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純然悲哀，自願更見高貴
文／ Just Do It
這幾日眼冷心熱，思緒難寧，一有空閒，便不自覺想到了「脂肪球」
（Boule de suif）……。
「脂肪球」是普法戰爭時盧昂的一名法國妓女。為了不與普魯士士兵
有所瓜葛，一個冬天早晨，她搭上公共馬車離開了。馬車上除了她，
儘是有身分有地位的富商名流、教會修女——當然，誰也不屑理睬這
位卑賤的妓女——雪地車行緩慢，整整誤了半天。到達中繼城鎮時，
日已西沈，無處用餐。好心的「脂肪球」打破僵局，拿出自己的食物
與大家分享，紳商仕女也總算漸漸肯跟她扯聊起來。
然而，更大的難關才正要開始。佔據該鎮的普魯士軍官一眼看上了「
脂肪球」。非要這位年輕貌美的妓女與她共渡一夜，否則誰也休想離
開。剛剛跟妓女打交道，對她一生遭遇甚表同情的富商名流們同仇敵
愾，與愛國心切的脂肪球站在同一陣線，說什麼也不答應這樣的條件。
於是，一天、二天……，一行人就這樣被困在骯髒的小旅館裡。
動搖是從幾天後開始的。富商煩躁難挨，仕女受不了軟禁的苦悶。於
是名流們開始說服自己︰「和所有的男子幹這玩意原是她的職業呀」、「
既然這是她的職業，為什麼她可以接受別人而拒絕他呢？」、「必須
使她打定主意才行」、「這該死的東西」。於是這些「高貴」的人們
開始以自我犧牲、為國獻身的故事，以上帝之名，用愛國情操來遊說
勸誘那名沒受過什麼教育的小妓女。傍晚時份，「脂肪球」終於不支
投降了。
隔天早上，一行人如獲重生，趕忙整理行李離鎮。在車上，男男女女
興高采烈玩牌作樂，吃喝助興，卻誰也不肯多看這名跟敵人睡覺的妓
女一眼，遑論說話了。匆匆出發的「脂肪球」來不及準備食物，同樣
沒人理睬——低賤的女人挨餓份屬自然，她要怨誰呢？面對這種無情
無義的對待，思前想後，「脂肪球」不禁流下淚來。「她還為著自己
的恥辱在哭泣呢」伯爵夫人輕聲暗笑說給伯爵聽。然後，有人哼起了【
馬賽曲】，唱出了雄壯的「祖國神聖的愛喲／來引導並支持我們復仇
的手臂吧！／自由喲，親愛的自由喲！」。車行如飛，夕陽西下。高
貴人們的愛國口哨歌聲悠揚遠飄。間奏之間，偶而夾雜一名小妓女的
嗚咽哀泣……。
這是法國作家莫伯桑成名之作「脂肪球」的內容。會從早已深埋的記
憶裡再度被我輕輕喚醒，都是因為同樣由「戰爭」、「妓女」、「高
貴的人們」所組成的小林善紀漫畫《台灣論》風波。
這個風波，經過討伐，經過焚書，經過記者會，經過現場連線，經過
遺憾道歉，一如台灣其他新聞事件，人人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相信
很快就會走出報紙，走進歷史，消逝無蹤。慰安婦阿嬤不會得到什麼，
台灣歐吉桑也不會損失什麼。至於那些即將參加初選大選的「高貴的
人們」，因為露臉表演因為扭捏表態，功不唐捐，或許能鞏固或開拓
一些他們真正需要的選票吧！
對於小林善紀的右翼思想，對於慰安婦的歷史真相，對於許文龍的發
言當否。老實說，我毫無興趣也不想有興趣。我唯一想弄清楚的只是，
是否「被迫」當慰安婦就比「自願」當慰安婦更高貴一些呢？
引發《台灣論》軒然大波的，就是書中一句「慰安婦是自願的」。慰
安婦是自願或是被迫被騙的，對於慰安婦的悲慘遭遇乃至人身尊嚴就
會有什麼不同的改變嗎？許多人憤怒的邏輯似乎是這樣的︰「自願等
於淫蕩，淫蕩就是無恥，無恥的慰安婦不值得同情；被迫等於守貞，
守貞就是知恥，知恥的慰安婦才值得同情。」這樣的邏輯到底通不通？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慰安婦之所以值得同情，一如「脂肪球」，無論
自願或被迫被騙，都是戰爭陰影下慘遭剝削的無辜犧牲者。他們的悲
哀在於生在錯誤的世代，為了錯誤的戰爭付出了身體的代價，隨著戰
爭結束，卻沒受到公平的待遇。
甚且，我們如果更進一步來思考，一個「自願」的慰安婦，按照許文
龍的說法，是經過父母的同意，賣給仲介人，再轉送軍中「服務」。
這樣的過程，如果女孩是知情的，請問她為了家庭，甘願犧牲一己的
青春，遠赴異鄉，忍辱賣身。這樣的情操，難道不是更顯高貴嗎？如
果她是不知情，是被父母所迫所騙的，那她所遭受的剝削顯然更進一
步，不但戰爭機器要剝削她，就連「家父長制」視兒女為財產的封建
制度也在宰割她、剝削她。這樣的慰安婦，難道不是更值得同情嗎？
台灣社會運動，一旦稍見氣候，「高貴的人們」往往便插手其間，接
管掌控，隱然成為晉身名位，攫取資源的工具。我無意也不敢說他們
連一點點誠意，一點點作為，一點點成就都沒有。但是，我們卻也不
時看到偽善面具充斥其中，這種偽善，經常源於不自覺的階級意識與
僵硬的道德教條，這次《台灣論》的風波，只不過是此種心態又一次
的顯現罷了。把「自願等同於無恥」，無異把「慰安婦等同於援交妹」，
這樣簡單的道德判斷，老實說，才是對於那些走過歷史遍體鱗傷的老
阿嬤的最大污辱，更可能是讓他們始終走不出「失身殘敗」陰影的根
源所在。被迫純然悲哀，自願更見高貴。對於慰安婦，對於那些為了
家庭為了生存不得不溷跡風塵，輾轉火坑，我們那些無助的兄弟姊妹
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者，我的看法從來如此！
附記：《是沒興趣，不是沒是非！》
史未必明，常常需要努力追索，才能得到蛛絲馬跡。蠹魚頭對這些議
題沒興趣也不想有興趣，並不代表是非不分，毫無主張。而是認為應
當謹慎細思，不能光憑一句話、一本漫畫就要搞到沸沸揚揚，劍拔弩
張，彷彿不這樣不那樣就要動搖國本，身為台灣人就無臉見人似的。
如有興趣於追索真相的可能。宮尾登美子寫過一本《有緣無緣》很可
看看，她家在戰前到戰爭時期所從事的正是藝妓屋的仲介行業，這書
是她的自傳小說，不是為「慰安婦」這一主題而寫，在史學上，這叫「
無意史料」，所透露出來的訊息更值得參考。
另外一本是李敖的《中國性研究》（收入《李敖大全集》第 14 冊），
裡面談論到「營妓」、「軍中樂園」等文，這是目前我所見到，最能
透露軍中樂園實情的文章，看過之後，或許會對所謂把慰安婦比附 831
乃「不倫不類」的說法，有更公允的評斷。
小林善紀的《台灣論》，老實說，是本輕薄為文，很不嚴謹的書。要
駁斥不嚴謹的東西，更要嚴謹，方能暴露其短。所可惜的是，這場風
波搞來搞去，大家都沒把重點擺在這本書，卻擺到總統府資政、國策
顧問什麼碗糕之上，連槍口都對錯方向了，還能打到什麼鳥呢？當然，
項莊舞劍，志在沛公，也不排除有些「高貴的人們」的槍口，從來都
是在人不在書的。呵呵～
▓編按：本文作者Just Do It是「遠流博識網／綠蠹魚森林／聊齋」
版主，這個版是目前台灣水準最整齊的閱讀討論版。
http://www.ylib.com.tw/class/topic/default.asp?object=go
ssip
（轉錄自南方人文電子報，2001/3/9）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twbbs.org)
◆ From: 140.112.251.156