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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仁麟/你活得像一杯夜色深處裡的勃根地──致鄭愁予(1933-2025) 2025/06/18 聯合報/ 吳仁麟 幾年前,彰化二林酒莊裡,看到酒桶上鄭愁予的簽名。 酒莊主人說,那是他包桶的酒。他來過,穿著深色大衣,語調慢,像一首已經沉澱多年的 詩。 那一刻,竟然從橡木桶裡嗅到了詩的氣味。 從那天起,開始打聽他的消息,想找個機會和他喝一杯,最好是喝那一桶,靜靜地聊聊他 詩裡的江南與錯誤和愛情。 沒想到,這杯酒終究沒能共飲。聽聞鄭愁予過世的消息,腦海中除了浮現他的詩句,也浮 現一些多年前讀詩、愛戀、離別、流浪的場景,那些被他的詩點燃又熄滅的過往人生。 鄭愁予的詩,有一種「錯誤的優雅」,認識他的詩,當然是從〈錯誤〉開始: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當年讀到這句,心裡像被羽毛輕輕一勾:愛與人生,原來都可以這樣不作解釋地錯過,錯 得如此美麗。 鄭愁予的詩總有一種「錯而不悔」的魅力。他的文字如同夜裡一盞未關的燈,照見一場離 別的餘光。不寫撕裂的痛苦,而是寫錯過後的靜默、漂泊時的沉香,像一滴酒滴入舊信箋 ,滲開來卻不洇亂。 他的詩語不激昂、不鼓譟,總是含著一點隱忍的節制、綿長的語尾,如深冬裡一口尚未喝 完的紅酒,溫熱在掌心裡,帶著雨。 他讓現代詩有了抒情的輪廓與節奏。與同時代如洛夫的冷冽、瘂弦的密度相比,鄭愁予的 詩像一首輕輕哼唱的驪歌。他不是語言的破壞者,而是節奏的守護者。許多人被現代詩感 動,正是因為那一種「不知道哪裡開始想念了」的語感。 他把中國古典詩詞裡的美感與西方詩歌的結構結合起來,把「詩歌」從高牆拉回日常,又 讓日常升高到一種可以收藏的夢境。他的詩不難讀,卻難忘。 台灣現代詩,如果說有一條抒情血脈,那鄭愁予就是那條血脈的發源地之一。 他讓詩成為一種人生方式,鄭愁予不是只寫詩的人,他也活成了詩。他的語氣,他的穿著 ,他的行旅,他的對話,甚至他包桶的那瓶酒,都像是從詩裡延伸出來的片段。 他不曾真正安定,也不曾完全斷裂。他是一位典型的戰後知識分子,經歷過國共戰爭的流 離失所,來到台灣,卻總用詩的方式在追問自己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他筆下的「故鄉」不是地址,而是幻影。他的「女子」不是具名的戀人,而是情詩裡未完 成的樂句。他從不屬於一個地方,也不被一段感情束縛,他屬於詩,而詩屬於一種帶著體 香的錯誤,像一位不曾走入婚姻的情婦,永遠在詩人心裡微笑地倚門不語。 他是中國的浪子,卻也是台灣的詩人,鄭愁予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來自中國大陸,卻在 台灣完成了詩的風格與精神體系。他的詩裡從不遮掩對故鄉的情感,卻也從不直接書寫政 治。他選擇了詩作為漂泊的庇護所,在詩裡悼念母親、對話自己、等待一位從未到來的姑 娘。 在台灣,他開創了許多人的詩路,也教會我們:失去,也是一種優雅;不回去,也可以很 深情。 一直想找他喝酒,如今只能獨酌了。他活得就像一杯Côte de Nuits 的Pinot Noir,微 涼、含蓄、帶著泥土與記憶的香氣,在醒酒的每一分鐘裡,釋放出更多難以言說的舊日愁 緒。 用酒寫了一首詩送他,敬他最後一杯: 你活得像一杯夜色深處裡的勃根地──致鄭愁予 你活得像一瓶夜丘的勃根地 開瓶前沉默如故鄉 醒酒後傾瀉出一代人的心事 你達達的馬蹄,踏過江南春水 不是為了抵達 只是為了錯過一朵季節裡的蓮花 她在橋頭等你,沒說一句話 你只留下詩與煙 像情婦留下的唇印 淺淺,紅紅,無解 你說 人生不過是故鄉的一封回信 寄往一個沒有地址的未來 我們站在你的字裡行間 像過客誤闖舊夢土, 只敢輕聲問: 那年等你的女子,還在風裡嗎? 那不肯成為你妻的情人 是否還躲在你詩句的轉折處? 你擦亮皮鞋,刮乾鬍鬚 進入詩的戰場 你說這一代人活得破碎又體面 將漂泊變成藝術 將離別釀成酒香 而情婦,是你詩裡唯一不需辯解的道德 如今你在詩的那一側醒來 我們仍在這一側斟酌 遲來的再見 啊,愁予, 你沒有歸來,因為你從未離開 你只是靜靜地 活成了一瓶夜色深處的勃根地 讓我們每一次舉杯 都微微顫抖 乾杯,愁予先生。在酒與詩之間,你沒有走遠,你只是把自己釀成了餘韻。 -- 心を燃やせ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223.137.72.85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poem/M.1751898380.A.E8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