開灌,這瓶口很大,不多時,旋纖秀的身子就被酒香 染透,半身被染濕了。 還未沾一口酒的纓立刻就驚呆了,忙上前搶回酒瓶,「妳為何如此飲酒?」 「我高興!我樂意!」旋根本不理,藉著酒勁力氣奇大,硬是把酒瓶掰回來,蹲下身,仰 頭往打開的嘴裡傾酒,不多時酒瓶已喝空了。 這女孩撒潑起來,天庭裡不管誰都治不了她,避之唯恐不及,更何況纓?早就已經放棄勸 她,趕緊側身拿起剩下那酒瓶子,收進了乾坤袖中,免得她喝了酒瘋發得更嚴重。 「不是給我喝的嗎?!拿來!給我的,為何要收回?!」 「妳這個樣子,永遠也出不了天牢,更別說是修行了。」 絲毫不理會纓的數落,旋突然歡呼了一聲,跑到了洞府一處天井下,往已是漫天星辰的夜 空仰頭望去,只見一輪與凡間相比更加龐大、也更加圓滾明亮的皎月,正灑下柔和的銀光 ,照亮了天井下的一片天地。 「月色真美呀!」旋總算轉怒為喜,就著月光,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輕盈地轉了幾個圈, 翩翩跳起舞來。 本就是仙子,她的模樣清麗絕倫,又一襲白衣,澄澈的月光鍍在她身上,更顯純潔無瑕、 仙氣凌然,怕是世間萬物都比不上的絕美樣貌。 不管他們下凡多少次,都沒有哪個人能比上她此刻天真無邪的笑靨。 忽然,一件烏黑的物事劈頭蓋臉襲來,來得突然,旋沒有防備,被蓋了一臉,腳下忽地踩 空,身子向後仰倒── 一雙大掌悄然無聲地將她扶住,輕巧地將她帶正,一陣清涼的香氣傳來,是很熟悉的氣息 。她拉下蓋在臉上的衣物,正想罵人,卻對上纓清澈如鏡的雙眼,她微怔一瞬,掙開了他 的懷抱。 「你!你幹嘛!」那險些害她跌倒的衣物,正是纓的斗篷,「我沒想到你竟是這般莫名其 妙之人!」 然而,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睛卻移開了視線,別過頭,「穿上吧。」 正感到莫名其妙,一低頭,旋就心喊大事不妙,剛才酒液將她的衣服裡裡外外浸了個濕透 ,只要稍作靠近,便能見到她穿在最內層的裡衣是何模樣,甚至能清楚看到她在衣服藏了 什麼── 旋總算領會知羞為何物,強壓著竄上臉的熱意,用纓的斗篷裹住了身子,朝遠處挪了挪, 在柔軟的草皮上坐下,兩人保持一段微妙的距離。 「既然被你看到我藏著一面扇子。」旋背對著纓,沒好氣地說道:「那就給你吧!」 「我並沒看到什麼。」纓否認著,他確實沒敢仔細看旋的衣衫是何模樣。 一句話尚未說完,就見旋從懷裡掏出了一面圓潤如滿月的團扇,像扔什麼髒東西似的,扔 在兩人中間的一片草皮上。 「給我的?」寧纓撿起團扇,長睫垂下,仔細將團扇看過一遍,「並無什麼特別。」 「阿纓。」 「嗯?」 「我覺得,你雖然不多話,可有時候還是別說話好。」 「……」 真就沒什麼特別呀。雖說這團扇和在凡間看到的很相似,但終究也不是凡間取來的稀罕物 件,更何況,作為神仙的他們,是摸不到也碰不著凡人世界的一切事物的,所以這團扇只 能是旋自己在天界蒐集來的了。 團扇通體純白,扇柄繫著纓穗,扇面則繪有一朵紅蓮,筆鋒順暢熟練,一體成形,形貌清 雋優美,卻是孤蓮。 且不論扇面上的蓮花──贈予團扇的涵義,經常在凡間遊歷的纓其實稍作深想便能知道, 而此刻,他卻像是什麼也沒有想。 他並不知道,此次匆匆一別,便是他們此生擁有的最後一份溫情。 沒過多少時日,旋就被放了出來,再後來,他想去女媧神殿裡尋旋,才發現自己竟是最後 一個知道,旋不日將被伏羲大帝貶下凡間的事情。 他騰雲駕霧,好容易才趕上旋跳下輪迴井的那一刻。 旋回頭看他的眼神沒有怨懟,有的只是轉瞬即逝的欣喜。 「阿纓,」她站在猶如旋風般喧囂的輪迴井前,「你實在很薄情……你知道嗎?」 「妳在說什麼?」纓在她身後,有些不知所措,「神仙怎會有情?」 「我怎會喜歡上一塊木頭?」她別過頭,兀自喃喃說,「團扇團扇,便是團圓扇,我贈你 團扇,便是願與你團圓。就如那日的滿月一般。」 寧纓不解,卻上前拉住了她純白的衣袖,「阿旋,師尊為何要罰妳貶入凡間?這究竟是怎 麼回事?」 他這一拉,旋卻沒有抵抗,倒也順勢後退,轉頭就欺了上去,纓一向不對她設防,根本沒 反應過來她要做什麼。 四片唇瓣交疊,纓只感到嘴唇印上了溫熱柔軟,還有藏在這吻之後的濃烈情思,那柔軟而 甜美的東西彷彿溫存似地重重在唇角嘬了一口,才慢慢與他唇分,被吻過的唇尚有餘溫, 他下意識用手觸了觸,從那處開始一股從未感受過的熱意竄流到全身。 旋甜甜一笑,「和我想得一樣柔軟。」 纓若說剛才還有些反應,此刻卻像是石化了般,當即愣住,像被人點了穴。 「跟我走吧?阿纓?」旋拉住他的雙手,拇指摩娑他白皙的虎口,「如果我們有緣,肯定 會在凡間相遇。」 「轉世輪迴後,我不奢求我們在凡間作一世夫妻,只要再見到你,那便是好的。」 「我想……即便我再也想不起你是誰,我也會一眼就鍾情於你。阿纓……你可知道……」 「我是歡喜你了呀。」 這些話語聽在纓的耳裡,也許是如雷貫耳,可是他怎麼會懂得情之一字呢?那個瞬間,他 甚至在想,也許只是凡間走多了,便跟著有樣學樣了──他們兩個此刻竟像在演凡間裡的 話本那樣,為情所迷惑。他滿心都是無法置信,甚至覺得有些荒謬。 「阿纓,你看上去很煩惱呢。」旋俏皮地歪頭,烏黑長髮披到肩上,就要下凡輪迴的她, 竟是比纓還要堅強,神色如常。「看你這般煩惱的樣子,我便後悔與你傾訴衷腸了。見你 煩惱,我會心焦,你難過,我也會難過,我想,這便是所謂的情吧?娘娘說,要我下凡歷 練學會做人,她說,我還未知曉活著的滋味,只因我若是知曉,便不會在最後才告訴你一 切──阿纓,你又知曉嗎?」 纓看著她,抿緊的嘴唇不再吐出話語,只是眉頭深鎖,像是有萬千愁結。 「你總是安安靜靜的,在你身邊,總是一片寧和……我很喜歡與你相處,你總是認真聽我 說話,雖然常常無甚反應。我記得,你曾說過,想學凡人那般,讓伏羲大帝賜姓給你,可 我覺得比起姓風,你更適合『寧』之一字。『寧纓』──你說好聽嗎?」 她粉白的指尖,輕輕地戳了戳他揪緊的眉頭,望那眉頭能夠舒展。可是,它的主人就好像 不會動了,好看的雙眸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的女孩。 「阿纓,想一想,和我在一起,你的心臟可曾跳快過一分?」 寧纓還是不應,她嘆了氣,表情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放棄,只好不捨地鬆開寧纓的雙手 ,再次背對他,打算就此告別。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寧纓才緩慢地開口── 「我……不曾如此。」 仙神的心跳是很慢很慢的,壽命愈長心跳愈慢,也因此,若不聽久一些,便不會感到心臟 在跳。 寧纓亦然,他握著胸口,心跳一下一下,極為緩慢而沉重,卻一如往常,不曾跳快過一分 。他的內心裡,有那麼一瞬間是希望這心跳能夠再快些,若是再快些,興許就不用與旋分 別。 旋的話一向有許多,但最後她只是嘆息,最後近乎請求地、微小地希望著,往後起風的時 候,寧纓能夠想起她,若這樣不得……那便讓她的魂魄偶爾入個夢也好。 她雪白的身影,便不再有猶豫地躍下了輪迴井,漩渦之中的旋風似乎比以往都烈,吹得她 一頭黑絲狂亂,看不清表情。 女媧為她捏了肉體凡胎,供她下凡入輪迴,從此天高地闊,兩人再不相見。 此去旋被冠上風姓,以風旋此名行走世間,與凡人成親生子,後成為女媧後人之風家先祖 。那時人們對姓氏的觀念還很模糊,風家又是母系社會,這姓氏就這麼傳了下去,此後人 世間便有這麼一個風姓家族,每過數代會出現一個像風旋這樣懷有異能的後代,在凡間斬 妖除魔,保衛女媧的子民於危難中。 然而,風旋這輩子過完後,沒有如寧纓所預想的回到了天庭,而是又入了輪迴,他這才後 知後覺,天人相隔,他們再沒可能相見,也許直到永遠都不必再見。 於是,他雖然無心,卻是大鬧了地府一番,惹出許多風波。 回來天庭後,大帝還未罰他,他便自請下凡。但他已是天地間永生的神體,非必要難以再 入輪迴,且凡人的肉體根本無法承載他強大的靈魂,於是大帝與女媧將五色靈石取出來, 與造人的土混在一起,鑿成他的肉體。 也許是懲罰,女媧娘娘奪去了他的視力,讓他再也看不到世間的一切美景、看不到風旋的 模樣。 百年後,他才終於在世間找到了風旋的轉世,孰料,那時少女已有心上之人,對於目盲又 不懂世事的他,從未青睞過一眼。 都說烈女怕纏郎,可惜,女子已非當初的風旋,寧纓更並非纏郎,他跟著少女,只是遠遠 地保護她,不曾踰矩,他們僅僅是見過幾面的關係罷了。 只是,某次無意間聽見少女幽咽地念給情郎寫的書信。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他這時才淌下淚來,發現原來他是多麼地喜愛這個女孩,可那個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歡 快跳脫的風旋,早已不再。輪迴將這個人的存在抹去,將她從此變成另一個人,下一次輪 迴,又會再次變成其他的人。 即使她還是姓風,是女媧後人,卻與風旋從此無關。 風旋此人,形同不復存在。 此刻他才終於懂了,女孩在走之前說見不得他愁,便是這古曲的音調所唱,見所愛之人心 憂便也同愁,如今每當起風時,他便想起她的臉,雖說雙目已眇,但那張眣麗的容顏,卻 不曾淡去,反而在他的記憶中愈來愈深刻。他也總盼著哪一日,望風旋能夠入夢,讓他能 訴說滿腔情思──即便神仙從不作毫無意義的夢。 寧纓就站在方才少女寫詩的窗外,近乎囁嚅地、微弱地說── 「我也喜歡妳呀……」 拜別了在天庭陪伴著伏羲與女媧的悠閒日子,寧纓行走於世間,從此自發地守護風家,尤 其是每隔幾世就會出現的異能之人,實則是風旋的轉世,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即使他們 不願意,擁有特殊而強大的能力,便會成為歹徒爭奪與利用的工具,寧纓為此保護了每一 個風旋的轉世,無論他們對自己是好是壞,皆一視同仁。 即使風旋的轉世中,甚至還有愛上自己畫中美人的荒唐之人呢。 記得……是叫風聿來著,還是個男人。 時移世易,風家本家無意間因躲避戰亂逃至台灣,寧纓還曾弄丟了這一世轉世的風旋,好 在在最緊要的關頭,他趕上了在日軍轟炸下保護了風聿此人,風家這一脈,又繼續傳下去 直到如今風離這一代。 他更是沒想到,這一世,風離竟與風旋生得一模一樣。這件事,還是在他近年來將感知能 力提升到幾乎與視力匹敵之後才慢慢發現的…… 千百年來已如磐石般的心,竟又不可控制地動搖起來。 風離看似喜靜,話也不多,心卻很熾熱,倒是像極了自己當年的樣子。 明明知道,她們雖然擁有相同的靈魂,卻根本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他還能怎麼樣?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凡人尚且知道投桃報李、珍重情意,為對方無條件付出,不是為了報答,而是為了彼此的 情誼。 而他千百年來就只守著這麼一個人,卻究竟是為了什麼? 從來就沒有回應的付出,當真的不會有怨言嗎? 寧纓雖是非人之物所化,卻如同女媧當年所提到,逐漸地在人世間懂得了活著的滋味。也 許女媧使他從此目盲千年,不是懲罰,而是一種仁慈,讓他無須一再目送所愛之人一次次 地與別人共結連理,如此他的記憶裡,只留下風旋最初的笑靨。 他終於明白了,當年風旋是如何地為情所苦──因為寧纓不來看自己就索性一舉將宮殿毀 掉,只是為了能出去看他一眼,在天牢洞府裡寧纓為她披上斗篷,她分明高興得很卻要佯 裝生氣來掩蓋自己的羞怯。直到跳輪迴井前,風旋才訴說了自己埋藏的感情,在這之前她 從未表過白,只因為怕寧纓感到困擾──她問寧纓願不願意和自己一起跳輪迴井,其實是 豁出去了才能說出口──而早早化神的寧纓卻一無所知,竟還在想著這是否合乎規矩。 他們的一切彷彿都倒了過來,有些人屏除七情六慾一心修道,只為修練成仙,而他們卻反 了過來,是成仙了後才開始學會做人。 方不枉此生在世上活過一回。 可風旋卻早已經忘了他。 付出得多了,他漸漸地已經麻木,忘了究竟是為何而付出,忘了曾幾何時,他那已嚐盡人 間百態的一顆心有多麼的空泛虛無。 如今失手被擒,遭此一劫,他竟開始期待有人能夠殺死自己,讓他逃出這近乎永生永世無 止盡的囚籠。 更甚至為了逃離這個有她的凡間,他竟想過要解除身上下過的九天雷神護咒,只不過鬼童 魔的血令他無比虛弱,根本無法自行移除。 五色石煉製的肉身終歸是肉身,也許他真的能等到自己死的那一天呢? 寧纓走的路太長、走得太遠,離初衷早已遙遙,他已不懂該如何去找。 他求而不得的,不過就是一個風旋罷了。 「海水夢悠悠……  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  吹夢……到西洲……」 寧纓溫醇低斂的嗓音,彷彿瀕死之人,斷續而卑微地,說出了遺言。 ***** 後話: 這邊就是赤裸裸ㄉ回憶殺惹,可看可不看(?) 話說,發現Ctrl+Enter會出現顏文字視窗!!! ( ‵□′)───C<─___-)|||<還不快完結! ~( ̄▽ ̄)~(_△_)~快了快了啦!預計本月份就可以解脫! 做人要有始有終啊! -- 「我們為何靜坐不動呢? 我們當聚集,進入堅固城,在那裡靜默不言。 神使我們靜默不言,又將苦膽水給我們喝。」 --耶利米書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62.250.3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622981474.A.BF3.html ※ 編輯: praymoon (1.162.250.3 臺灣), 06/06/2021 20: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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