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章
雲月旅舍是什麼時候存在的大概也沒人知道。只知道他開始收留客人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
了，他的客人多半都是性命攸關的將死之人，或是不小心闖入生命關劫中的人。人的歲數
雖然是天命，但是在這其中卻都有一些可能過得去或過不去的劫數。常人說置死地而後生
，要是過去了這場劫難，一切可能便會風平浪靜。要是真的過不去就這樣一口氣噎著哽著
，最後被迫結束了這場或許壯闊或許短暫或許輕如鴻毛或許重如泰山的生命也不一定。
生命本就是許許多多的相會與別離。就像在雲月住宿，有著一場簡單的相遇與惜別。
星星這個女孩當初因為在路上被暴衝的馬車衝撞而造訪旅舍，當替她結帳時，卻讓他驚訝
萬分。這女孩的身世極為悲慘，身上最有價值的部份卻是寬容與貞潔，一點點恨意也無。
尤其是寬容的質量，如此純粹且清透，像是水晶般的透明無色，卻又堅硬的像顆鑽石。是
他幾百年來從未見過的無價之寶。
如此珍貴的寬容，本就不應該存在這個世界上，就算不奪走，總有一天也會開始腐敗或變
質。但是一旦奪去，她就會變得不擇手段、歹毒心腸、自私自利、貪得無厭，成為一個惡
人。其實他並不在意她變得怎樣，從雲月離開之後，惡人變得良善，或是好人變得惡化，
都是理所當然的。
只是看著她像是星星一般的雙眼，不知為何他竟有一絲猶豫。對，星星是他替她取的綽號
。在雲月，綽號的呼喚與回答就等於是契約的成立。
不料，這時候她卻開口了，對著幻化成白兔小姐的他說。「這間旅社，少一個櫃檯的人員
呢。」
白兔小姐回答。「櫃檯人員？」
「如果有櫃檯人員，就能夠幫您統計人數，接電話安排訂房，也可以推掉不想接的客人，
不是很好嗎？」星星說，「是不是能夠讓我在這裡工作，償還住宿費用呢？」
白兔小姐皺了皺眉，「人事成本很高的。」他設想的可能更多了一些，只要星星在這裡工
作，她那種純淨的良善很有可能會被破壞的，只要有一丁點的瑕疵，良善的價值就會減半
，甚至更低。
「我可以不要酬勞，只要提供吃住就可以了。我吃得很少的。」星星笑著。
但是這裡的規矩不是這樣的。白兔小姐搖搖頭。「這樣吧，只要妳能解開雲月的謎底，我
就讓妳在這裡工作。」
他或許低估了星星，那其實不高不低的智慧與稍微偏高的想像力，竟然讓她就這樣猜中了
謎底。於是星星就在這裡工作了。真是可惜了這麼好的寬容。
你問他是誰？姑且稱他為月吧，他是雲月的負責人，也是在雲月中所有動物們的靈魂，原
本獨自一人經營已經有一段時間，一直到遇見了星星才破例的。
星星的工作能力不差，她的資料裡頭懶散的指數很低，服從的指數很高，自得其樂與自我
滿足則是高得不像話，這才是月願意用她的原因，月是生意人，不是為了那些高尚的理由
施捨她一份工作，他不希望那個蠢丫頭會這樣想。
「…我可以再續住一天嗎？」一名老太太柱著拐杖，緩緩的從電梯下來，走向櫃檯，打斷
了星星與狐狸先生的對話。
「橘子小姐。」星星皺著眉頭，一臉苦笑。「您已經住在這裡三十年了，上個月我們不是
說好要退房了嗎？」
「但是我喜歡這裡的浴缸。」年紀已經超過了被稱為小姐的橘子奶奶瞇著細小的眼睛，口
中喃喃自語，似乎相當依依不捨。「我可以再換房間啊…上次那間也很好…我也喜歡…」
狐狸先生看了星星一眼，便什麼也沒有說就離去了。星星牽著橘子到一旁的沙發坐下。「
橘子小姐，上次星星怎麼跟您說的，您還記得嗎？」
「要鼓起勇氣，面對一切。」橘子點點頭，枯瘦的手指頭輕輕沿著沙發的玫瑰花紋案描繪
著，滿滿的猶豫不決。「妳說的沒錯。」
「不管是結束還是另一個開始，我們都要盡力一試，對吧？」星星拍著橘子的手。她皺皺
的手指頭與突起的關節，撫摸著讓人覺得安心而溫柔，比起當初來到這個地方時，暴跳如
雷又大吼大叫的她，增添了許多和氣與善意。
畢竟經過了三十年啊。當初她一身幹練而精明的酒紅色套裝，表情嚴肅而不苟言笑，看起
來有點可怕，星星還依稀記得呢。
「但是我好害怕啊。」橘子奶奶有些委屈與不安，當她露出這個表情時就會像顆酸溜溜皺
皺皮的橘子一樣。「我怕醒來之後，一切會跟原本不一樣。」所以橘子小姐明明被奪取了
恐懼，恐懼卻一直再次增生，提供她居住下去的資金。
人類的性格不像是其他東西，一旦抹滅消除就再也看不到。那些東西仍然會順著人的呼吸
與心跳，隨著過去的記憶與經驗，緩慢的繼續增生與改變。因此無論是如何走出旅舍的人
們，他的命運並不是就這樣確定了的，無論是幸福還是不幸，仍然是有翻轉的機會與可能
。
灰鼠先生氣喘吁吁的將橘子的行李一箱一箱的搬運了下來，畢竟累積了三十年，這些行李
皮箱可不少。除了橘子常常要求灰鼠先生向外頭購買隨時更新的衣物鞋子之外，還有一本
本厚厚的書籍和一大疊的明信片。
那些明信片，都是寫給同一個人的。卻從來沒有寄出過。
「您還沒有把這些明信片寄給他嗎？」星星低頭看了看這疊厚厚的明信片，上面娟秀的字
體，訴盡了對他的相思。
星星的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要是這幾天再不寄，就真的來不及了。那個男人因為歲數也
高了，只剩下幾個月的壽命，自從橘子出事變成植物人之後，男人每個月都抽空去醫院看
她，只希望奇蹟發生她能夠就此醒過來。
但是橘子卻因為懼怕而不願回到現實生活中，導致一再錯過了即將到來的幸福。就這樣讓
三十年悄悄的過去了，如今兩人都已經白髮蒼蒼，時間也所剩無幾了。
但是這些事情星星一個字也不能透漏。她沒有干預人類的天命的權力，這也是在這裡工作
的基本守則。即使星星真的很希望那男人能夠收得到橘子的真心，她仍然什麼也不能說。
「我…害怕。」橘子奶奶低著頭。「再住一天就好了，好嗎？」
星星看著橘子，還是沒辦法將話說出口，只得苦苦的笑了出來。「橘子小姐自己決定吧。
再跟我們通知。」
晚餐時間，星星一個人坐在一樓的飯廳用餐。今天的客人有點多，所以她忙到晚上九點多
才用餐。今天的晚餐，主菜是樹子蒸鱸魚和泡菜炒豬肉。
星星是不能吃海鮮也不吃辣的，但她還是慢慢的將泡菜夾進嘴裡，只是配了很多的開水。
這時候灰鼠拿了一杯白酒，緩緩的坐在她的身邊。「為什麼吃那麼慢？洗碗的人員都在等
妳一個。」
「灰鼠先生明知故問了，明明在懲罰我。」
「知道為什麼懲罰妳嗎？」
「因為干預了橘子小姐的決定。」星星有些委屈的低頭。「我只是希望她和那個男人能夠
幸福。」
「她和那個男人是不會幸福的。」灰鼠沉默了半晌，仍然開口。「她為了鞏固自己在政壇
上地方上的地位，為了那些政治獻金，做了明知道不對的事情，不惜毀了許多人的家庭，
連那個男人的父親也是受害者之一。所以她才會心生愧疚與恐懼，深怕這個祕密被他知道
，這輩子也絕對不會對那個男人告白。妳不是知道的嗎？」
「可是…」星星的頭垂得更低。
「重點是她的恐懼會無限增生，要是退房了，對旅舍來說便是損失了一筆巨大的收益。」
灰鼠看著她有些愧疚的表情，忍不住冷哼了一聲說。
「您真是冷血…」星星忍不住回嘴。
「而妳真是天真。」灰鼠拍拍手，命令洗碗人員下班。那些洗碗人員是泥偶般的人像，點
了點頭後一個個縮回了廚房的牆面，啪的一聲，廚房的燈就此熄滅。
星星要什麼時候才會知道，人性是一體兩面的呢？一般的人們不會無端隨意生出如此極大
而純粹的恐懼，就像是黑夜的星空一般閃閃發光，是那麼難能可貴的且要價不斐，也代表
了這個人並不是一般的小奸小惡。
但無論善惡，只要堅定自己心中的意念，認為所行之事沒有一點不對，是不會有這種程度
的恐懼的。橘子是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是錯的，卻仍然違背良心，一意孤行，才會陷入這等
的痛苦輪迴之中。
或許永遠不要醒來，對橘子來說才是最好的吧。星星嘆了口氣，深深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是
大錯特錯了。
但是在這天的對話中間，她還是感覺到了月的溫柔。是為了讓她好過一點，他才會說出什
麼無限增生的恐懼影響收益的話，他只是想讓她的憤怒或是責怪，能夠些許掩蓋住星星心
底那些歉疚不安。
月或許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個溫柔的人。
＊＊＊ ＊＊＊ ＊＊＊ ＊＊＊
「要證件幹嘛？」這個穿著睡衣的年輕女孩翻了個白眼，臉上還掛著被淚水鼻涕糟蹋的相
當頹喪的眼妝，褐色黑色金色的亮粉縱橫在她的眼尾與臉頰，像一隻衰敗的彩蝶。
「因為要簡單跟您核對一下身分呀。」星星維持著笑容。
「核對個屁啊。我說有沒有房間，妳就回就對了，講那麼多廢話幹嘛？一間房多少錢也不
回答，妳會不會做事啊？妳們這裡是黑店嗎？」女孩尖細的聲音，使得星星忍不住皺起眉
頭。
「蝴蝶小姐。」星星忍不住凜了表情。「您如果沒有打算入住就出去吧，大門就是您剛剛
走進來的那扇。」進來的客人，都是有求於他的，因為在生命彌留之際，都是本能的想要
活下去的，但是他是否要接這組客人，則就不一定了。
「問個問題都不行啊？」蝴蝶嘖了一聲，勉為其難地拿出了證件，並且從毛衣外套口袋中
掏出了香煙叼在嘴上，但是卻在身上遍尋不著打火機。「打火機有沒有？」
「我們這裡是禁菸的。」
「拜託，這麼大間的旅館飯店，總有可以吸菸的樓層吧？妳當我沒住過飯店嗎？」蝴蝶小
姐冷哼了一聲，歪眼斜眉的表情。「妳知不知道我是誰！？」
「當然囉。」
「我是大名鼎鼎的…蝴蝶…奇怪…？」蝴蝶就是她原本的名字嗎？奇怪，她記得不是啊？
本來她的名字是什麼？蝴蝶抓著自己的頭髮，表情很是懊惱。
「虛榮？還是貪婪呢…？」星星沒有理會蝴蝶的苦惱，因為從電腦裡頭的資料看起來，三
筆數值都居高不下，使得星星喃喃自語。也不知是否被眼前的蝴蝶惹得有些不悅，她似乎
有些面無表情。
「妳是在說誰？」蝴蝶不滿的。
「說的就是妳啊！」一旁沙發的客人突然生氣了起來，走了過來。「妳哪裡來的臭女人！
什麼態度啊！她欠妳的嗎？」
「缺牙先生，」星星一看不妙，趕緊上前阻止。「抱歉打擾到您，我們處理就可以了。」
「關你什麼事啊！死矮子！」蝴蝶也不甘示弱，轉身就大罵了起來。「奇怪！我跟你很熟
嗎？」
「星星小姐！這種人要怎麼處理？你們有沒有警衛？把她打飛就好啦！奧客！爛人！不想
住就滾出去啦！」缺牙先生雖然稍微矮胖的身子氣得微微顫抖，正義感十足的眉眼怒張，
氣沖沖地上前理論。
這時一頭巨大的金色獅子從天而降，褐黑色的鬃毛又澎又長，一聲威猛而驚人的仰天吼嘯
，整座大廳便被震懾得安靜無聲。「蝴蝶小姐。缺牙先生。在這裡吵架的話，出去是會結
婚的哦。」
兩人似乎被這樣莫名其妙的話給嚇到了，但這並不是說謊。假設這兩個人都能夠活下去，
醒來之後潛意識會一直記得這個人，並且不停給予暗示，而造成多餘的羈絆與情感。為了
避免造成現實生活上的麻煩，大部分星星都會避免客人相互來往，但是緣分這玩意，總是
有避不開的時候。
「缺牙先生，潤潤口，別生氣了。」一旁的豆柴小姐也急急的上前來，端了一杯茶。「這
是你最喜歡的檸檬玫瑰花茶哦，幫你去冰了。」
「唉。」缺牙先生看著嬌小可愛的豆柴小姐夾著尾巴一臉慌張的神情，也不好說什麼，只
嘆了口氣乖乖的坐下，並且安撫的摸摸她的頭。「好啦。我沒生氣。」豆柴小姐馬上搖搖
尾巴，將兩隻小小圓圓的肉掌放在缺牙先生的腿上，露出了單純又開心的表情。
虛榮與貪婪的最大差異也是自我認同的差異。虛榮的背後是無比的空虛與不安全感，她崇
拜名聲，渴望得到幸福，以為那些物質就能夠定義一個完美而特殊的自己，最終她的目的
還是想要獲得自我認同。而貪婪則是從自我認同中間出發，順從個人的慾望，汲取豪奪強
佔可能得來的一切物質與金錢。
星星仔細的思考過後下了決定，「您今天支付的是虛榮。」獅子開口，看了看眼前的蝴蝶
小姐一眼便上了一旁的樓梯。「房間是3038。這邊請。」
「我要坐電梯。」蝴蝶小姐說。
「這個電梯是給四樓以上住戶與行動不便的人坐的。」獅子轉過頭問。「妳想要行動不便
嗎？」
「我就不想走路不行嗎？」蝴蝶還想回嘴，但是獅子可沒星星那麼好耐性，一回頭，閃著
狠戾的眼神就咬起蝴蝶的領口，也不顧她慌張地大吼大叫，直接將她拎上了樓。
步上了長長的樓梯，蝴蝶小姐似乎就這樣安靜了下來，雲月的階梯每一層都代表著罪惡的
程度，每上一層階梯，人們就會謙遜一層。「為什麼有那麼多人不喜歡我呢？」
獅子先生沒有回答。
「我不漂亮嗎？唱歌不夠好聽嗎？演技不夠嗎？我明明就付出了這麼多的努力…為什麼總
是有那麼多人不喜歡我呢？」蝴蝶小姐哭了起來，下意識撫摸著自己左手的手臂。
「為什麼妳一定要人人都喜歡妳呢？」獅子先生問。清楚的知道那隻手臂已經因為吸毒的
關係，充滿了被針筒戳刺的瘀傷瘢痕。
「我就是做靠他人的愛活下去的工作啊…如果沒有人愛我，我就只能去死了。不是嗎？」
所以這個女孩才會在極度憂鬱的情況下，刻意服藥過量意圖輕生吧？她被發現的時候是穿
著睡衣倒在飯店房間裡頭的。獅子先生沒有告訴她，她服藥過量且長期吸毒的新聞已經上
了各大媒體娛樂版的頭條，等她醒來一定會更難受的。
「那些人不是真的喜歡妳。妳只是他們所喜歡條件意象的載具。那些甜美的溫柔的性感的
身材美妙的女性特質，他們只喜歡妳是擁有那些條件的完美形象，不希望妳會說謊會上廁
所會吸毒會對於他人的愛貪得無厭，他們沒有把妳當作是一個人在喜歡。」獅子先生嘆了
口氣，忍不住說。
「對於他人的愛貪得無厭…」蝴蝶小姐哭得泣不成聲。「我已經貪得無厭了嗎？我根本什
麼都還沒有得到啊…」
「別哭了。」獅子先生皺皺眉，發出了大型貓科動物才有的吭嗤聲。替她打開了3038的房
間。「睡一覺醒來，就什麼都記不得了。」
房間內只是一片陽光普照的溫柔草原。拿掉了一切虛榮，她竟然只需要一片草原可以躺臥
就足夠了。這麼說起來，她只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少女，什麼都還不懂的情況下就踏入了社
會，被大人的慾望徹底的壓榨毀壞之後，最後連自己的價值觀都找不到。所以崇尚著名牌
，渴求一切金錢堆積出來的自尊，為了更高的位置出賣了一切作為交換。她以為得到的一
切物質或報導，或是那些報紙新聞網路的評價的指數都能夠代表愛，代表特別，代表她是
完美的。
最後對於自我認同的渴求都變成了會吞噬自己的黑洞。眾人的忽視與冷待讓她不停地懷疑
自己，痛恨自己。最後她就這樣輕易的毀壞了。
明明原本的她是這麼單純，只是想更多人知道她的名字。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這短
暫的成名之路，一定很寂寞吧，一定被重重的現實給擊倒再擊倒，才會最後在不得已的情
況下選擇了自我了斷。
蝴蝶小姐赤腳踩進草原，柔軟而溫嫩的青草香隨著微風細細的襲來，她那張明明整形多次
，笑起來這麼不自然的臉龐，卻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她躺臥下來，不停地嘻笑著翻滾，
最後趴著摘了一朵蒲公英看著他紛飛。
因此獅子默默將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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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有點腐爛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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