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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 波瀾迭起的傳奇，也是電影世界之於我的啟蒙時刻。在很長的一段時日裡，那雙凌
空彈奏的手，還有最後直面天堂的仰望鏡頭，總不時在午夜夢迴裡顯現，隱隱昭示其義。
對那個青澀的觀影新手來說，電影這能夠將情感與意涵寓於影像之中的力量，揭露其足能
摧撼魂靈昇華精神的潛在可能，讓還在似懂非懂中的我也能輕易涉入情緒的洪流，與小號
手一起淚眶決堤。
這次透過經典重映與老友闊別重逢，影像和情節依然不出記憶模樣，但觀後感受卻是更複
雜深沉地多了。特別是舷梯上 1900 躊躇之後決然轉身的身姿，對於曾在相似的路口猶疑
過後的自己來說，好像又更能體會他當下的孤獨、覺悟和灑脫。
世紀之子，與漂泊無根的「第一人」
原來在電影前段中，「美國夢」這個不斷被重複強調的顯題，是密切地與 1900 的個性乃
至命運相關的。
移民船上承載著的美國夢是當世潮流所孕育的、屬於集體的夢，是在故國一無所有也無可
失去的人們，對那應許之地 anything goes 的期許憧憬。
這個共有的、渴求富足與安穩的夢，讓船上的作夢者們戴起了熱切欲求的一致面容，凝聚
成能被原本彼此毫無干係的人們共享著的「一體性」，這該是一直以來孤立在群體與制度
之外、甚至也為此自豪的 1900 所不熟悉的，而更難免暗生嚮往的吧。
尤其身為移民棄嬰的他自己本身，正是那個既在不堪回首的故國舊夢中容不下、無限可能
的光明新夢裡也去不得的，時代的孓遺，前無傳承也後無展望，在無岸的汪洋迷夢裡超然
獨立。
對於總是在舉世沉眠時清醒著思索自我、能夠幽微細膩地彈奏著他人與自己心弦的 1900
來說，這種為群體共有的期盼美夢或記憶噩魘，該是同等的遙遠陌生。
「亞美利加！」在那聲註定發生的呼喊聲後，1900指尖下的舞曲也軋然停止，原本簇擁在
旁的眾人受了夢想召喚，紛紛動身向著「某地」前往。
但獨留席上、沒有哪裡「該去」或「想去」的 1900，只能對著滿室清冷還以一抹微笑。
除了淡然祝福之外，那其中更多的該是如影隨形的寂寥吧。畢竟此處已然是專屬他的「某
地」，是命定的起源與最終的歸處。
無法顧全的自我之愛與群體之夢
只是那位農夫老爹從荒蕪中醒覺的故事，終於還是紮紮實實地敲動他心中的好奇與渴望了
。聽著老人復述著大海的諭示 ---那竟是與海一生依存的他從未被揭示過的！---1900 指
下隨興伴奏的哀柔樂音也洩漏了他的心境。很喜歡提姆羅素在此處的表演，把那神往的目
光演繹地如此讓人心碎，於我來說這和經典的 playing love 一段在本質上是相似的。
將其與在客艙潛入段落那驚悚又笨拙的「癡漢」表現一起對比，1900 未能說出口的心事
其實又更加明朗了。原來看似瀟灑不群的他，同時也是如此渴望被「群體」、或者另一個
「他者」所接納，所愛的，也渴望著一個新的角度去觀看與審視過往的自己---即使那意
味著必須放下自己此生以來、完全透過自我成就造就的個體「獨特性」。
從小就直面著體制，遊走在威權與規則的夾縫間、不亢不卑地昂然而活，他是傲然鄙視所
謂世界核心與階級差異的人，但他同時也是對人心之善與音樂之純粹美好而謙卑渴慕著的
，此二者在他身上是如此地密切而不可分。
他熱切地想成為「他們」、想成為特別的「她」眼裡同樣特別的自己，卻又如此自豪和滿
足於已然瀟灑世外的自我姿態。正如他的音樂是與他的心共時共存的、是自我必須「在場
」的那樣，面對這可能被唱片商輕鬆複製百萬來份的恐懼，也正正是他對自己會失去獨一
無二的個體性的恐懼。
終究，這「趨集體」與「趨個體」的兩股驅力產生了衝突矛盾，逼得他必須在舷板上的世
界邊緣做出最後抉擇。
在那夾縫之中，壓垮前方未來信心的最後稻草，該是曼哈頓那沒有盡頭的街道與樓房所堆
疊出的無限可能性吧。當他領悟到自己在向前一步後、將成為一個無措的「失範」之人時
，倒不如退後一步，就又能安穩地作回那倨傲的遁世者。
太美麗的女子，與太漫長的旅程
不像能讓那些血液裡渴著夢的逐夢移民們所狂熱的那樣，城市景象這繁華而具體的「美國
夢」的一切，反而眩惑了他，其所陷入的糾結正是種「因無限的自由而眩暈」的焦慮。
如此多的選擇，如此多的可能性，從海上來的他沒能有舊世界的比較基準，自己該怎麼知
道所選的便是正確的呢？當一個人選擇了看似美好的A，是否代表他也失去了可能更好的B
和C呢？
比起身後這個已經能縱情彈奏恣意轉身、維吉尼亞號上有限而美好的小世界，前方這無限
延展蒸氣瀰漫而無從預知事物好壞的浩瀚大千，是否真值得他捨身挑戰？
最後 1900 那向著陸地的奮力的一拋，對比著臉上的堅毅神情，該已顯露了那思索掙扎的
終點；就好像他正執拗卻不失禮貌地對世界說著：「我相信你一定是很好的，但請恕我敬
謝不敏。」
比起當年單純地為他的選擇感到難過和不甘，這次觀影後，反而更多的是諒解和欣慰。欣
慰於他這份執著地對音樂、世人與自己處世之道的愛與矛盾，最終是能被尊重和貫徹的，
也像是對所有或卑微、或倨傲的離群獨身者們的一次認肯。
作為 1900 遠在維度牆外而沒有對話可能的「友人」，只要知道他也曾心懷過「榆樹街27
號」那個可能的幸福想望、和有過康恩小號手這樣能理解自身感受的知己者，得以多少分
擔他此生以來無盡積累的寂寥時光，便已足夠寬慰。
我想要相信有這樣的傳奇曾經於世存在，相信那段美好樂聲曾經秘密迴繞在維吉尼亞號雅
緻溫暖的艙室間，最後也那樣盛大地隨她一同絕塵逸去。很幸運地我們能得到導演與原作
的構成及提姆羅素的演出，畢竟如 1900 所說，在能有這樣美好而莊重的演繹出現之前，
任何珍秘都不該被草率訴說呢。
by 木求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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