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問題] 法師斬妖除魔，是否也造業呢？

[khara (逝)]

這個問題我還想再多扯一點。

我前面提到了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
但史詩裡預設很清楚：
黑天就是神，所以他能看穿比業報更深層的意義，
即使戰爭造成許多傷害，即使他自己在人間的化現都得遭受業報，
這場「正義之戰」還是有其必要。
（不過故事裡並不是所有同情主角一方的都讚同用戰爭解決。
  黑天的哥哥大力羅摩就反對他挑起戰爭，
  在開戰後，兩邊都不幫。
  我看到有印度人覺得其實史詩是提出思考而未必全認可黑天。）

可是不說那麼清楚的情況，一般人的抉擇呢？
法海呢？
他覺得他看出了白蛇就是個未來動亂的因子，他要怎麼做？
當然他有可能看錯，但萬一沒看錯，他未來會後悔。
可是不管他看錯與否，他一定傷害了白蛇。
怎麼做都是傷害，他該怎麼辦？

抉擇之難不是只在神話小說或哲學家的空想當中。
https://reurl.cc/Rjn74z
現實人生其實也會碰上。
而且現實更糟糕的是，
不做任何事可能會面臨很壞的後果，
但做了某些事也可能會把事情搞到更糟。
到底該不該採取極端手段做些什麼？這有時候確實是個困擾。

歷史上發生的真實案例，就是刺殺甘地的案件。
先不管我們怎樣想，
那個時候在一部份印度教徒心目中，
甘地已經會把新建的印度帶到危險的方向了。
於是一位激進志士，那土藍‧高德西（Nathurām Godse，其實可作俱陀西），
就與其同夥刺殺了甘地。

在國家民族面臨巨變時，
優秀的人物彼此因理念不同而互相攻擊殺害，
許多地區皆然。
在中國有愛國舊式官員與維新黨的流血衝突，
在日本，知道要開國的大老井伊直弼殺害了他覺得在搗亂的吉田松陰，
結果他自己也被水戶過激志士殺害；
土佐藩的吉田東洋改革藩政而壓抑勤王志士，被謀殺，
之後勤王黨的首領武士瑞山也被究責被迫自殺。
這許多悲劇在當事人的眼光（而不是後世我們的視角）恐怕都覺得不可免。

但與東亞不同，
重視業報觀念的印度，
高德西他雖敬重甘地，也甚有「我愛凱薩，我更愛羅馬」的氣概，
但他成功殺了甘地卻不逃跑，
而是大聲呼喚叫警察來抓自己；
他聲稱他知道甘地不會希望他死（甘地是廢死主義者），
但他殺了甘地自願受死。與中國、日本的志士們只想把對手除之而後快不同。
這正是《摩訶婆羅多》的教導：
為了「正義」（當然，是他自己心目中的正義），
不得不造下惡業（殺害一個優秀偉大的人 ── 由於這個人雖優秀但已走偏了），
但自己造下了惡業自己就得欣然承受。
（這個業不是一條線上的加加減減，更像是多維向量，你在某個方向邁了一大步，
  卻造成另外一個方向損了好幾格。）
他這麼做對嗎？
我不是神，不予評判。（當然還因為我不是印度人不是印度教徒，局外人不好說。）
只是這類情境其實換過來也可能發生在其他人其他事上頭。
當然，不理什麼業不業的也就無所謂了，
中國古來就有所謂「逆取順守」，
商湯周武發動戰爭殺了一堆人，包括無辜包括忠臣，但他們之後努力治國就是。
可是印度文化一方面也認同有這狀況（大史詩主角們戰後努力做優秀君主），
但另一方面也提出那些業畢竟不可磨滅，有其必得報償之時。
這是印度人的業報觀。
（不過同為印度教徒的甘地，
  只把史詩中的戰爭當成譬喻，當成心靈的挑戰而非真的殺人，
  那是經典詮釋的問題了。）

說殺人什麼的似乎是很極端的狀況，
其實也不只殺人。
具佛學造詣的王安石，那首有名的《夢》大家應該都知道了：

    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空寂。
    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

一方面他願意以夢境看空一切，
但另一方面他在他處的那個夢境，還是希望能隨緣「成就夢功德」。
他看得出來宋朝制度有許多問題，
於是他靠著他的努力躋身高位，獲君主賞識，
大刀闊斧地實踐變法。
但實踐變法，
反而他面臨的一些抗拒他的對手正是之前與他論學講道的君子們，
他要用的人才偏偏有些是有才能卻很危險的小人，
他想造福百姓成就功德（即便他知道這也不過是夢境），
結果卻弄出一堆黨派惡鬥，結果他自己也有思考不周外加用人不當，
勇敢踏步卻不但沒完成極樂美夢反而變質成了傷心的惡夢。
可這誰能事先知道呢？
或者說就不該理這一切夢境，徹底出世呢？
（不過其實嚴格執行出世間法，或許真該如此。）

生命就是面臨一大堆的抉擇，
而所有抉擇都不可免地會有其後果 ── 業。
這業也不只是非黑即白，可能是個多角度的奇怪的立體形。
但怎樣看穿一切幻境而能在其中自在，或許就看人了吧。
《摩訶婆羅多》所說的「業瑜伽」 ── 業不可免但求其合義，
其實若無全知的視角又怎可能事先知道？
白蛇故事裡，
法海、白蛇各自帶著他們的視角，走向極端而譜出激昂的篇章，
我覺得是有趣的。
當然，能不能盡量不要讓事情走到極端？
可以的話確實好，只是世間事往往是說來容易了。


最後說一下，
以前一個老漫畫《孔雀王》（色情加暴力，好孩子不要看！ XD），
裡面有個橋段是，黃幡星之子將降世，而此子降世必給人間帶來禍患，
於是一群和尚就寧可錯殺也要預先除掉嬰兒狀態的黃幡星之子，
結果他們還是失敗了。（當然故事這樣設計才有張力 XD）
其實這也是抉擇的難題就是。不過當然事涉神怪。
如果不講神怪只講世俗倫理（其實只講世俗倫理也就無所謂業不業的），
當然這是亂七八糟的宗教人士犯法破壞倫理亂殺人。
不過反正故事嘛……（那反正是個有點糟糕的作者的創作物）
主要是他提出的抉擇難題就是。
但可以想像的也例如你有機會殺掉還處於落魄狀態的希特勒那個問題。
當然，也許你不走極端（太奇怪的宗教式信念讓人違背世俗倫理是個麻煩），
或許你可以自問「這傢伙真的必定會造成劫難嗎？總之我不該殺無辜吧？」
那這種問題就沒事了。
（其實不說世俗面的倫理，我覺得希特勒挺有趣的。
  當然啦我混得不如他也不好妄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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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der Sittenlehre das letzte Ziel der Religion sehen,
heißt sie nicht kennen.
                                       Oswald Spengler

（認爲宗教的最終目標是倫理說教的人，對宗教可謂根本無知。
　　　　　　　　　　　　　　　　　　　　　　  史賓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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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purue: 還好吧 羅摩衍那的結局 不論立場 善惡同歸 究竟來說 人間
→ purue: 事猶如洗衣機中的衣服 原本再髒 拿出來是乾淨的就好了 怎
→ purue: 麼翻攪對外面的超脫者根本不重要
也是。
《摩訶婆羅多》也展示了這種多面性。
主角一行人在死後經歷了地獄的挑戰，好不容易才昇上了天，
卻看到當初他們辛苦打倒的敵人，那曾經以種種不義欺壓他們的壞人，
居然也在天上。
原本主角們也忿忿不平，但隨即也了解了。
世間的紛爭只是「正法」的展示場。
敵人在最後勇敢地以戰士身份戰到生命結束，也完成了他們的使命。
有點類似《封神演義》那種封神的感覺。
這些是是非非已經昇華而不再是表面的意義了。

推 MrTaxes: 我猜k大應該也看過李敖的書 ,例如<北京法源寺>之類的。
李敖這本確實精彩！李敖這人也有趣。
（他早年的一些作品其實看得出有些弱點，之後漸趨成熟，佳作不少。）

→ MrTaxes: 另想請教一下，所謂甘地會帶領印度走向危險是甚麼情況？
推 MrTaxes: 因為高德西認為是甘地讓巴基斯坦從印度分裂出去的？
高德西的理由確實就是印巴分裂。
他說他是「為了印度母親而向這位被稱作印度父親的甘地執行死刑的」
其實甘地本身也反對分裂印度（廣義的，即英國意義的，含今孟巴），
但當時上層各方的協調，甘地本身不可能完全做主，
而甘地那一貫的非暴力主張，卻給一般印度教徒以軟弱的印象。
現實政治的力量均衡拉鋸，甘地想爭取但未必全能如願，
在普通印度教徒眼中卻會覺得甘地不行，
中國近世李鴻章之背上「賣國」惡名，多少類似。

律己甚嚴，甚至同樣主張廢除種姓實行改革的高德西，
大概是覺得再讓甘地這樣「讓步」下去，印度會完蛋了吧？
於是他毅然決定自己承擔起「惡業」來「救印度」，
不同於中、日等國的「烈士」，
這位沒落的婆羅門（日本維新的動力也是沒落底層但有尊嚴的武家），
殺了他所尊敬的人，慷慨就逮，
發表演說且欣然領死（他的「業報」，即便甘地本人完全不喜歡以牙還牙而主廢死），
這是印度文化！

倒是說到井伊直弼，其實想到個類比對應：
井伊直弼（茶道、詩歌修養佳）似乎像是法海，
而吉田松陰就有如白蛇，
秩序維護者憑其直覺而下狠手鎮壓動亂之源，結果自己亦不能免。
雖說還是不太像啦，
但我覺得白蛇故事其實也還可以看出點東西，不必僅以神怪故事視之。

→ Mian1997: 應該四十有幾了吧，兩部漫畫都是當年的經典
呵呵！老人的回憶哪……

→ Mian1997: 只有創世神才有真正的權力決定人的生死
→ Mian1997: 而不管是水淹大地還是索多瑪、蛾摩拉那都是自業自得，為
→ Mian1997: 什麼不說那些人就只是報應到了呢。
→ Mian1997: 所以在聖經裡的天罰都是用天災而不是讓人去執行，人就沒
→ Mian1997: 得做文章，印度的琉璃王屠殺釋迦族也是有其因果，但如果
→ Mian1997: 佛陀沒講出其因果以及不相信佛陀的人也是會認為就只是大
→ Mian1997: 屠殺而已，並且認為這個人是魔王轉世。
也是。
許多事情，若從天人的視角來看，或許根本不是普通人所想的那樣子。
不過《摩訶婆羅多》有趣的一點在於，
他給人以多種視角。
從最直接的視角看，黑天等主角一行人，為了自己的正義之戰而做得太過，
全都不能免於業報。
但再深入一層，
這業報只是世間幻象的展現，
而意志堅定的人，則能夠不畏懼業報，既維護正義，又欣然接受自己的報應。

可是，
除非有著神或超越者的視角，
一般人哪知道呢？
就算不說走極端，
也時常有抱著善意去行動到頭來卻一切都一團糟的情況。
這一切又怎麼說呢？
或許也只能說，就是在自己的視角內盡人事，然後一切交給天，或者歷史，去評判了吧。
※ 編輯: khara (114.37.180.112 臺灣), 12/29/2021 12:59:16
※ 編輯: khara (114.37.180.112 臺灣), 12/29/2021 13:08:26
推 nimi2124: 恩 同意Mian大說的 人很會自作文章 但這篇文是邏輯理論
→ nimi2124: 人情的涵養很優秀的
→ nimi2124: 謝謝khara大大優秀的分享
→ nimi2124: 但我還是討厭洗衣機一直洗一直洗一直洗 永遠一直要抓個
→ nimi2124: 特立獨行的 看他不爽 抓把柄執行正義 這樣大家就能合合
→ nimi2124: 的平頭式從新生長 真是符合佛法的平安喜樂的能量呢！佛
→ nimi2124: 教洗衣機一直洗一直洗一直洗 什麼劣質洗髮精洗衣機都用
→ nimi2124: 下去 只要能做完成 形成一種這是個現世法而已的狀態 業
→ nimi2124: 障就能很低 根本沒什麼好怕的
推 nimi2124: 只要不願意洗的人就叫做走偏正義的頑劣分子 天堂有路不
→ nimi2124: 走要特立獨行 我們佛教洗衣機不同意 我們抓你只是抓髒
→ nimi2124: 衣服而已 你就是髒髒所以要洗洗還要合合 一直洗一直合
→ nimi2124: 一直洗一直合 只要很會洗很會合 之前多麼髒髒的人講的
→ nimi2124: 話都只是幻象而已 我們一直抓他一直洗 只是現世法而已
→ nimi2124: 反正被洗是痛在髒髒衣服身上又不是洗衣服的人 當然業障
→ nimi2124: 很輕很能夠接受
推 nimi2124: 歷史是勝者寫的 善心是自我認為的 佛教也教認清自己察
→ nimi2124: 覺私心 喜捨與放下
→ nimi2124: 不是 白就是陽 黑就是陰 黑中有白 白中有黑 叫陰陽
→ nimi2124: 白中有黑 黑中有陽 叫太極
推 nimi2124: 事情沒有很複雜 很多重維度 也不需很會多方視角 一直很
→ nimi2124: 善良很有愛心的幫 平凡的一般哪會知道的人洗白幹什麼
→ nimi2124: 心胸很寬廣就能維度與視野優秀 還會複雜與難懂嗎？靠劣
→ nimi2124: 質洗白一直洗一直合洗乾淨就為了到達淨土的人 所到達的
→ nimi2124: 天堂也不長久
→ nimi2124: 我就等著一直能往上越高的人會一口氣跌越重摔下來 然後
→ nimi2124: 就會有個優質的人發文說「恩 我不懂」了
推 luckyalbert: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 Mian1997: 因為人就需要一個箭靶每天射他才能顯得自己很優秀
→ Mian1997: 就連整他都是為了把他變成有用的人
推 nimi2124: 人短淺認知的有用無用一廂情願的白爛思想嗎？
推 nimi2124: 邪念歪想慾望一堆的都很會妄想能操弄世局控制別人
推 nimi2124: 獨善其身就不錯了 那些求想一大堆的都自己想的 還都要
→ nimi2124: 講得很不辭辛勞為他人多好
推 jkshiu: 第一次來靈版，就讀到khara 大大的好文！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