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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與妻結縭,我才得以走進她的故鄉。 妻的故鄉,是座落在二水邊陲的小村源泉,妻說她小的時候都會在田裡戲耍:帶著小狗, 偶見蜻蜓。她說,蜻蜓的台語是「田囡仔」,是田的孩子,自己也是山的小孩。山與田, 是這個小村密不可分的兩個景色,像是父親與母親那樣,孕育了這塊土地上,無數的生命 。 源泉在彰化的東南隅,那裡有個無人的小車站,是南投與二水的交界。合歡山春夏時溶雪 ,雪水長途跋涉來到了濁水溪的下游,湧動的流水,沖積成了數個小小的平原,彷彿大山 的鼻息,吹鼓了山麓的每一畦田地。小車站緊捱鐵道邊,鐵道將村子分成了南與北,我們 從車站一躍而下,沿著鐵道走向西,可以走到二水,往東漫步,或許可以走到水的源頭。 夏日,你若彎進平交道旁的道路,會看見一棵巨大的芒果樹,穩穩地札在妻家的側廳。她 的枝葉扶疏,像極了一支碩大的傘,庇蔭了妻的孩提時代,也丈量了當地上百年的歲月。 夏夜,父親會在側廳裡與朋友喝茶抽菸,她與妹妹就在芒果樹下等待,時機成熟,爬上屋 頂去,把一顆顆芒果敲落,拾起後,將半熟的做成芒果青,已熟的就剝去外皮,大口大口 吃下。 每到了過年,側廳的芒果樹下特別熱鬧,圍爐飯畢,母親會將她身側的廳堂化身麻將室, 在一旁燒水煮茶,親戚們齊聚一堂,摸他個日以繼夜。老樹則是站在那裡聽除夕的炮仔聲 ,看花火此起彼落、忽近忽遠地照亮每一處的田埂。 在與妻文定的前一晚,我自北南下,當時是料峭的春天,正過完年不久,甫經寒冬,芒果 樹應當抽出了新芽。想此刻她也是佇立彼方,正低眉安眠老厝身側,見新一年的起落,等 家人團聚於斯;那裡有路燈、有犬吠,有細密的綠意,此時越發熱鬧了吧。這讓我不禁期 待起明日,我將領著車隊,駛過了芒果樹,右轉後,沿矮小的圍牆走入巷弄,抵達她老家 的門口埕,完成阿媽心底的盼望。 門口埕上,過往總可以看見阿媽曬的老菜脯,在烈日下散發出烏黑中帶點金亮的光芒,妻 說那是「黑金」,曬好了,要再回甕裡醞釀。家裡的老菜脯是寶物,只有在重要的時節才 會取出熬湯。我喝過一次,湯味鮮甜,其湯色金黃,底蘊濃厚,像極了落日時分,池塘染 上的斜陽。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去妻家拜訪,也是我頭一次見到她的阿媽。妻同我說,阿媽問她:「 交朋友矣毋?」我一時難以意會過來,問她說:「她覺得妳沒有朋友嗎?」妻笑道,鄉下 人純樸,朋友係指「男朋友」,我這才恍然大悟。 那天我走進了大門,瞥見阿媽坐在神明廳旁的小凳子,門口原本舒臥的小狗們一隻隻躍起 似地飛奔而來,在我身邊東聞聞、西嗅嗅地蹭來蹭去,隨即跑開。阿媽見我到了,身體微 微前傾,瞇著眼睛,像是在端詳,也像是在等待。妻對阿媽說:「這是阮朋友。」阿媽只 是「嘿嘿!」笑了一下,隨即起身走向廚房,回頭問我吃過午飯沒有,來吃飯吧。 那是第一次與阿媽同桌的情景:老人家話不多,低頭喝著湯,狗崽子突破飯廳的紗門,穿 梭在腳邊;她一邊吃著,筷子間的滷肉像是長了腳一樣,逃出了兩、三塊,落地後供小狗 啃食。「阿媽!莫閣飼矣啦!」妻氣呼呼地跟阿媽說。「嘿嘿!」阿媽只是一慣地笑著, 臉上的皺紋全擠在一起,很開心地喃喃自語:「狗仔就愛食肉,我無細膩。」妻家裡的狗 ,都是阿媽養大的,每一隻肥肥壯壯、毛髮蓬鬆,吃飽了以後在田裡路上快樂奔馳,跟妻 一般健康自在。 飯後,我坐在飯廳旁的小凳子上休息,阿媽也走了出來,坐在我的身旁。我看著遠方的山 ,田間那一落落屋舍,近處的芭樂樹、綠意盎然的一畝畝稻田,跟前喝著水的小肥狗;陣 陣吹拂在身上的,透中晝的風,把我的頭髮都吹亂了。忽地阿媽與我說話,我才用手理了 一下頭髮,轉身聽她講:「你是伊的朋友,誠辛苦呢。」我急忙回道「袂啦,伊足好的, 誠媠呢!」阿媽若有所思看著我,說很好、很好。 阿媽隨後又同我講:「阮遮庄跤所在。」我趕忙應她說:「遮真安靜,風景嘛真好,足四 序。」我們又坐了半晌,聽風聲、聽鳥鳴,聽火車從鄰近的小車站駛過,「匡踏匡踏」的 聲響。這樣真的很好。阿媽不久後便去午休了。 在阿媽生前,我們沒有說過太多的話,初見時的種種,我卻記得很深。妻是她家的大女兒 ,阿媽很看重她的婚事,常常跟她開玩笑說,是不是個性太烈、長醜了,才沒有「朋友」 ? 她每次說起這段,我都能想像阿媽藏在老邁身軀裡的幽默與善良,身著美麗的小碎花套裝 ,坐在神明廳旁殷勤招呼我的樣子。說著自己的家裡是「庄跤」,那樣謙讓地待客,瞇瞇 眼看著我,興許一邊想著:眼前這個,看起來身形魁梧的北部人是她的朋友,很好很好。 這樣的心意,我記得深到骨子裡了。 阿媽的晚年,都是由妻的父親照料。父親是家裡的老么,平輩各自有了事業後,獨自與妻 子留在源泉老家。妻同我說,阿公是十個兄弟裡面最大的,也一如父親顧家。早年家裡務 農,三合院前的土地,種植一大片一大片的菸草田。「那個葉子有這麼大!」妻比出了一 個誇張的臂展。 到了父親這一代,阿公要他們多讀書,也因此,他們才逐漸轉去做了其他行業,紛紛離開 了。每年除夕夜,親族們從島嶼的各處返來,翻山越嶺在廳堂裡席開三、四桌吃飯的模樣 ,是妻少女時代裡常見的盛況。 然而,在阿媽去世後,父親的平輩兄弟們也漸漸習慣了在各自的家裡過年。偌大的門廳裡 ,沒有了笑鬧、親族故舊的寒暄,更少了些歡鑼喜鼓的氣味,多了點門可羅雀的孤寂。在 家裡,只剩下日益老去的夫妻,還有三隻熟睡的胖小狗,以及那孤零零的百年芒果樹,守 候在年與年之間,聽大鳴大放的炮仔聲。 妻每每與我說到父母的孤零、老家的凋萎,都會問我:「以後回去源泉,回去二水,一起 養老好嗎?」我允諾了她。想彼時,在婚事底定前的某日,我與妻返去故鄉,夜裡妻的父 親把我喚去側廳泡茶,她的母親則是留在客廳裡與她說話。 當時我正襟危坐,在木造的茶房裡,見她父親俐落地煮水,將一個個小小的杯子放在茶桌 上。「你啊,回來二水就要像回家一樣,把這邊當成自己家。」父親一邊說,一邊把斟滿 熱水的茶壺蓋起來。「家裡這邊的事,我們來安排就好。不用你跟我女兒操煩,你們好好 相處,讓我們也放心就好。」 「你跟她有什麼打算嗎?」父親邊在茶壺上淋著熱水邊說。 「我們想要結婚。」我看著低頭的父親,他也突然抬起頭來看我,笑著說:「好。」驀地 把茶壺扣上公道杯,說:「我女兒的個性我知道,比較有自己的想法,辛苦你了。」我連 忙揮手說不會。 他把茶斟滿了我眼前的杯子,琥珀色的茶湯,要我嚐嚐滋味。我捧著杯子靠近鼻子嗅了一 嗅。茶香漸次滲入了我的鼻腔,啜了一口,入喉暖胃。「哎唷!好喝耶!」我感嘆得小心 翼翼。 「謝謝叔叔。」我怔在那裡,一度不曉得該怎麼言謝。眼前的妻的父親,未來將是我的丈 人;此刻在客廳裡,另與我妻晤談的,妻的母親,未來也是我的岳母。這般的光景,是我 從未想過的,有點奇異,卻也有說不上來的安心。「哼!叔叔喔。」當時,妻的父親聽我 道謝後,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將杯中的茶喝下,逕自走回客廳,倒臥沙發看電視。 我的爸爸早逝,在台灣,我已經沒有了父族的親友;媽媽的親故,也逐漸離散,剩下不到 十人而已。相較於妻老家的「大」,媽媽最在意的,就是我們家族的「小」。在我與她說 我想與妻結婚的時候,她耳提面命、日復一日地告訴我,我們親戚很少,在結婚時,無法 有盛大的排場,帶著愧疚與不捨的心情。 起初,我不認為媽媽的擔憂會成為現實的困境,覺得「婚戀」應當是兩個人的事;但隨著 婚期越來越近,在規劃「文定之旅」時,竟也難免為此感到操煩,大至「門當戶對」的固 執,小至當天流程的安排,都足以令我夜不成寐,深怕是否有哪個環節做得不周到,傷害 了妻的親族,也讓我的家人蒙羞。 我曾與妻商量過這些事,也有過爭吵,她認為我「想太多」了,我卻覺得她不明人情義理 ,來來往往了好一段時間,才終於有了方向。一晚,妻告訴我,她們並不會因為家庭的落 差,而感到溝通上有所滯礙。 在我被叫去側廳喝茶的當時,她的母親與她說:「他沒有爸爸沒關係呀,我就當我們嫁出 了一個女兒,多了一個兒子。人家說,女婿是『半子』嘛。」緊接著講:「你們現在還年 輕,妹妹的小孩也剛生出來,你們快生一個孩子,這樣我可以一起帶。」 妻說到此處,便對我面露驚恐、故作誇張地說,自己回擊母親道:「不要,妳自己想看看 ,我小時候多難帶?妳和阿媽多辛苦?我才不要那樣。」妻的母親聽罷嗔笑:「妳怎麼這 樣說呢?」那晚,她們便草草結束了結婚生子的話題。 我聽完後才明白,原來那天夜裡,彷彿有兩個時空,一邊是妻與她母親的笑鬧,另一邊是 我與她父親的面談;我也才知道,他們絲毫不在意我家族的「小」,而將我當成「半子」 的心意,是多麼地慎重與體貼。 文定當日,我起了個大早,換上了熨燙平整的深藍色的西裝,繫上了預先打好的領帶,坐 在禮車裡,沿著山麓開去。車子緩緩地駛入了田間的小徑,穿過平交道,進入村巷裡。父 親早就在芒果樹下等著,張羅好了熱熱鬧鬧的鞭炮,一見我們的車子駛進路口,炮仔聲震 天價響,彷彿要讓老樹與小村裡的麻雀知道,我們要結婚了。 車子駛入門口埕後,我下了車,親友幫我下了聘禮,姑姑們殷勤招呼、熱切款待,要我們 吃與鄰居早上一起搓的湯圓,好好等待。儀式開始後,我走入神明廳,門口張結的八仙彩 是妻的交待,她說阿媽告訴她,以前的人家結婚時會這麼做,代表吉祥慶賀的意思。 那時,雙方親友列席廳前的兩側,妻由姑姑牽了進來,家長為我們戴上首飾,我與妻替彼 此戴上了戒指,站在祖先面前焚香祝禱,跟祂們說:「我們要結婚了,請祖先放心,一切 都很好。」 兩年前,妻的阿媽辭世,如今也位列祖先之席。想此際她應當覺得欣慰,小狗依舊肥肥壯 壯,鎮日巡田水,在芒果樹下納涼;自己脾氣不好的大孫女,終於跟那個魁梧的北部「朋 友」開花結果。 祝禱的時間彷彿被拉得長長的,我可以隨著香煙瀰漫,走入與阿媽初識的場景:她坐在神 明廳的門口,等待我來,那清晰的微笑與風趣的談吐,在我心裡已然反覆拓印,成為了無 法忘懷的印記。 在某個瞬間,我覺得,並非我走進了妻的故鄉,而是妻的故鄉,願意讓我走入,這一切完 整了我與妻的婚戀。妻總告訴我,自己是山的小孩,我那時深感,我也是源泉的半子,與 妻一人一半,是這個故鄉,細心呵護的孩子。 (此文收於《當時的月亮—第23屆磺溪文學獎得獎作品專輯(上)》,頁92-99。)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01.137.189.34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prose/M.1634590346.A.EB3.html
yuki08: 推 12/26 2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