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打開廁所之後

[gn02602057 (攤)]

 晚上九點，門口的電鈴響了，不需要用防盜眼確認我也知道是誰來了，因為這種時間會來的只有一個人。

 我走到門口，直接問道：「是鄧婆婆嗎？」

 「是我，不好意思呀。」門後果然傳來鄧婆婆的聲音：「可以跟你們借個廁所嗎？我家那老頭子一直霸佔廁所不出來。」

 打開門後，鄧婆婆一看到我就不斷彎腰道歉，讓本來就不高的她看起來更矮了。

 「真的很對不起，這幾天一直來打擾你們。」

 鄧婆婆是我們社區的鄰居，七十歲了身體還調養的很好，臉上的氣色總是很紅潤，她跟鄧爺爺一起住在我們對面，八十多歲的鄧爺爺以前開過工廠當老闆，不過他臉上總是掛著靦腆的笑容，對人很客氣，不像有些人喜歡倚老賣老，鄧婆婆則是退休的老師，平時都會煮料理或送水果給我們，幾乎把我們當成自己的學生在照顧。

 鄧婆婆身為長輩卻一直跟我道歉，她每彎一次腰，我肩膀上的壓力就加重一些，心裡也很過意不去。

 「沒關係，廁所在那邊，鄧婆婆妳自己過去吧。」我說。

 「謝謝、謝謝，又麻煩你們了。」鄧婆婆又彎了一次腰，然後熟練地換上客用的室內拖，朝廁所走去。

 鄧婆婆把廁所的門關上後，換臥室傳來開門的聲音，妻子美禎從房裡探出頭來，問：「鄧婆婆又來借廁所了？」

 我點點頭，美禎小聲「嘖」了一聲，一臉不開心地說：「又來借廁所，她昨天也借，前天也借，如果我剛好要上廁所的話怎麼辦？」

 「鄧婆婆跟鄧爺爺平時對我們那麼好，而且他們年紀都大了，就包容一下吧。」我說。

 我們這棟公寓的格局很簡單，每戶都只有一間浴廁，當一個人在上廁所的時候，其他人就只能憋一下了，特別是像鄧爺爺這樣的長輩，他使用廁所的時間越來越長，所以鄧婆婆這幾天才常常來我們這邊借廁所。

 不過美禎說得有道理，這樣頻繁借廁所給人家也不是辦法，畢竟我們也需要基本的隱私。

 美禎要把頭縮回臥室的時候，她的鼻子突然抽動一下，隨即皺起臉問：「這是什麼味道？好臭。」

 我聞了一下，空氣中果然有股腐臭的味道，是從門外飄進來的，站出去一看，只見鄧婆婆家的門是開著的，她可能急著來跟我借廁所，門就忘記關了，臭味就是從她家裡飄出來的。

 那股臭味很不妙，不是食物壞掉或一般垃圾的臭味，而是更深層的、更讓人覺得可怕的味道，我直接聯想到一種可能，但我又想否定這個可能……拜託不要，千萬不要是我想的那個味道啊。

 「我用完了，謝謝你們幫忙，啊，美女，妳好啊！」鄧婆婆的聲音從正後方傳來。

 我轉過頭，原來鄧婆婆已經上完廁所出來了，她正在跟臥室門口的美禎打招呼，美禎則是在臉上擠出笑容，朝鄧婆婆輝了一下手。

 「我該回去了，不知道老頭子從廁所出來了沒，對了，我今天晚上有煮一鍋排骨湯，要不要我裝一點給你們？可以趁熱喝……」

 鄧婆婆總是這樣，每次見面都想給我們東西，不過這次我打斷了她的話。

 「鄧婆婆，請問鄧爺爺待在廁所多久了？」

 「他啊，我也不知道他搞什麼鬼，他已經在裡面待了整整三天啦，我都快被他氣死了，等他出來我一定要好好罵他一頓。」

 在廁所裡待了整整三天？這種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鄧婆婆卻覺得理所當然，還不停地說這是鄧爺爺的老毛病。

 我馬上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鄧爺爺之所以在廁所裡不出來，原因只有一種，而且是最糟糕的那一種，只是我沒有辦法跟鄧婆婆解釋，就算現在解釋給她聽，她也一定聽不進去。

 鄧婆婆回家後，我馬上打了119，為了以防萬一，我請他們也派員警到現場。

 醫護人員跟員警來到公寓後，我帶他們一起去按鄧婆婆家的電鈴，一聞到鄧婆婆家裡飄出來的味道，他們篤定地說：「沒錯，這絕對是屍臭。」

 鄧婆婆聽到電鈴來開門，一看到門口的醫護人員跟警察，她徹底嚇傻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來我家幹麻？」鄧婆婆驚慌地看著眾人。

 「婆婆，不好意思，讓我們看一下廁所。」

 一名女警把鄧婆婆拉到門外，讓其他員警跟醫護人員能進去屋裡檢查，這時的鄧婆婆像變了個人似的，歇斯底里地開始大叫，甚至揮手攻擊女警：「你們到底想做什麼？誰說你們能進去我家的！」

 我跟美禎都不敢接近抓狂的鄧婆婆，只能站在自家門口，跟鄧婆婆保持距離。

 幾分鐘後，一名員警從鄧婆婆家走出來，他臉色沉重地朝我點了一下頭，證明了我的猜測是對的，鄧爺爺果然已經在廁所裡去世了。

 我沒有進去親眼看到那幅畫面，一切都是員警跟我說的。

 鄧爺爺的死亡時間是在三天前，差不多就是鄧婆婆開始頻繁來我們家借廁所的時候，鄧爺爺整個人倒在洗手台旁，身體沒有外傷，牙刷跟牙膏也掉在地上，警方猜鄧爺爺是在刷牙的時候突然昏倒去世的。

 鄧爺爺在廁所裡整整三天沒出來，鄧婆婆都不覺得奇怪嗎？

 我想，鄧婆婆早就知道鄧爺爺出事了，只是她無法接受這件事，所以她才會一直來我們家借廁所，因為對她來說，鄧爺爺還沒有死，他只是上廁所還沒出來而已，只要不打開廁所的門，鄧爺爺就是還活著的，說不定哪一天，鄧爺爺就會打開門走出來，帶著招牌的靦腆笑容跟鄧婆婆道歉，說自己不小心在廁所裡待太久了。

 而我們戳破了鄧婆婆的幻想，當警察把廁所的門打開、鄧爺爺的屍體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刻，就算鄧婆婆再怎麼欺騙自己，她也只能面對現實了。

 醫護人員把鄧爺爺的屍體載走後，鄧婆婆的情緒還是很不穩定，她一邊哭一邊尖叫，同時攻擊接近她的每個人。

 鄧婆婆跟鄧爺爺的孩子都在國外，警方又聯絡不到其他家屬，只能請社工把鄧婆婆也送到醫院觀察，等她冷靜下來再說。

 社工把鄧婆婆帶走的時候，我跟美禎一起站在門口送她離開。

 鄧爺爺不在了，但不代表鄧婆婆必須忍受寂寞的痛苦，因為我們還在，我們會繼續陪在她身邊。

 這是我本來的想法，也是我準備要跟鄧婆婆說的話，不過跟鄧婆婆對上視線後，我就把這些話全吞進喉嚨了。

 鄧婆婆雙眼燃燒著怒火，滿滿的恨意從眼神中溢出。

 美禎害怕地躲在我身後，我也低下頭不敢直視鄧婆婆的視線。

 我可以理解鄧婆婆為何會用如此可怕的眼神看我們，因為若不是我們報警，鄧爺爺在她的世界裡還在廁所裡活得好好的。

 或許在鄧婆婆眼中，我們就等於是殺害鄧爺爺的兇手吧。

******

 鄧爺爺去世，鄧婆婆也被帶到醫院安置後，我跟美禎的生活也跟著缺了一塊。

 以往在家門口碰到鄧爺爺跟鄧婆婆時，他們總是會主動問候，並塞一大堆吃的給我們，現在卻只剩下緊閉的大門。

 一個禮拜後，我下班回到社區，發現保全正在清理鄧婆婆家的信箱，他粗魯地把裡面囤積的信件扔進垃圾袋，好像那些信件真的是垃圾似的。

 看到保全的行為，我忍不住問：「鄧婆婆還沒回來吧？你要把她的信全部丟掉嗎？」

 「對了，你還不知道。」保全說：「鄰長今天打電話來通知，說鄧婆婆去世了。」

 我頓時感到晴天霹靂，鄧爺爺才剛走不久，鄧婆婆怎麼也……

 「鄧婆婆今天在醫院突然昏倒沒了心跳，全力搶救後還是離開了。」保全嘆了一口氣，說：「聽說鄧婆婆在醫院都沒吃飯，也沒什麼睡，整個晚上都在哭，她一定是太傷心了，身體終於承受不了……真是可憐啊。」

 保全的語氣滿是感嘆，我的內心卻承載著滿滿的罪惡感，感覺鄧婆婆好像是被我害死的。

 坐電梯上樓的過程中，我內心百感交集，要是我沒有報警，鄧婆婆是不是現在還活著？但鄧爺爺死了是事實，鄧婆婆遲早要面對這件事的。

 回到家裡，客廳桌上放著美禎剛買回來的晚餐，不過沒有看到她的人。

 我朝廁所看了一眼，我們家的廁所門是鋁框的霧面玻璃門，除非裡面的人直接站在玻璃門前，不然從外面是看不到裡面的，不過可以看到燈有沒有亮，藉此判斷有沒有人在用廁所。

 玻璃門後是亮著的，代表美禎在廁所裡。

 我一邊把上班的髒衣服換掉，一邊對著廁所說：「美禎，妳知道嗎？剛才保全大哥跟我說……」

 把鄧婆婆去世的消息告訴美禎後，我本來以為美禎的反應會跟我一樣震驚，但我卻沒有聽到任何回應。

 廁所裡沒有半點聲音。

 我發現情況不太對勁，如果美禎是在上廁所或準備洗澡，至少會發出一點聲音，怎麼可能安靜到這種地步？

 「美禎，妳在裡面嗎？」我敲了敲玻璃門。

 這次裡面傳來了回應。

 「嗚嗚……嗚嗚嗚嗚……」是哭泣的聲音。

 美禎在裡面哭？是聽到鄧婆婆去世的消息後太傷心了嗎？

 我握住玻璃門的門把，正準備把門打開的時候，哭聲變成了尖銳的笑聲。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碰的一聲，一個人影突然撞在玻璃門上，是美禎，她把臉孔緊緊貼在玻璃上，眼睛鼻子嘴巴跟玻璃之間沒有一點縫隙，五官因為玻璃的擠壓徹底變形，整張臉變得彷彿不是她的，從她口中發出的笑聲也不是她的。

 美禎緊貼在玻璃門上的猙獰臉孔持續發出沙啞又尖銳的笑聲，那不是美禎的聲音，而是……

 「鄧婆婆？」我直接脫口而出，我沒聽鄧婆婆這麼笑過，但我知道這是她的聲音。

 像是知道自己已經被拆穿似的，玻璃門後除了美禎之外，另一個身影也開始變得清晰。

 鄧婆婆矮小的身影從霧面玻璃中逐漸顯現，她站在美禎身後，雙手掐在美禎的脖子上，她的手往前用力，美禎喉嚨發出的沙啞笑聲瞬間變成淒厲的痛苦慘叫。

 是鄧婆婆在操縱美禎，她藉由美禎發出的慘叫聲在刺激我，想讓我開門去救美禎。

 但我已經把手從門把上縮回來了，我知道不能開門，只要開了門，美禎就會死。

 我知道鄧婆婆想做什麼，她痛恨我們，不管鄧爺爺的死因是什麼，在她的認知中，殺死鄧爺爺的兇手就是我們，因為是我們叫警察來把廁所門打開的。

 而現在，鄧婆婆要讓我也嚐到這種痛苦，只要我一打開廁所的門，鄧婆婆就會扭斷美禎的脖子殺掉她，要是我不開門，美禎就能暫時活著。

 這正是鄧婆婆當時的處境，只要廁所的門繼續關著，她可以裝作鄧爺爺還活著，門一旦被打開，死亡的真相就會讓她崩潰。

 我不會犯跟鄧婆婆一樣的錯誤，我只有一個選擇，就是打開門把美禎救出來，但是該怎麼做？

 我努力思考解決方法時，門口突然傳來了電鈴聲。

 到底是誰啊，怎麼偏偏選在這時候上門？

 我剛轉過頭，一個熟悉的聲音就從門口傳了進來。

 「打擾了，請問有看到我太太嗎？」

 聽到這聲音，不只我嚇了一跳，廁所門後的慘叫聲也停止了，因為從門口傳來的竟然是鄧爺爺的聲音。

 「妳果然在這裡啊。」鄧爺爺的聲音又說：「別生氣了，我這不是從廁所出來了嗎？」

 隨著這句話，一股溫暖的風從門口灌進家裡，儘管眼睛看不到，但我知道有東西正在靠近。

 那股溫暖的感覺進入我的身體，同一時間，我的手突然自己抬了起來，伸向門把打開了廁所的門。

 我無法掌控自己的動作，就跟鄧婆婆控制著美禎一樣，現在我的身體是由鄧爺爺在控制著。

 門打開後，美禎整個人直挺挺地站在廁所裡，我在美禎臉上也看到了鄧婆婆的臉，兩人的表情重疊在一起，鄧婆婆的表情已經不再帶著憎恨，而是瞇起眼睛流下淚水，彷彿鄧婆婆眼前看到的並不是我，而是鄧爺爺。

 這時我才想起來，今天是鄧爺爺的頭七，他回來找鄧婆婆了。

 終於盼到這一刻了，鄧婆婆再也無法忍受潰堤的情緒，直接用美禎的身體朝我撲抱過來。

 我剛把美禎抱入懷裡，她的身體就突然失去力氣，全身癱軟下來，我急忙把美禎扶好，一邊輕輕拍著她的臉問：「美禎，妳還好嗎？聽得到我說話嗎？」

 美禎很快醒了過來，她眨動眼睛，意識矇矓地看向門口的位置，問：「我在作夢嗎？鄧爺爺和鄧婆婆怎麼會在我們家門口？」

 我順著美禎的目光，果然在門口看到了鄧爺爺和鄧婆婆。

 鄧婆婆眼中的瘋狂怒火已被淚水取代，臉上再次出現了她慣有的慈祥表情，而鄧爺爺正緊緊牽著鄧婆婆的手，藉此給予鄧婆婆支撐的力量。

 鄧婆婆對著我們深深彎下腰來，淚水跟著滴到地上，這個動作代表了她無法彌補的歉意，鄧爺爺的出現讓她找回理智，從想傷害美禎的惡鬼變回我們熟悉的鄧婆婆了。

 鄧爺爺拉了一下鄧婆婆的手，像是在說該走了，他們還有地方要去。

 隨著鄧爺爺跟鄧婆婆兩人的身影一起從門口消失，我跟美禎都感覺好像做了一場夢。

 一開始是驚心動魄的惡夢，最後變成了圓滿收場的美夢。

 我想起鄧爺爺出現時的那股暖風，鄧爺爺不只救了我們，也救了鄧婆婆。

 不管鄧爺爺帶著鄧婆婆去了哪裡，只要有鄧爺爺在身邊，鄧婆婆就不會再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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